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的反思

時間: 2006年4月27日、6月9日、6月12日、6月18日、6月30日

地點: 太原南華門東四條胡正寓所

胡正原名胡振邦，曾任《晉綏日報》副刊編輯，重慶《新華日報》副刊組長，山西省文聯(lián)秘書長，上世紀50年代以《汾水長流》名世，是“山藥蛋派”的重要作家之一。改革開放初期，他擔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培養(yǎng)和扶植了一大批青年作家，推動了文壇的“晉軍崛起”。90年代以后，以一個老作家少有的勇氣，寫出了“反思三部曲”：《幾度元宵》、《重陽風雨》、《明天清明》，化蛹為蝶，完成了個人對一個文學流派的超越。2011年1月17日，胡正在太原病逝，享年87歲。至此，“山藥蛋派”作家都成為古人。

我為撰寫胡正的傳記，曾在2006年4月27日、6月9日、6月12日、6月18日、6月30日采訪胡正先生，共談了20多個小時。當時就像阿里巴巴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寶藏。胡正先生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向我傾吐了一任山西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執(zhí)政理念和用人胸懷，暢談了自己從搶救運動、土改到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等歷次運動的經(jīng)歷，并講述了文壇內(nèi)部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文化生態(tài)，讓我見識了一位延安老作家對歷史反思的深度和廣度。下面是我和胡正5次談話的部分內(nèi)容。

舍卒保帥

陳為人：“山藥蛋派”5位老作家，人們戲稱“西（戎）李（束為）馬（烽）胡（正）孫（謙）”，有點“稀里馬虎松”的意思。在和諧的表象下，有沒有一些微妙的矛盾呢？

胡正:李束為是我們5人里最年長的一個，解放后回山西最早。我們回山西后，輔助他工作，50年代關系一直很好。發(fā)生變化是1962年大連會議以后。李束為聽到風聲，要批判大連會議，就緊張起來。出于一種自我保護，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李束為就寫了個材料，向省委宣傳部打報告，說文藝界思想狀況很不好，把馬烽的《三年早知道》、西戎的《賴大嫂》、孫謙的《葡萄熟了的時候》、我的《七月古廟會》一批作品報上去，作為批判材料，可他自己的《于得水的飯碗》卻只字不提。這就做得有點過分。在這之前，大家的關系處得還挺好，我們都支持他工作。我們回來，就是搞創(chuàng)作來了。1962年是困難時期，李束為寫了一篇小說，叫《于得水的飯碗》，說舊社會是沒碗沒飯，窮得叮當響?，F(xiàn)在有了碗，又沒飯了。三年困難時期，又回到舊社會了。要在《火花》發(fā)表，北京左風又來了，當時在北京開一個文化工作會議，我們?nèi)⒓恿耍钍鵀闆]有參加。馬烽消息靈通，他和北京上層熟悉，回來就說，《文藝報》對咱們注意了，要掀起對《于得水的飯碗》的批判，這可怎么辦？我們幾個人就商量了個主意，讓李束為修改一下，反面題材正面寫，于得水的飯碗又好了，稍微改幾句話就行。就像打倒“四人幫”以后，不是把許多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詩，稍微一改，就變成批“四人幫”了嗎？飯碗里又有米有肉了。怎么辦呢？電話里不好說，馬烽說，老胡，你給咱跑一趟吧。我就從北京趕回太原，跟李束為說了。他挺感激。說，好好好。我又出個主意，你改好以后，寫個編者按，作者對作品的修改，叫自我檢查，自我完善。連夜改好，連夜發(fā)排，《火花》上很快發(fā)出來。出來以后，沒說的了，人家已經(jīng)自己改了。所以那一段，大家處得還是挺好的。

1964年初文藝界整風，空氣就緊張了，要搞四清，又要搞階級斗爭。關鍵是中國作協(xié)，劉白羽有些左，他的左當然也和上面有關系，要執(zhí)行上面的意圖。毛不是有批示么，什么裴多菲俱樂部，什么帝王將相，才子佳人，17年來沒辦好事，文藝界整個一條黑線。中國作協(xié)就得按這個口徑來。大連會議就定了個“黑會”。李束為也是舍卒保帥，保自己過關吧。

陳為人：1962年8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大連市召開“關于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簡稱“大連會議”，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名的事件。主持人邵荃麟和趙樹理等一批作家都深受其害，當時波及了哪些山西作家？

胡正:李束為給省委宣傳部寫的報告，把我們幾人一個個點了一回，說馬烽是肖洛霍夫式的人物，當時要反對修正主義，肖洛霍夫就是修正主義文藝的祖師爺；說西戎是光顧種了自己的自留地，荒了公家的田，也就是指西戎把刊物甩給陳志民，自己下鄉(xiāng)寫作品；說我是老毛病老問題，吃喝玩樂生活作風不好；說孫謙是玩物喪志，孫謙那時候在他家院里挖了坑，養(yǎng)蚯蚓，喂烏龜。還連帶著把韓文洲、劉德懷幾個也說上了。這個報告到了宣傳部，宣傳部有人就透露給馬烽、孫謙。他們這下子可氣壞了。孫謙生氣有道理，他經(jīng)歷過一次反右傾。1959年寫過兩篇文章，對大躍進人民公社不滿意。他了解文水的情況，就把當時文水的縣委書記寫了一篇，叫《言大必空》。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被批判成右傾機會主義，在北京電影廠受了處分。他在北影受冤枉，才跑到山西。孫謙火了，說：“我嘩嘩地寫東西吧，說我是宣傳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是老右傾。我養(yǎng)病，不寫了，又說我玩物喪志。怎么弄也不對，怎么做也是挨批?！蔽魅只鹆耍R烽也火了，但政治上比他們高明一點。

兩頭為難

陳為人：你作為那個時期的秘書長，大管家，身處馬烽和李束為之間，有什么感受？

胡正:那時候李束為是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馬烽是副主席、副書記。李束為內(nèi)心有個根本的矛盾，是什么呢？主要是領導地位與文學成就的問題，這是問題的核心。他是山西省文藝界的最高領導，但在創(chuàng)作成就上卻不如其他人。他在機關愛專權，不放權，他說了算，想維護他的權威，可寫作上又有點底虛。開始馬烽和我們幾個維護他，他主持工作，我們幾個還可以抽時間搞點創(chuàng)作。

我和他還有件小事情，那一次在北京開電影創(chuàng)作會，我正好寫了《汾水長流》，會上把我的房間安排得好一點，他的房間差一點。我當時看見他不高興，就趕快跟會議上說，這是我們的主席，在這兒地位最高，不能因為他現(xiàn)在沒有作品就這樣安排。

還有大事情。我當時當山西省文聯(lián)秘書長，在李束為和馬烽兩人之間，排名很難處理。我有時候給省里打報告，李束為排在馬烽前邊；有時候給中央寫什么東西，馬烽在前，李束為在后。李束為不高興。作為作家，馬烽在全國文壇比李束為有影響，所以我提到作家時把馬烽寫在前面。這個事情不好處理。我還是在他們之間盡量搞平衡。伴君如伴虎，不太好辦。

文革開始后，李束為最早受沖擊。劉白羽把大連會議的記錄發(fā)下來，山西參加過大連會議的是兩個人：李束為、西戎。省委一開始就定了，批判李束為和西戎。省委定馬烽為文革小組長，領導文聯(lián)的文革，批判李束為和西戎。省委有他的考慮，要拋出兩個人來。省委是王中青，文藝界就拋出李束為。

后來造反派奪了權，把我們集中起來，讓我們掃胡同，就咱們現(xiàn)在這個東四條。后來又去燒鍋爐，李束為、馬烽、西戎、孫謙他們4個去了，我沒去燒鍋爐。為什么呢？我當時討了個巧，進駐我們機關的造反派，與劉祖武有聯(lián)系。當時劉志蘭是省革委文教口分管領導，劉志蘭下面就是劉祖武，劉祖武是文教組的頭，他原來是我們《晉綏日報》的一個編輯，當時我就認識。到太原以后，先是宣傳部的干事，升成處長、副部長。當時的造反派，我總聽他們說，劉祖武在會上有什么指示。我當時心里想，你們和劉祖武有聯(lián)系，我比你們更有聯(lián)系呀，他對你們是上下級，和我是老同事。一天晚上，我跑去見劉祖武說，我每天掃院子，天不亮就得起來。我身體不好。他說，別掃了，你參加批判吧，批判馬烽。他們明打馬烽，暗保李束為。他當時為什么保李束為呢？他和李束為有淵源。他當處長時，下放原平當縣委書記，準備提拔，先下到基層去鍛煉。李束為當時就給他寫了文章“晉綏行”，吹捧他，兩人關系不錯。所以文藝界造反派向他匯報的時候，他說，李束為沒有什么大問題，主要是馬烽，馬烽與丁玲的關系不清楚?？墒抢钍鵀槭鞘∥屌械娜宋?，也不敢公開保，就暗保李束為，明打馬烽。這是他們定的。我就取了個巧，參加批判么，我說了又不算話。我當時對文革有個看法，兩派都沒有真理，誰對誰不對，都是對領導的看法不一樣。你傾向于這個領導，那派就打你，你傾向于那個領導，這派就打你。我就誰也不保，也不參與。

陳為人：文革后恢復文聯(lián)，先安排馬烽擔任一把手。后來李束為要回來，兩人的關系怎么擺，很難處理。對這件事你怎么看？

胡正:李束為怎么要求回來呢？他在太原市當文教部副部長，部長是工宣隊的人，那時還在文革中。他與工宣隊攪在一起，形勢一變，工宣隊撤了，大家對他有些意見，他也呆不住了。后來，張稼夫要寫傳記，李束為自告奮勇。李束為當過秘書，文字不錯，寫傳記當然沒問題。寫完他不想回太原了，說我原來就是省里的人，還想回省里?？晌穆?lián)的人事已經(jīng)安排完了，張稼夫就說，那你到省政府當個副秘書長吧。那時羅貴波是省長，張稼夫和他很熟悉，原來都在晉綏。羅貴波也不好推，只說這么大年齡還怎么干副秘書長？意思是當副秘書長苦重，找個輕閑的地方吧。這樣，讓他自己說想去哪，我給他分配就是了。李束為要求回文聯(lián)。羅貴波就同意他回文聯(lián)了。

這時候文聯(lián)已經(jīng)是馬烽負責了，可是讓李束為主持工作。怎么弄成這樣呢？當時有人告狀，告馬烽和江青的關系。告到中央，中央很重視，當然要調查。其實事情早就說清楚了。十一大的時候，馬烽是代表。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馬烽當選十二大代表受了影響。事情弄得挺大。這就出現(xiàn)了馬烽是書記，李束為是副書記卻主持工作的現(xiàn)象。

陳為人：文革后剛一恢復文聯(lián)，就由馬烽負責，那時李束為還在受審查。

胡正:文革期間，中央把山西省直機關干部弄到北京、石家莊辦學習班。結束以后，回來又辦了個忻定學習班，在忻定農(nóng)場。在北京、石家莊是解決文革中的派性，在這兒是審查歷史。這事說起來也有點滑稽，馬烽、西戎、孫謙、李束為，都到了忻定學習班。邢野也去了，就是我沒有去。為什么呢？1943年在延安審干，延安搶救，晉西北也搶救。我們當時在晉西北，七一劇社三隊，凡是有點懷疑，不管什么問題都要審查。說誰是特務，順藤摸瓜，又問發(fā)展了誰，一扯扯出一大串，完全是胡扯。結果他們幾個都受波及了。受到波及后，要寫材料，進檔案。平反的時候沒有清理出來，誰是特務還在檔案里。文革中把每個人檔案一看，哎喲，還有這個東西。當時有人找我調查，問你為什么就沒這個事呢？我說，亞馬救了我。亞馬當時是劇團指導員。一個一個審查，亞馬說了一句話，胡正十三四歲就參加劇團，家里也單純，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問題呢？就沒有弄我。還有，就是我回去得遲。當時我們都下到區(qū)里當宣傳文化部長，李束為在河曲，西戎、孫謙在保德，馬烽在興縣，我到靜樂。靜樂縣回去路途遙遠，當中還要過一條敵人的封鎖線。所以通知我回去的時候，通知遲了一個多月才到。我回去，搶救運動已經(jīng)快完了。我又沒有復雜經(jīng)歷，李束為參加過閻錫山的舊軍，馬烽父親做過小官吏，都有小疑點。他們回去早，運動開始勢頭挺猛，弄得人人都是特務。搶救運動主要是康生負責，他是社會部長，做了個報告，《搶救失足者》，動員有問題的交待。從他這個報告開始，就搶救。你只要坦白了，就問誰派你來的？你是什么組織？就這么逼。開會，輪番斗爭，火藥味挺濃，空氣緊張。有的人受不了，算毬了，你說甚，就是甚。一承認就壞了。一開始還對你不錯，坦白得好，吃一碗掛面，優(yōu)待一下。第二天好了，你是特務，你來了以后，發(fā)展誰是特務？沒有？不可能吧？你既然是特務，來了不活動？白來了？上了這條路，騎虎難下，再想退，退不下來了，就胡說。有一種是胡說積極分子，你在搶救運動積極斗爭我，我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發(fā)展了你。于是斗爭吧，有了新發(fā)現(xiàn)新對象。吃不住，你又發(fā)展了誰？就又有了新突破。這樣順藤扯葫蘆，一扯一長串。好家伙，一個劇團里面，我回去的時候絕大部分都是特務了。原來見了面，大家哈哈哈，熱情得很，這次一回去，誰也不和誰說話了。

陳為人：我看過李束為回憶延安搶救運動的文章《平地風波》。從中頗能看出運動的殘酷性。李束為對此另有說法，說這是馬烽從中做了手腳？

胡正:這是李束為誤解馬烽。束為當時到了太原市。他們幾個從“中辦學習班”回來之后，李束為情況最好，他到了太原市文教委員會，還擔任領導職務。馬烽、孫謙他們都下去插隊了。孫謙去了大寨，馬烽到了西溝。束為后來因為太原市的派性，當時文教部長不是軍代表嗎，他跟得太緊，走得太近。在太原市惹下一批人，呆不住了，要求回省里。

高沐鴻的遭遇

陳為人：高沐鴻是建國后第一任山西省文聯(lián)主席，那時叫“文委會”。反右時，高沐鴻被打成右派。我了解到，在那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期，你還專門去看過他。

胡正：高沐鴻的右派是后打的，1958年才補的。1957年，他沒有參與同人刊物之類的事情，但是他在出版社的內(nèi)部刊物《出版通訊》上，寫了一篇文章，叫《反對教條主義》，就是現(xiàn)在的僵化，對馬列主義不去很好領會，當時也沒有什么反應。到1958年，這篇文章不知道怎么被中宣部一個副部長看到了，就給省委來信，說這是右派言論，省委就批判。從1958年開始批，我們文聯(lián)的五六個人，還有出版社的都去了，還有報社、電臺的都去了。批判了三次，也說不下個所以然。后來又開黨代會，會上馬烽、西戎、李束為聯(lián)名發(fā)言批判，大概也是上面的壓力。高沐鴻有個弱點，或者說有點個性，和省委書記陶魯笳不合拍。本來他是太行老區(qū)的，抗戰(zhàn)初期就是榆社縣縣長，級別很高。他是狂飆社成員，從上海回到山西，一流的人物。解放以后，僅僅給他安排了個宣傳部副部長，兼文委會主任。他就住我們這兒，不住宣傳部，和省委的關系不很融洽，所以省委對他也沒什么感情，不像對老同志。所以中宣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說不下個所以然，還是給他定了個右派。定成右派后，就讓他住在文管會的小院子，有一次全國文聯(lián)一個副秘書長來了，因拍片子路過太原，說我想看看高沐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我說當然可以，我就陪他去了高沐鴻住的那個小院，也沒多說什么，一般性地安慰幾句。后來平反不久，就得了癌癥，住了醫(yī)院。在醫(yī)院時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唉，挺好的一個人。

端菜去了

陳為人：在“文革”后期，山西發(fā)生過一起大案：晉劇《三上桃峰》，到北京參加華北調演，被江青抓了典型，說是“為劉少奇翻案”，全國聲討批判，有關人員都被追查，直至當時的山西省委書記謝振華都受到牽連。那時您正好也在“創(chuàng)作組”，能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胡正:批《三上桃峰》時有一件事 ：讓我證實賈克（創(chuàng)作組組長）的“罪狀”。當時對賈克不利的一條是什么呢？導演桑夫在北京說，我給他們講這個有劉少奇的背景，他們不聽。表示他的高明吧。他說是在我家里說的。桑夫老婆和我是延安時期的同學。桑夫來山西，我請他們到家里吃飯。在座的還有北京的一個導演，名字我記不清了，還有石丁、賈克。桑夫說，我在胡正家吃飯的時候跟賈克說過。斗爭賈克的時候，找我調查。北京那個導演說，我記不清了。找石丁調查，石丁說，是啊，說過。這不成一對一了？又找我，問我，是在你家說的，你一定聽到了。我說，我沒有聽到呀。調查組生氣了，人家桑夫說的，石丁也聽見了，你為什么沒有聽見呢？認為我是包庇賈克。我說，他們在我家里吃飯，我總要出去端菜呀，也許是我出去的時候說的，反正我是沒有聽見。打了個圓場，也等于耍了個滑頭。后來這個案子定不下來。文教委員會的副主任胡英，我們晉綏時就在一塊兒，說話比較隨便，一見我就說：“老胡，又端菜去啦？”

里外不是人

陳為人：你現(xiàn)在住宅的這個坡上，原來是個禮堂。我聽說文革中有一次開批斗會，你拿了個小馬扎坐到后面。主持會議的軍宣隊長，當著一禮堂的人說：“胡正，你怎么混到革命隊伍中來了，給我滾出去?！?/p>

胡正:有過，有過。文化大革命，就是人性的大泯滅。但是，比起趙樹理、馬烽他們挨的批判斗爭，我應該慶幸了。當時我是來也不是，不來還不是。我想起趙樹理在批斗會上的處境：紅衛(wèi)兵喊“毛主席萬歲”，趙樹理跟著喊，紅衛(wèi)兵說，你一個黑幫分子也配喊？趙樹理不喊，又說，趙樹理對毛主席本來就沒感情。做人難到這種份上，你怎么做也不對。

過河拆橋

陳為人：土改時期，您在《晉綏日報》，聽說你采訪過斗爭晉綏邊區(qū)赫赫有名的開明紳士牛友蘭的“斗牛大會”。我在興縣參觀過這位開明紳士的故居。他把自家的大院捐出來，作為邊區(qū)政府的辦公地點。對這樣一個有功之人，卻過河拆橋，迫害致死。您講講當年看到的真實情況。

胡正:這件事情是我親眼見。我當時是《晉綏日報》的副刊編輯，作為記者出去采訪。牛友蘭是興縣蔡家崖村的大地主，當時很有名。我們根據(jù)地剛剛開始建設的時候，很窮，他捐出很多白洋，建立了晉綏邊區(qū)人民銀行。部隊沒有糧食，他捐出多少糧食支援部隊，所以大家很尊重他。作為一個開明紳士，參加了邊區(qū)參議會，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大。打跑日本人，開展土改以后，作為大地主，就開始挨斗了。他的兒子牛蔭冠當時是晉綏邊區(qū)行署副主任，牛蔭冠在抗戰(zhàn)初期就是犧盟會領導人之一，邊區(qū)行署是當時地方行政的最高機構，晉西北行署副主任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省長。那天要斗爭牛友蘭了，叫“斗牛大會”。報社派我去，說你去采寫一下，回來做個報道。去了以后，我就看見，不讓牛蔭冠坐在主席臺上了。邊區(qū)書記李井泉左得很，他說：“牛蔭冠，你不要再擺領導干部的架子了，到群眾里面去，到貧下中農(nóng)里邊去。”我也在會場，離牛蔭冠不遠。李井泉還說：“牛蔭冠，你現(xiàn)在要和你老子劃清界限。”開會的時候，把牛友蘭拉出來，跪在主席臺前，弄一排灰渣，好幾個地主都跪在上面，膝蓋跪得血肉模糊。批斗了一會，開始游街，幾個農(nóng)民說，他媽的，牽牛游街，就拿鐵絲把鼻子穿上了。穿的時候，當時就滴滴滴地往下滴血呢。穿上以后，還不行，牛蔭冠，你來拉。把人性摧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哎，牛蔭冠也沒辦法，當時就牽上鐵絲。牛友蘭挺倔的一個老頭，當時就不走，牛蔭冠勸他，走吧走吧，順從點，少吃點苦頭，讓我跟你劃清界線呢，我也是沒奈何，走吧走吧。兒子也是沒辦法。牛友蘭就是不走，老漢倔得很。那時候氣壞了，不要說對邊區(qū)、對共產(chǎn)黨做出過貢獻，就是對惡霸地主也不必要這么摧殘，這么污辱。你想，肉就連著一點點，最后有個人拉了一下，就扯斷了。鼻子上的肉扯裂了。批斗會后，牛友蘭從此絕食，幾天就死啦。當時我的觀點倒不是對地主同情，而是對牛友蘭這個人同情。牛友蘭對根據(jù)地有功啊，不能這么搞呀，把人不當人，特別殘酷。對人心靈上最大的創(chuàng)傷是，還要兒子去拉父親，你說這不是滅絕人性？那一次，我精神上受到很大的震撼。所以回來以后，就沒有寫報道。《山西文學》的魯順民要寫土改，把《晉綏日報》查遍了，問我為什么斗爭劉少白有報道，斗爭牛友蘭沒有報道呢？劉少白和牛友蘭，是晉綏邊區(qū)兩個最大的開明紳士。斗爭劉少白大會去了幾個記者，我沒寫，其他人寫了，所以報上有記載?！岸放４髸?，就我一人去了，我沒寫，不好寫。按當時的調調寫吧，太殘酷了。按真實的寫吧，報社也不會登。所以《晉綏日報》就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土改的左，和我們干部清洗里的左，是一樣的。對人的精神摧殘?zhí)珔柡Α＿@件事情，印象深刻，所以寫進了我的小說。

陳為人：馬烽與我也談到這次的“斗牛大會”，還談到他當年寫小說《賈善人》的體會。馬烽說，當年確實有一個與人為善的地主，在村民中口碑很好，但真實地寫，不符合黨的階級路線階級立場，于是把他寫成了一個“假善人”。

胡正:馬烽也有變化。他給我談過，他寫《玉龍村紀事》，土改的時候，認為地主都是壞的，但隱隱意識到，在現(xiàn)實當中，也有地主是善的，是不錯的，但都是按地主就是壞的斗爭，要站穩(wěn)階級立場么。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他也有些反思，地主也有各種情況，所以他真實地寫了《玉龍村紀事》。這就好，也有反思么，當然反思有認識程度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