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沖夜奔,令多少英雄淚下。那一夜,白茫茫大地竟無我立足地,且拼將一腔血,殺他個干干凈凈!
一個奔字,現代漢語中接近于跑,細辨詞意,奔卻比跑快、比跑急,都有點飛騰了。奔馬,那是忘情不要命之跑,跑馬呢,山上跑馬溜溜,比較閑,當然馬再跑下去就是另一件事了。
奔和跑皆有逃意。逃跑和奔逃也有微妙的差別,林沖夜奔,是奔逃,不是逃跑,奔逃中有桀驁不馴之氣,不是服了你怕了你,是猛虎負箭,不是作鳥獸散。
林沖奔向梁山泊、奔向江湖,而公子重耳,奔向外國。
公元前637年,晉懷公即位。頭一件事是頒布法令:凡跟著重耳流亡在外的,限期回來,逾期不歸,“無赦”。最后這句“無赦”,顯然不是對流亡者說的,人都反出去了,還管你赦不赦,但他們當初只顧了卷上金銀細軟,沒帶走父母兄弟、叔伯姑姨,這些人,原地沒動就有了海外關系,現在跪在地上暗唱:歸來吧—歸來呦—爹娘就要沒命啦—
限期到了,是否有人回來,史上無載。應該沒人回,否則懷公不會那么生氣:真以為我不敢殺人么?傳下令去,抓來老臣狐突:你兒子回來就放了你,不回的話—(哼哼,獰笑)。
—這位剛上任的懷公,歷史給了他機會,他抓住機會做一個有創意的反派人物。以堂堂國君而綁票勒贖下三濫,他想出的這一招后來代有傳人成了老套,鬼子漢奸國民黨紛紛跟他學。項羽不讀書,不知怎么也學會了,要用劉邦的老爹熬粥。現在我們都知道,劉邦的回答創古今坑爹之最:分我一碗唄,咱哥倆一塊兒趁熱喝。
項羽被劉邦嚇了一跳,想了想,又想了想,竟不好意思起來,黑臉上飛著紅,將劉老漢從鍋邊兒攙回營帳,對著老漢呆半晌,仰天嘆曰:你看看你養的兒子!你看看你養的兒子!
劉老漢呢?《史記》對于他的想法和行動只字未提,不提不是因為劉老漢腦溢血昏過去了,而是司馬遷一腦子唯心史觀,堅信英雄創造歷史,所以劉老漢這樣的普通勞動者在司馬史中的意義就是一個精子提供者,劉邦真正的爸是天。劉老漢不可能沒有想法,劉老漢眼睛雪亮,劉老漢此時必定知道,那個叫劉邦的人必定成事,而這個叫項羽的孩子,這樣下去非抹脖子不可,因為這個孩子啊,他竟然不好意思了,不僅自己不好意思,他還替對方不好意思,這樣的孩子,你說他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怎么能領先怎么能成功怎么能進哈佛上福布斯?
劉老漢那天不是沒想過,好不容易出一回鏡不能太被動,這場戲也可以悲壯也可以不滑稽,只要他不按本子演,只要他噗通跳進粥鍋,別忘了高喊一聲:孩子,替你爹報仇啊!只要如此如此,項羽就會成為徹底的反面人物,而他自己,將成為英雄成為主角,會被近景、慢鏡和千秋萬代久久注視—不是誰都能碰上這樣的機會的,劉老漢顯然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忽然,他在粥鍋的熱氣繚繞中開了天目:這里有我什么事呢?群眾演員瞎摻和什么?于是,老漢按本子,默默篩糠。
在劉邦興致勃勃地要求和項羽共進早餐之后,劉老漢相信他做對了,他崇拜劉邦而心疼項羽,就像心疼一個不成器的可愛孩子。項羽被老人和女人所心疼,他就注定做不成反面人物和成功人士。晉懷公剛看了大片《鴻門宴》,歷史的教訓必須嚴重吸取,他叔叔公子重耳對他的王位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懷公反反復復鼓勵自己:沒什么不好意思,絕不能不好意思。
很難想像如果狐毛和狐偃接到了短信、電話,看到了電視、微博會做何反應,正如人們幫著想了1000多年也沒想出那天早上劉邦還能有什么體面的作為。此時狐突的這兩個兒子正跟著重耳遠在秦國,他們不必做出選擇,而他們的父親正對著鏡頭,這個華貴的、白發蒼蒼的老人知道,他必須說話,他無處藏匿,無法沉默。
然后,他就說了,然后他就被殺死了。
狐突的話被銘記在史書上,抄錄如下:
“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質,貳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數矣。若又召之,教之貳也。父教子貳,何以事君?刑之不濫,君之明也,臣之愿也。淫刑以逞,誰則無罪?臣聞命矣。”
一個人把他的名字書于簡冊,聯同玉與帛置于主人庭前,此為策名、委質,這是莊嚴的承諾,從此忠心不貳。
狐突對此是絕對認真的。他聽到了下面高論和冷笑,他知道聰明的人們已經把“忠”視為“愚”,但是他仍然這么說了,他的話即使在今天晚上我也沒打算翻譯,翻譯出來似乎便失了他的本心,正是無人會,登臨意。
今晚,在大海邊,深夜里,我忽然想到,也許狐突說的是,當我對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皆無執著之忠時,我又是誰?我又在哪?
街上無人,滿街孤魂野鬼。
春秋小國林立,大國其實也沒大到哪去,但活在春秋,卻是天大地大,因為春秋時人可以出奔、奔逃。
秦以后,一統天下,遍修馳道,但路上跑的是官車,林沖們無路可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話是周朝人說的,其實是做詩和吹牛,真正落實還要等到始皇。周天子名為天下共主,他的權力遠HOLD不住蒼茫大地,春秋人一咬牙一跺腳,縱瘦馬飚輕車,一夜之間就越了境,從此你管我不著。
—春秋五霸,兩位就曾是出奔者,一位齊桓公,一位便是重耳。懷公殺了狐突,從此睡不著覺,一年后,殺人者被殺,重耳回國即位,是為晉文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