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達斥巨款脅迫足協(xié)撤換國家隊主教練時,本想寫篇文章,一忙碌良機逝去,再張嘴將遭“馬后炮”之譏了。好在還有勝負之外的說辭,它是獨立的道理。我以為,萬達和足協(xié)撤換高洪波,是對中國人的不尊重。如果當時的主教練是個洋人,你們看不上他了,敢撤換嗎?辯護者說,和洋教練簽有嚴格的合同,只好按照合同辦事。如是,撕毀了與高洪波的合同,就是“不尊重權利”和“不尊重中國人”的雙料罪名。如果與高洪波無合同,足協(xié)對中外教練就是兩種態(tài)度、兩套做法,顯然在歧視中國人。不僅如此,高洪波下崗前業(yè)績頗佳,如果是好業(yè)績的洋教練遭撕毀合同恐怕就不光是賠錢的問題,開“國際玩笑”是要貽笑世界足壇的。如此對照是不是可以說明,萬達和足協(xié)有歧視本土人之嫌。
這事頗耐尋味,不期好戲還在后面。獲悉萬達又要拿出2億元巨款,送90名兒童去西班牙學球。當然這早有策劃,只是剛剛揭鍋,不然足協(xié)也不會在“炒高”上言聽計從。我以為,這要比臨陣換帥更愚蠢和拙劣,它將破壞中國足球人才的生態(tài)和篩選。
高級人才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
高級人才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這是一個耳順之年的老教師最愛講的話。選材要比培養(yǎng)重要得多。你拿鞭子抽打我們?nèi)ビ柧殻覀円渤刹涣藙⑾韬鸵γ鳌J紫仁堑鶍尳o的大,其次才是訓練。不是這塊料是練不出來的,智力人才和體育人才都是這個理兒。后者大約比前者更直觀,而本質(zhì)上二者是一樣的。為什么是這樣?
換成學術語言來說,就是先天要比后天,基因要比環(huán)境,在成就人才上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無疑這是一場古老的爭論。接過了生物學利器的世紀之交的先天論者,可以殺進對方的腹地,拿過對方的證據(jù)為自己論證。后天論證曾經(jīng)屢屢使用的一個論據(jù)是,教授的孩子學習好是因為他的環(huán)境好,家里坐擁書山,談笑有鴻儒。先天論者說,教授的孩子學習好,為什么就不是因為他繼承了較多的善于讀書的基因呢?而這個案例幾乎成為難以分解和澄清的典型,二者都以為牌在自己手中,其實雙方手中都有牌。如果先天論者止步于此,他們就不會成為今日之顯學。他們找到的一個絕妙的方法是研究和對比在異地成長的同卵雙生子(他倆的基因百分之百相同)。此方法之最高成就者是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布查德。這些學院派的嚴肅學者企圖以嚴格的方法透視遺傳或曰基因?qū)膊 ⒅橇Α⑿匀∠颉⒕裾系K、癮行為、暴力犯罪的影響。斯蒂恩綜合了包括11萬個研究對象的111項獨立研究,作出如下概括:以下二者智商的相關系數(shù)分別為:同一個體的兩次測試0.9,一起撫養(yǎng)的同卵雙生子0.86,分開撫養(yǎng)的同卵雙生子0.72,一起撫養(yǎng)的異卵雙生子0.6,分開撫養(yǎng)的異卵雙生子0.52,一起撫養(yǎng)的兄弟姐妹0.47,分開撫養(yǎng)的兄弟姐妹0.24。基因與環(huán)境的影響力顯然都存在。學者們通過兩種方法推算智商的“遺傳率”。其一是分開撫養(yǎng)的同卵雙生子的相關系數(shù)(0.72),但是盡管分開,仍可能有部分成長環(huán)境是近似的,因此他們認為這一指標可能偏高。其二是一起撫養(yǎng)的同卵雙生子的智力相關系數(shù)減去一起撫養(yǎng)的異卵雙生子的相關系數(shù)后乘2,結果是: (0.86-0.6)×2=0.52。這一思路是,前者的基因100%相同,后者的基因50%相同,因為都是一起撫養(yǎng)的,所以前者的相關系數(shù)減去后者,也就是抵消了相同環(huán)境的作用,剩下的是50%的基因的作用,所以還要乘2。綜合這兩種計算方法,一些學者認為,智商的遺傳率為60%,也就是說環(huán)境因素在智力中只占40%。有理由認為,基因?qū)w能的影響與智力相仿佛。基因在成才中占了大頭,所以忽視選拔、偏重培養(yǎng)將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與培養(yǎng)處在對立一極上的選拔意欲何為?找出不同領域中潛力好的人。大家的平均智商是100,智商上的尖子高達170。各種族的智商小有差異。我對此問題不可探究的“政治正確”大不以為然。如果各種族在身體的諸多指標上都高度一致,種族歧視因何而來,反對種族歧視又有何必要?反對種族歧視的深層道理是,承認差距的存在,但絕不認為這差距有實質(zhì)意義,況種內(nèi)的差距一向大于種間差距。你可以不喜歡奧巴馬的主張,但你要承認他智商很高吧。同理,各種族的體育潛能也有差距,世界上最善跑的是非洲人,其中最善短跑者是西非人及其后裔,最善中長跑者是東非人及其后裔。平均而言,中國人體能平平。但我們有一個極大的優(yōu)勢,就是人口巨大。經(jīng)歷了歷史上漫長的融合,種族上的純正其實是沒有的,人口數(shù)量大也就意味著基因的多樣性大。如果智商170者通常為百萬分之一,那么在5000萬人口的國家可能擁有50位,而在中國則可能擁有1300個,在概率上中國還更有可能擁有智商180的人。所以即使中國人中蘊藏短跑天才的概率較低,但人口基數(shù)決定了我們中不乏潛在的劉翔。即使中國人平均身高無優(yōu)勢,我們中也有潛在的姚明。中國人最大的財富不是土地和礦藏,而是基因。
于是選拔成為要害。找到潛在尖子的關鍵是什么?盡可能大面積地選拔。因為城鄉(xiāng)差別,因為農(nóng)村人口較少進入現(xiàn)代測試的視野,做到全民篩選難乎其難。果真至此,我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劉翔和姚明。雖尚做不到,但努力追求大面積應該是篩選之關鍵。
社會失去教育公平時一并失去了效率
難辦的是,這從來就不是一場老實、誠信、貨真價實的測試和篩選,而是一場博弈。被篩選的一方,在挖空心思,喬裝打扮,以求得逞。得逞或意味著進名牌大學,或意味著進國家隊,歸宿不一,招數(shù)略同。招數(shù)是什么?非法的招數(shù)甚多,此處不論,合法的就是開小灶。滿目皆是的重點中小學在忙活什么呢?在服務于望子成龍的父母們。那些孩子真的能夠“成龍”嗎?見鬼去吧,“龍”是要以基因做基礎的。筆者反對重點中小學校的體制。微觀而言,它對孩子沒有好處,少時的“催肥”能幫助孩子被篩選,但如果他潛能平庸,日后不可能有大出息,完全是瞎忙活。宏觀而言,它敗壞了一個社會的篩選,演出了劣幣逐良幣的把戲,大量“催肥少年”取代了潛質(zhì)優(yōu)異卻“營養(yǎng)欠佳”的少年。如此博弈下的篩選未能讓各個領域中的潛能優(yōu)異者登堂入室,接受栽培。這是最大的誤會,是民族的悲哀。一個社會在失去教育公平的時候,一并失去了效率。公平和效率從來不像庸人理解的那樣常常分離,它們每每合一。為什么篩選做不到公正,做不到真正的大面積?其中深刻的原因是個體與整體的矛盾,所謂囚徒困境。每個家長都只想著自己的孩子,不考慮整體利益和規(guī)則公正,特別是那些有權有錢的家長。于是教育不公正的把戲在中西方同時上演,但曲目還有不同。在西方社會政府該做的幾乎都做了,義務教育不交學費,書本白給,管午飯,甚至車接車送,公立學校之間軟硬件均等,但是政府沒有道理抑制私立學校,人家花自己的錢,沒干別的,只是希望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其結局就是巴黎高師培養(yǎng)出的那位寒門出身的老憤青布迪爾所批判的西方社會的煉金術,即教育幫助西方的上等階級的子弟繼續(xù)成為上等階級,且為他們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不是靠世襲,而是靠考進名校—殊不知進名校有私立中學來保駕。布迪爾或許有一個盲點,還不算這些貴族中學開始招收他這樣的貧寒子弟了,就是名牌大學中的父子連接現(xiàn)象中有無基因原因,如果有就不盡是他鋒芒指向的問題了。中國的教育不公演出的是另一個曲目。權勢者和重點中學公然踐踏規(guī)則—這在西方社會是斷然不敢的,一個教室里是兩撥人,一撥是憑分錄取,另一撥是靠錢權得以享受該校全部待遇的“借讀生”—日后到其他中學參加高考,使用了重點學校的條件又不影響人家的高考輝煌。重點中小學和家長的競爭心理是互動的,是雞與蛋的關系。當下前者是決定性的,有了它的存在,哪個家長敢淡定視之。鏟平重點中小學一點都不難。首先靠行政力量和財政力量完成教學硬件和教師工資的均等,然后開始教師在某個城區(qū)中的輪轉(zhuǎn)。問題在于權勢階層不愿如此,他們一定要保住這個小灶。他們子女的潛能可能高也可能不高,不高也要憑借小灶的催肥步入名牌大學。小灶敗壞了高校的有效選拔。西方社會中不公正的實現(xiàn)是復雜、曲折、符合規(guī)則的。中國社會中不公正的實現(xiàn)是簡單、赤裸、公然踐踏游戲規(guī)則,不可將二者等同。
我們批判過了“小灶”、重點學校,它們扼殺了大面積的有效選拔。他們辦得越好,與他人的差距越大,同齡人的大面積的選拔越是不可能。足球在中國的中小學幾近滅絕。如果稍微有一點的話,也絕對進入不了篩選者的視野,因為少體校同齡人的足球技藝比他們高強太多了,盡管誰的潛能更好其實難說。在這個本來就狹小的選擇范圍中,突然來了萬達要小灶中再開小灶。其結果是赴西班牙的這幫孩子因為受的足球教育好,很可能在步入青年時擠掉潛能更好的國內(nèi)少體校中的同齡人。你會說,國內(nèi)少體校也會有人入選國青隊。那些人受的足球教育趕不上西班牙,要靠比赴西班牙者在潛能上高二點才能入選,而潛能高一點者多半就被比下去了。也就是說,萬達迷信培養(yǎng),不惜進一步壓縮日后國家青年隊的選拔面。
萬達人一定會說,我們已經(jīng)或打算做精心的選拔。是百里挑一嗎,那又怎樣?9000人中挑90人你牛什么,9000人少得很呀。更為關鍵的是,12歲時的選拔極易選中早熟者,漏掉晚熟者。我從初中一年級(13歲)起就是校田徑隊成員,初二時(14歲)一年前進不了田徑隊的兩個同學忽然成了短跑尖子,初三時田徑隊再進新人。如果那時有萬達計劃,他們是搭不上這趟12歲班車的。單項體育人才,在12歲時尚且看不出日后潛力,足球是綜合性體育人才,要求兼有速度、耐力、靈活性、頑強、霸氣、合作精神。除非你迷信這些素質(zhì)主要都靠培養(yǎng)獲得,否則就必須承認在12歲時是看不明白的。
大面積培養(yǎng),將篩選置后
先天派理論對此做過有力的論證。“孩子越大環(huán)境會有更多的作用的機會,但基因的影響并不像人們期望的那樣逐漸消失,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它(基因)更可視為等待自身達到的事情。”(賴特,《基因的力量》,97頁)它很像是在等待一個定點列車的到達。“一對愚人父母的孤兒,若在一個雙雙得到諾貝爾獎的家庭中長大,在學校也許會表現(xiàn)更好,但到了中年可能就只是做一份不要求多少閱讀技能或深刻思想的工作。……基因?qū)忉屩巧痰南鄬Σ町惖呢暙I從幼兒那里的20%,上升到兒童階段的40%,再到成年人的60%,而到中年人那里則甚至可能達到80%。……到成年期,智力就像個性:大部分是遺傳,小部分是由于個人所獨有的環(huán)境,極小部分是你所成長的家庭的影響。這是一個反直觀的發(fā)現(xiàn),它摧毀了那種認為基因先起作用,培養(yǎng)后起作用的觀點。”(里德利,《先天,后天》,95頁)。英語詞匯develop 對這一道理有絕妙的反映,這個詞匯的一個意思是“發(fā)展”,另一個是照相顯影中的“顯露”。“顯露”不同于“發(fā)展”,它是早就帶有,只是時機不到不顯身。因為基因的持久作用,找尋尖子—他們對足球、對社會、對人類文明都是最可寶貴的,就絕不可以在少數(shù)人身上押寶,拼力給他們開小灶,那恰恰是倒行逆施,而必須是大面積地培養(yǎng),將篩選置后。俗話說“出水才見兩腳泥”、“先胖不算胖”,都是這個道理。見分曉之前的教育相對平等些更好,那才能保證真正的大面積篩選。前述里德利說:這是反直觀的發(fā)現(xiàn)。很多人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催肥”。這種看法在國人中有市場,所以萬達的倒行逆施能玩得轉(zhuǎn)。筆者是職業(yè)搞教育的,不一并揭破萬達與中國教育的誤區(qū)就是失職。
接著說離開父母的問題。在此萬達的舉動再次和中國大教育中一個新近的把戲遙向呼應。近年來教育部運作的一件大事是撤校和中心校,即鄉(xiāng)村小學因?qū)W生減少,撤銷該校后學生都合并到中心校去讀書,于是這些孩子要么每天跑幾十里,要么離開父母寄宿到中心校。我以為,孩子是不可以離開父母的,不得已離開絕對屬下策,如果要跑路,請政府買單。以政策設計驅(qū)動千千萬萬孩子離開父母,是對人性和教育的曲解,必將造就很多性格扭曲者。任憑追求什么目標,披上何等神圣的外衣,孩子與父母分離都是不妥的。萬達不愧是中國社會中的適者,其思路與中國教育管理者高度同構,所以一項倒行逆施,在這里可以順風順水。
最后的一個問題是,搞足球是為了什么?以如此方式將中國足球托舉到國際競技舞臺上有什么意義?要完成擺脫“東亞病夫”污名之偉業(yè)嗎?這偉業(yè)的完成賴經(jīng)濟之發(fā)展,靠奧運金牌是本末倒置。不管怎樣,奧運金牌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效力,還差足球不成?難道足球上不去我們還是“病夫”不成?說到底足球上不去有什么大不了呢?萬達的舉動能促進國內(nèi)足球的開展嗎?奧運大把的金牌都沒有促進國內(nèi)群眾體育的開展,遑論遙遠的西班牙足球之夢。如果矢志于國內(nèi)足球的普及,大可直接投資到這里。促進學校足球的開展,2億元多嗎?2億元在中國一線城市的中學中增加不了多少塊足球場地。我們城市政治經(jīng)濟的宏大規(guī)劃中從來就沒有中學的操場和體育。好個私營企業(yè)家,急政府之所急,一方面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一方面抓體育金牌。奧運金牌政府搞得不錯,正為足球發(fā)愁呢,企業(yè)家就來了。我以為此舉是一箭雙雕:解政府心病,收廣告效益。若論及其他,更多的是負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