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7年是鄧拓人生的重大轉折點。之前,他先后負責中共晉察冀邊區機關報《晉察冀日報》工作近11年、負責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工作近9年,長期擔任這兩個報紙的社長兼總編輯,在政治素質、工作能力和個人才華三方面都深得黨內高層的信任和賞識。1956年,鄧拓在《人民日報》刊發了中宣部起草,劉少奇、周恩來修訂審核的糾“左”社論《要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情緒》,被毛澤東斥為“書生辦報”。這開始了他和領袖毛澤東之間的裂痕。1957年鄧拓在“百家爭鳴”中“按兵不動”,未能配合毛澤東發動群眾沖擊黨內高層的政治斗爭策略,而被毛澤東怒斥為“死人辦報”。這導致他在《人民日報》靠邊站,最終不得不黯然離開《人民日報》,離開新聞工作領域。
事情還得從1956年說開始。是年2月,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二大上作了《關于克服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后,蘇聯的科學文化藝術領域出現了“解凍”的局面。為回應社會主義陣營的這一變化,并改變國內科學文化事業的不景氣局面,同時還為了改變毛澤東所感受到的自己的權威在黨內沒有充分保證的狀況,毛澤東于1956年4月提出了“藝術問題上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1956年下半年,學術界、文藝界出現了相當熱烈的爭鳴情況。鄧拓是中共黨內知識型、專家型的干部,文化視野開闊,自然贊成黨給文學藝術、科學研究以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1956年,他對“雙百”方針的貫徹、執行,主要體現在三件大事上。一是《人民日報》刊發提倡“雙百”方針的文章,二是主持《人民日報》改版,三是大力支持《文匯報》復刊。
1957年1月7日,解放軍宣傳部的陳其通、陳亞丁、馬寒冰、魯勒4人在《人民日報》發表了《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的短文,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狀態表示質疑和擔憂。陳其通等人的這篇2000多字的短文發表后引起了各界的強烈反響。一方面,許多省市報刊轉載了它,并加了肯定性按語。另一方面,持有自由、民主思想的知識分子層對陳其通文章所激起的“左”傾聲浪則十分反感。陳其通等人的文章也引起了毛澤東的關注。在1957年1月下旬召開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毛澤東安排印發了該文。他在講話中既批評陳其通等4同志對文藝工作的意見不好,又肯定他們是忠心耿耿,為黨為國。一時,大家對毛澤東的態度理解不一,鄧拓也捉摸不透毛澤東的立場。
鄧拓是一名堅定的共產黨員,并不是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反對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希望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社會主義文化科學事業能夠出現生動活潑、欣欣向榮的局面。同時,在他的信念中,馬克思主義是至高無上的真理,不是平等多元文化中的一份。他雖然贊成“雙百”方針,但是他的新聞思想秉承列寧關于黨的出版物觀念,始終牢記《人民日報》是黨的耳目喉舌。他認為《光明日報》、《文匯報》本來就是知識分子的報紙,它們進行爭鳴乃至于批評執政黨的政策,都是合理的;共產黨本著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態度都應該虛心聆聽;但是《人民日報》社論代表黨的立場,對于尚在爭鳴之中而并未形成結論的許多觀點就應該謹慎。他對社里的同志說:“我們是中央黨報,一切都要聽中央的安排和指示,不要街上鑼鼓一響就出來。”這一時期,《人民日報》組了一組爭鳴文章報給中央,交給胡喬木以后就沒有下文了。沒有批示,就不能發稿,這是幾十年來辦黨報鐵定的組織紀律。1957年春天,《人民日報》的相對“保守”狀態和仍在不斷加溫的《文匯報》、《光明日報》的活躍局面便形成了對照。
這顯然讓毛澤東非常失望。1957年1月中旬至4月上旬,毛澤東多次發表講話,鼓勵知識分子放下顧慮、自由地“放”和“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再次申明“不贊成”陳其通等人的觀點,并嚴厲責備:“《人民日報》何時答復4個人?似乎毫無準備,也不請示?!编囃剡B忙從來稿中找出陳遼的一篇批評陳其通等人的文章登在3月1日的報紙上。3月18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茅盾的文章。該文的理論口徑與毛澤東的發言一致,批評陳其通他們的“教條主義”。但是,3月份的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人民日報》仍然因為批陳其通等的教條主義不力再次受到毛澤東的批評。4月1日,鄧小平、王稼祥、陸定一、胡喬木等中央領導和報社編委會部分人員緊急開會磋商,分析《人民日報》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胡喬木主持會議。他宣布中央決定成立報社委員會,由政治局委員統一領導。鄧拓的工作顯然已經引起了毛澤東的強烈不滿。
1957年4月10日,鄧拓剛剛吃過午飯,就接到電話通知,叫他和《人民日報》的全體編委以及當天社論《繼續放手,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的作者王若水立即到中南海去,毛澤東主席想和他們談談。鄧拓一行走進毛澤東的書房兼臥室—中南海豐澤園菊香書屋的北屋,大家圍坐到毛澤東床前。介紹到王若水的時候,毛澤東很高興,夸他是年輕的哲學家,說今天的社論寫得很好,我要請你吃飯。可是,接下來毛澤東卻嚴厲斥責了鄧拓。毛澤東說:“最高國務會議和宣傳工作會議,已經開過一個多月了,共產黨的報紙沒有聲音,而讓非黨的報紙抓住這面旗幟。”鄧拓立即進行檢討,但他的話多次被毛澤東措詞尖銳的批評打斷。毛澤東說:“我看你們是專唱反調,專給陳其通等人唱?!薄澳銈儾皇屈h報,是派報?!薄斑^去我說你們是書生辦報,不對,應當說是死人辦報?!编囃亟忉屨f:“過去中央曾有規定,黨的會議不發消息,主席講話沒有公布前,也不引用?!泵珴蓶|不耐煩地打斷鄧拓的話說:“中央什么時候有這個規定?最高國務會議發了消息,為什么不發社論?為什么把黨的政策秘密起來?宣傳會議不發消息是個錯誤。這次會議有黨外人士參加,為什么也不發消息?黨的報紙對黨的政策要及時宣傳。最高國務會議以后,《人民日報》沒有聲音,非黨報紙在起領導作用。黨報被動,黨的領導也被動,這里有鬼。鬼在什么地方?”鄧拓只好檢討說:“我對這件事沒有抓緊……”毛澤東反駁說:“不是沒有抓緊,而是沒有抓!……中央很多會議你們都參加了,參加了回去不寫文章,這是白坐板凳,惟一的作用就是增加板凳的折舊費。以后誰寫文章,讓誰來開會?!泵珴蓶|還斥責鄧拓說,“我看你很像漢元帝,優柔寡斷,你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鄧拓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漢元帝,不過我實在是感到能力不夠,難以勝任。希望主席考慮撤掉我的職務。我幾次誠心誠意地提出過這個請求……”毛澤東又一次地打斷他說:“我就不相信你那個誠心誠意!你只知道汽車出、汽車進,養尊處優。你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 毛澤東在責罵鄧拓的時候也批評幾個副總編輯是“鐵板一塊”,“不敢革鄧拓的命”。毛澤東對鄧拓的責罵,讓胡績偉、王若水等即使是多年后回憶起來仍然感到“如坐針氈”。因為鄧拓的學識才華、克己敬業都是他們平素十分敬重的,況且他們也想不明白鄧拓按照組織原則做事到底有什么錯。
毛澤東本來想借助整風、鳴放來沖擊黨內高層,重建自己的權威,但沒有想到的是,黨外人士的鳴放不僅沖擊了毛澤東痛恨的官僚主義,而且還批評到了共產黨的一元化領導方式,雖然大批提意見的人,并沒有想要從根本上推翻共產黨領導,只是要求政治改良。1957年5月15日,毛澤東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供黨內高層干部閱讀。“大量的反動的烏煙瘴氣的言論為什么允許登在報上?這是為了讓人民見識這些毒草、毒氣,以便鋤掉它,滅掉它。”這篇文章說明毛澤東這時已經定下“引蛇出洞”的斗爭策略,決定改變運動方向,把請黨外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大鳴大放引向“反右”,引向反擊民主黨派、黨外人士對共產黨的批評。這時,知識分子們對毛澤東的策略還一無所知,報紙上的鳴放仍在進行。民主黨派人士章伯鈞、羅隆基、龍云、章乃器等都向黨提了許多意見、建議。按照中央的部署,《人民日報》對此照登不誤。鄧拓自然是嚴守不打草驚蛇的組織安排。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不動生色中盡一點綿薄之力,暗暗制止一些熟悉的人走得太遠。
1957年6月上旬,縱觀局勢,毛澤東覺得黨外人士的批評意見已經走到頂點了,他決定開始全面反擊右派。于是《人民日報》社論急劇轉向。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第一篇經毛澤東親自修訂的反右檄文《這是為什么?》。這給了沒有思想準備的知識分子們當頭一棒。當天,中共中央發出毛澤東起草的《關于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此后,《人民日報》幾乎每天發表一篇反右派的社論。暴風驟雨式的斗爭席卷了全國。根據毛澤東的部署,1957年6月14日《人民日報》要發表社論《文匯報在一個時期內的資產階級方向》。鄧拓在社論發表之前撥通了徐鑄成的電話,向他通報了社論內容,并且建議徐鑄成和欽本立“采取主動,先自動檢查?!北M管徐鑄成“怎樣也不知道如何落筆,到深夜才勉強寫成一篇社論”,這篇勉強寫成的自我批評式的社論登在6月14日的《文匯報》上,根本過不了關,但是鄧拓的這份善意,20多年后徐鑄成回憶起來仍然非常感動。
1957年春天的“鳴放”中,鄧拓一是因沒能準確領會毛澤東的意圖,二是由于嚴守黨報的宣傳理念和發文紀律,結果沒有配合好毛澤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政治斗爭策略。這說明鄧拓既不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也不是一個長于政治權謀的政客,而是一個忠誠于自己政治信仰的共產黨員,但毛澤東顯然認為在黨內微妙的斗爭中鄧拓不屬于自己的陣營。至遲在4月底毛澤東就已經決定更換人民日報總編輯了。6月13日,毛澤東正式通知吳冷西調任《人民日報》總編輯,仍兼任新華社的工作。吳冷西后來回憶6月13日的談話說:“毛主席最后嚴肅地對我說,要政治家辦報,不是書生辦報,就得擔風險。你去人民日報工作,會遇到不少困難,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準備碰到最壞的情況,要有五不怕的精神準備。毛主席扳著指頭說這五不怕是:一不怕撤職,二不怕開除黨籍,三不怕老婆離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殺頭?!?月29日,中共中央正式宣布吳冷西任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任社長、不再兼任總編輯。1958年9月鄧拓調離《人民日報》社,到彭真領導的北京市委擔任書記處書記并兼任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的總編輯。
1959年2月在人民日報為鄧拓舉行的歡送會上,鄧拓當場吟誦了一首七律《留別〈人民日報〉諸同志》:“筆走龍蛇二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友賢。屈指當知功與過,關心最是后爭先。平生贏得豪情在,舉國高潮望接天?!痹娭锌梢钥闯鲟囃厝匀徽鋹圩约旱摹皶暁狻?,對自己的功過評價是自信的。這當然是基于他自己對政治忠誠觀念的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