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這本書中認為,“黑暗時代”是這樣的時代:“混亂和饑餓,屠殺和劊子手,對于不義的憤怒和處于‘只有不義卻沒有對它的抵抗’時的絕望;在那里,合理的憎恨只會使人脾氣變壞,而有理由的憤怒也只是使自己的聲音變得刺耳。”然而,這樣的時代“絕非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可見的,更不用說能被輕易察覺了。這是因為,直到災難降臨到每件事和每個人頭上的那一刻之前,它都被遮蔽著—不是被現(xiàn)實遮蔽,而是被幾乎所有的官方代表們的高調言辭和空話所遮蔽,這些人不斷地、換著花樣地將令人擔憂的事實巧辯過去,并以之證明他們的考慮”。在黑暗時代,一些學者的話語不是竭盡全力打開暗室中的一線縫隙,透過一絲光亮,而是相反,以自己的“話語權”遮蔽可能透過黑暗的一點點微光,為使黑暗時代更加黑暗、更加長久。在黑暗時代為尋找光明要付出巨大的、甚至生命的代價,而“將令人擔憂的事實巧辯過去”,不僅十分安全、獲得來自“黑暗”的巨大利益,而且還能證明他們的“考慮。”阿倫特特別強調這種所謂“考慮”其實是一種偽裝,這種偽裝也是黑暗時代的一部分。
進一步說,公共領域的功能是人們通過言語和行動來展示自己是誰,是人們平等、理性交往的平臺。在這種交往中,人類的公共事務得以被光照亮,當公共領域被取消,人們無法在這個平臺中展現(xiàn)自己、與他人交流時,這種光亮就被熄滅,黑暗時代來臨。“那熄滅的力量,來自‘信任的鴻溝’和‘看不見的操控’,來自不再揭示而遮蔽事物之存在的言談,來自道德的或其他類型的說教―這些說教打著捍衛(wèi)古老真理的幌子,將所有的真理都變成了無聊的閑談。”在這種時刻,堅守信仰、原則、真理……是否還有意義,為之受苦受難甚至獻出生命是否值得?對阿倫特稱之為黑暗時代以“啟明”(illumination)為理念的人來說,追求意義更有“意義”。如果犧牲無意義,還要不要犧牲?因此,阿倫特決不認為“黑暗時代”僅僅是一種赤裸裸的權力、暴力,所以,她一再論述那些學者偽裝的“考慮”與黑暗時代的關系。
在黑暗時代堅守良知格外困難,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戰(zhàn)勝強大壓力,才能在追求看來“無意義”時堅持追求。
通過對萊辛、盧森堡、雅斯貝爾斯、布洛赫、本雅明、布萊希特等12位生活在“黑暗時代的人們”的分析,阿倫特分析了“黑暗時代”的本質與人性的復雜,論述了在這樣時代中人的使命。
啟蒙思想家萊辛生活在18世紀分裂卻專制的德國,他力圖以自己的作品告訴人們無人可以壟斷真理,任何人也無權把自己視為完美無缺的偶像讓別人崇拜,無權宣布“我比其他任何人都好,因為只有我掌握真理”。 他深知自己生活在當時“歐洲最具奴役性國家”,只能思考,無法行動,因此“他的‘自身思考’與行動的隱秘關聯(lián),在于他從不用結論來約束思考”,他撒向世界的“思想的酵素”并不是為思考設立一個結論性終點,而是刺激人們獨立思考,強調獨立自主的思考,彰顯出啟蒙思想家的特點。
當1933年希特勒上臺時,雅斯貝爾斯已經(jīng)50 歲了,早已功成名就。然而,作為著名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他并未沉溺于遠離塵世的“形而上”的世界中,相反,他反對那種哲學家必須與公眾保持距離的觀點,所以經(jīng)常“離開學院范圍及其概念化的語言”面向公眾發(fā)言,探討現(xiàn)實中人們面臨的最迫切的時代問題。他認為,哲學和政治關系到每一個人,這是它們的共同點,因此歸屬于公共領域,而哲學家必須為自己的意見負責、承擔責任。正如阿倫特所說:“政治家的位置相對來說要幸運一些,他們只需要對自己的民族負責;而雅斯貝爾斯的寫作,至少在他1933年后的著作中,卻總像是在整個人類面前承擔自己的責任那樣。”因此,他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仍然十分堅強,他的堅強與不可冒犯之處就在于任何東西都不能使他放棄“人性”。
或許后來生活在東德的詩人、劇作家、名導演布萊希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所以才會那樣毫無原則地為權勢者大唱贊歌。然而,“一個詩人所能受到的最意味深長的懲罰,除死亡之外,當然是他的天賦的喪失”。由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黑暗時代”的責任,曾經(jīng)才氣縱橫的布萊希特最終才華盡失,這不能不說是全人類的損失。對此,阿倫特斬釘截鐵地說:“無論你是否能夠用最美妙的嗓音贊美暴政,實情是,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知識分子或文人不會因為這一罪過,而受到喪失才能的懲罰。”
前面說過,“黑暗時代”的重要之處是公共領域完全被遮蔽,意義的喪失。但是,在無意義的時刻,仍有人堅持意義的追求,甚至在這種“無意義”之中成為“黑暗時代”的光源。因此,阿倫特認為“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像我們這樣長期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告知人們,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20多年前一位中國青年詩人的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