
如果林肯沒有打贏南北戰爭,美國一定會分裂為兩個國家。一個是羽翼未豐的工業化北方,在老牌歐洲列強的競爭下被壓得出不來氣。一個是仍然實行奴隸制的種植園南方,逐漸淪為歐洲的經濟殖民地。“北美國”和“南美國”會一直互相猜忌、互相敵視。好的時候,它們會像巴西和阿根廷,壞的時候,它們會像印度和巴基斯坦。也可能更糟,它們可能會不斷爆發沖突和戰爭,并在連綿不斷的沖突和戰爭中過早地被耗盡雄心與朝氣,變成兩個暮氣沉沉的偏僻國家。
但是,林肯贏了。美國在南北戰爭之后出現了快速的經濟擴張,很快從一個農業國走上了工業化的道路。南北戰爭之前,美國的工業主要以輕工業為主,比如棉紡、木材、制鞋業等。南北戰爭之后,美國開始“大煉鋼鐵”。1860年美國的鋼產量還幾乎為零,1870年達到6.9萬噸,1880年超過了120萬噸。美國還興起了修筑鐵路的“大躍進”。1869年,橫跨美國東西海岸的鐵路在猶他州的海角點(Promontory Point)最終會合。鐵路建設消費了美國大約一半的鋼鐵產量,也雇傭了大約1/10的非農業勞動力。城市化也加速發展。一批新興的工業化城市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電報、電話等新的技術發明不斷涌現。亞當斯總統的后裔、美國著名作家亨利·亞當斯寫到:“歷史上第一次,美國人感到自己和英國人一樣強大。”
但是,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美國的經濟增長就開始放緩。技術進步沒有惠及普通的工人,機器反而替代了工人的崗位。農民經受著農產品價格不斷下跌的煎熬。很多農民借錢買地,谷物的價格沒有上漲,被投機炒高的耕地價格反而下跌了,真是禍不單行。繁榮的背后隱藏著泡沫,尤其是對鐵路的投機最為瘋狂。1873年,就已經出現過一次鐵路公司破產和銀行倒閉的危機,到1893年,一場更猛烈的危機到來了。就在克利夫蘭舉行總統就職典禮10天前,美國最大的鐵路企業之一費城和里丁鐵路公司(Philadelphia and Reading Railroad)宣布破產。隨后,美國共有500多家銀行、1500多家企業破產。1890-1892年失業率僅為4%,到1894年就已經達到18%。這是1929年之前美國經歷過的最嚴重的一次經濟危機。
馬克·吐溫所說的那個“鍍金時代”破產了。成群結隊的失業工人組織起來到華盛頓抗議。工人紛紛起來罷工。1892年在賓夕法尼亞州卡耐基公司的一家鋼鐵廠,工人為抗議工資降低舉行罷工,州長出動民兵鎮壓工人,造成幾十人傷亡。美國鐵路工會抗議資本家喬治·普爾曼(George Pullman)削減工人工資,舉行了大罷工,導致整個國家的鐵路系統癱瘓。克利夫蘭總統派出聯邦軍隊彈壓,引發了一場暴亂。農民們也紛紛組織起來,成立于1867年的格蘭其農民協會(Grange)力量不斷壯大,其成員在好幾個州里都擔任了要職。1877年還成立了農民聯盟(Farmer’s Alliance)。
在這一背景下,民粹運動開始蓬勃發展。或許,美國民粹運動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就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布賴恩,而民粹運動最有名的政策主張是反對金本位制,主張白銀自由鑄幣。民粹主義者認為,金本位制是萬惡之源。正是由于金本位制度引起了通貨緊縮,尤其是農產品價格的緊縮。既然黃金的供給無法增加,而美國又有那么多的白銀,為什么不用白銀作為貨幣呢?從金本位制改為銀本位制,實際上就是改為實施寬松的貨幣政策。布賴恩是個雄辯的政治家,他把白銀鑄幣問題講得極富有煽動性。布賴恩大聲疾呼:“你們不能把荊棘王冠戴到勞工的頭上,你們也不能把人們釘死在黃金的十字架上。”西部盛產白銀的各州,南部和中西部農業為主的各州聯合起來,成為民粹運動的大本營。
關于金本位和銀本位之爭成了民粹運動時期壓倒一切的政治議題。其實,民粹主義還有很多其他的主張。有一些是進步的主張,也有一些是反動的主張。有很多民粹主義者深感壟斷企業已經變成國家的主人,政府應該把權力重新還給平民。他們主張限制壟斷企業、擴大公民的選舉權。但是,很多民粹主義者把美國經濟遇到的困難歸咎于外國陰謀勢力,比如羅斯柴爾斯家族。他們把克利夫蘭總統說成是“猶太銀行家和英國黃金的代言人”。也有很多民粹主義者反對外來移民,甚至主張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國會迎合大眾的憤怒,在1882年通過了一項法律,對移民征收人頭稅,同時禁止華人入境。
如果布賴恩贏了,美國或許在19世紀就會變得和現在的南美國家一樣,上臺的民粹政權熱衷于實行“劫富濟貧”式的收入再分配政策,但利益受到損害的大資本家會伺機反撲,甚至支持軍人政變。政治會像鐘擺一樣,在左右兩個極端之間搖擺。
但是,布賴恩輸了。他比共和黨的候選人麥金利少了60萬張選票。布賴恩失敗的原因,一是因為經濟形勢發生了變化。歐洲農業歉收,扭轉了美國農產品價格下跌的頹勢。在南非等地發現了新的金礦,而且提煉黃金的技術出現了突破,黃金的供給大幅度增加,也就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憎惡了。二是民粹運動內部不團結。城里的工人和農村的農民關心的問題不同,白人勞工和黑人勞工之間還存在著尖銳的沖突。三是大資本家幕后對共和黨的鼎力支持。突如其來的工農運動讓資本家深為恐懼,他們擔心“泥腿子”上臺,為麥金利提供了充足的競選經費。麥金利的競選籌資至少有350萬美元,而布賴恩只有30萬美元。麥金利競選成功的消息傳來,大資本家們紛紛彈冠相慶,暢飲達旦。
如果這就是歷史的結局,美國或許會變成寡頭統治。好的情況,美國會像俾斯麥時期的普魯士,依靠工業資本家和大農場主的結盟鞏固統治,但對普羅大眾實施一些小恩小惠的福利政策,緩和階級矛盾。壞的情況,美國會變成葉利欽時期的俄羅斯,政客變成了強盜大亨們操縱的傀儡。
但是,美國很快出現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進步運動。從1896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總體來說,美國經濟一直處于快速增長時期,經濟低迷時期的失望和沮喪被一掃而清,整個美國社會變得積極、樂觀、向上。
進步運動和民粹主義最大的不同是,民粹主義主要是一場農村運動,大部分民粹主義者既不喜歡工業化,也不喜歡城市化,他們懷念的是往日的好時光。進步運動則主要是一場城市運動,其中堅力量是新興的城市中產階級,他們向往的是未來的新世界。
進步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并非因經濟增長而感到盲目的樂觀,相反他們深切地感受到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變革中,有很多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企業通過兼并變得越來越大,小企業受到嚴重的沖擊,工人被異化成了流水線上的螺絲釘。礦難事故不斷發生,女工和童工的工作環境令人憂慮,新的移民大多既不是北歐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也不是新教教徒。大量新移民來自東歐、南歐和世界上其他地區,很多人是天主教徒。他們在美國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認同。奴隸制結束了半個世紀,黑人的地位仍然一如既往的卑微。城市中摩天大樓一棟比一棟高,但貧民窟卻像牛皮癬一樣蔓延。巨大的進步帶來了巨大的不滿。每個人都認為這不是自己當初想要的天堂。
進步主義者最可稱道之處是,他們沒有時間抱怨,只想快點捋起袖子行動。他們相信,只要有問題,就一定有答案。他們不想幽怨地臆想到底是哪個陰謀分子在給自己下蠱,而是要親身探究社會問題的真相。很多記者、作家深入一線,努力“扒糞”,揭發陰暗面。作家辛克萊的《屠場》一書揭露了芝加哥肉類加工廠里工人暗無天日的生活,也順便告訴了消費者,他們每天吃的罐頭都是怎么做出來的。辛克萊寫到,一個連續加班的工人累的實在撐不住,掉進了煮肉的大鍋中,就被自動做成了香腸。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從密蘇里城出發,沿路調查明尼阿波利斯、紐約、芝加哥、費城等地的政治狀況,最后發表了《城市的恥辱》一書,抨擊官商勾結,揭露美國各地觸目驚心的貧民窟。另一位“揭黑”記者艾達·塔貝爾(Ida Tarbell)在1904年發表了《標準石油公司的歷史》一書,把洛克菲勒如何操縱市場、控制油價的做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著名的美國律師,后來成為美國最高法院第一位猶太人大法官的路易斯·布蘭戴斯(Louis Brandeis)針對貪婪的投資銀行,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后來以《別人的錢》之名結集出版,他指出政府管制不是為了限制企業創新,而是為了遏制銀行家們無止境的貪婪。
進步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滿懷改造社會的雄心,他們提出的藥方是:反對壟斷、加強政府監管、改革政府、推動民主參與、重建社會和家庭價值。
壟斷企業的力量不是太大了嗎?那就把它們拆散。于是,美國國會先后通過了1887年的《跨州商業法》、1890年的《謝爾曼反壟斷法》、1914年的《聯邦貿易委員會法》和《克萊頓反壟斷法》等重要立法。政府成立了專門的機構,調查大企業是否有價格歧視、互相派遣董事等“不正當行為”。
食品安全、工人勞動權利不是得不到保障嗎?那就加強政府監管。受到辛克萊《屠場》一書的影響,食品安全引起高度關注。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簽署了《純凈食品和藥品法》。美國農業部隨后成立了食品和藥品檢查委員會,即后來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前身。辛克萊說:“我瞄準的是人們的良心,但擊中的是人們的胃。”美國各州陸續出臺了婦女工作時間、最低工資等問題的法規,保護婦女和兒童的民間組織也風起云涌。
政府的貪污和無能不是讓人們越來越不滿嗎?那就改革政府。一是加快了對財政體制的改革。原來在民粹運動時期就已經醞釀的個人所得稅終于開始實施。征收個人所得稅提高了政府的收入,也方便了政府進行收入再分配的調節。對政府預算的監督更加嚴格,各級政府都必須公開預算。二是政府對社會福利的支出增加。除了對失業、工傷、婦女等福利項目的支出明顯增加之外,政府還破天荒增加了對教育的投資,尤其是對高中教育的投資。過去的高中教育是精英教育,學的是拉丁文課程,培養的是貴族。現在的高中教育開始面向大眾,學的是英文課程,這大大提高了美國勞動力的教育水平,而且有效地對新移民的子女進行了“歸化教育”。高中課程中有美國歷史、“社會研究”等課程,通過這些課程的學習,美國逐漸把新移民融化在“大熔爐”之中。
城市化不是帶來了貧民窟嗎?那就去幫助他們。很多社會進步人士開始進入貧民窟,建立各種社會服務社。這些社會服務社給社區的窮人提供課程、托兒所、單身媽媽收容站,教育母親如何照料孩子,大力提倡禁酒。在他們看來,需要改造的不僅僅是經濟體系和政治體制,還有個人。這是一場野心勃勃的塑造“新人”的嘗試。
如果美國進步運動的所有宏偉目標都實現了,那么世界歷史的進程可能從此改寫。盡管進步運動的積極分子們不愿意承認,但他們其實深受社會主義的影響。事實上,或許只有社會主義的理想光芒才能化解資本主義的戾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正是各種社會思潮和社會制度的競爭白熱化的時候。如果美國進步運動一直走得順利,美國可能會率先走出一條中間道路。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已經成為事實上的第一大國。試想,如果美國高舉的是社會民主主義的旗幟,其號召力將遠播世界各地。那么,還有可能會出現德國和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日本的軍國主義和蘇聯的無產階級專政嗎?
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的進步運動達到了頂峰,隨后走向了衰退。很多進步主義者將戰爭看成一個絕好的機會。正如著名記者李普曼當時所說的,在對外和德國的獨裁政權斗爭的同時,“我們也要反對國內的暴君:科羅拉多的礦山、專制的鋼鐵行業、我們自己的血汗工廠和貧民窟”。進步主義者希望進一步擴大政府的職能、加強對市場的監管、并徹底改造美國國民。他們尤其對日益滋生的個人主義和享樂思想恨之入骨。“扒糞”記者雷·貝克(Ray Stannard Baker)這樣描寫他看到的美國公眾:“一群群普通人開著汽車在馬路上無所事事地逛來逛去,上萬名觀眾擠在電影院里,要不然就是喝著甜得發膩的飲料、吃著花里胡哨的冰淇林。他們全都穿得花枝招展!他們全都吃得腦滿腸肥!他們全都花得鋪張浪費!”
遺憾的是,平庸的美國人民理解不了這樣的良苦用心,進步主義者在他們眼里成了越來越令人反感的“事兒媽”。戰爭時期的征兵、經濟管制,甚至對輿論的直接控制,都讓美國人暗自擔心,這是不是一種新的怪獸?戰時的軍事動員還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后果。戰爭剛一結束,就出現了罷工運動,1919年爆發了2600次罷工,這是美國有史以來罷工次數最多的一年。受過軍事訓練的罷工工人和警察、軍隊發生沖突,規模一次比一次大,結局一次比一次慘烈。對共產主義的“赤色恐懼”也開始出現。比麥肯錫議員興風作浪還早30年,美國就已經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癥狀。“咆哮的20年代”,葬送了進步時代的偉大前程。
無論是上世紀30年代的羅斯福新政,還是60年代約翰遜的偉大社會,我們都能依稀看到進步運動的影子。但是,在這之后,沒有一次變革像進步運動一樣氣勢磅礴。像羅斯福這樣有雄才大略的總統,也只是繼承了進步運動對市場經濟加強調節的衣缽,他根本就沒有敢去想如何改造美國人民。像約翰遜這樣膽大的近乎魯莽的總統,又沒有吸取進步運動的教訓,他推行的大規模社會改造,在上世紀60年代再度引發示威游行、罷工和騷亂。美國之所以能夠成就為一個偉大的國家,完全是拜當年的進步運動所賜,但美國政治生活中根深蒂固的對改革的恐懼、對政治的冷漠、對政府的懷疑,也是激進的進步運動留下的遺產。
歷史起起伏伏,變革來了又去。無數次的改革,如同車站中人們熙熙攘攘的面孔,看起來既陌生又似曾相識。但是,在美國歷史上只有一次改革,她剎那間出現,明艷照人,驚鴻一現,令人無限思戀。像這樣的改革,從此之后,再也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