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新一代精英在想什么?

常青藤怎么成了華爾街的輸血管

2007年，有將近一半（47%）的哈佛畢業生直奔華爾街淘金。這個比例2011年降到22%，但華爾街仍然是哈佛畢業生最大的目的地。從事教育的居第二位，但僅占畢業生的11%。專家指出，這一急劇下降，并不反映什么長期的趨勢。不過是因為在金融危機中華爾街不景氣、職位不多而已。等經濟恢復后，哈佛畢業生對華爾街還是趨之若鶩。這也難怪，2008年，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女校長Drew Gilpin Faust在上任后第一個畢業致辭中，就對學生們進行了一通教訓。她引用了一位去了華爾街的畢業生的話：“我為什么要作這個？我討厭飛來飛去，討厭住飯店，我不會喜歡這個工作。” Faust校長接著說：“找你喜歡的工作。如果你醒著的時間有一大半都在干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很難幸福。”

再看看當今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打出了“99%對1%”的口號，稱1%的精英過于貪婪，不管別的，只顧自己撈錢。究竟這1%是誰？不用說，許多就是Faust校長所訓斥的那些為了金錢而去干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的常青藤子弟。畢竟，華爾街把常青藤看作自己主要的人才供應基地，每年都到各校招兵買馬。像高盛等大金融機構，基本都被常青藤的校友們把持。

這里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常青藤的教育，一直都強調價值觀念、鼓勵學生獻身于理想、改造社會、抵御物質誘惑。哈佛校徽上的校訓只有一個字：Veritas，直譯為真，原初的意思是對耶穌和教會的真誠或忠誠，現在則有忠于自己的信仰、理想或追求真理的意思。耶魯的校訓是Lux et veritas，即光與真。沒有教授會對學生說“你不掙多少錢就別回來見我”。學生總是被鼓勵追尋自己心靈的聲音。在美國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學生們聽到的最多的訓誡，就是“發現自己，尋找自己的激情，傾聽內心的聲音”！另外，常青藤在制度上，還有一系列鼓勵學生投身于非贏利事業的措施，比如提供豐富的獎學金，讓學生畢業時不必為了還學貸而按照薪金高低來選擇工作，并對從事社會公益或教育等油水不大的工作的學生減免學貸。為什么這樣的教育機構培養出來的學生，畢業后搖身一變就只顧埋頭淘金？他們在課堂討論或種種社團和社會活動時那些“改造社會”、“拯救世界”的豪言壯語都到哪里去了？他們的選擇，難道不是宣告了常青藤教育的破產？更不用說，哈佛等校的學生，已經成了占領華爾街的先鋒，并配合展開了占領校園的活動，甚至華爾街大公司到校園招聘，也受到這些人的打擾。如果連他們也在畢業后馬上跑到華爾街上班，是否虛偽得有些過分？

遺憾的是，我們聽得到像Faust這樣的師長的訓誡，聽得到占領華爾街抗議者的譴責聲，卻很難聽到這些從常青藤直接跳進華爾街的年輕一代精英的聲音。所幸的是，網絡的活躍使這些在主流話語中隱身的淘金者偶爾現形。2010年有位“身在廬山”但年紀稍長的人貼出一篇文章，在現身說法的同時，也貢獻了不少自己的觀察，很有價值。

此公并非典型的常青藤—華爾街精英。他和筆者一樣，是個歷史學博士。這是個典型的畢業就失業的學位。他雖然對金融沒有興趣，但畢業時好工作實在難找，就進了著名的咨詢公司麥肯錫。在華爾街里，咨詢公司幾乎是唯一雇傭文科博士的地方。后來他又跳到IT界，最終進了耶魯法學院。在法學院他也觀察到，學生群體中最多有15%想到華爾街給大企業當律師，但畢業后實際上有75%的人從事這個行當。

在他看來，法學院的學生這樣選擇有情可原。畢竟3年法學院下來，費用將近20萬美元，許多畢業生扛著10萬美元左右的債務，找高薪的職位也是不得已。相對而言，本科生則單純些。他們為什么也到華爾街來淘金？根據此公對哈佛本科生的觀察，有如下幾點要素：一，這些人功課都相當好；二，以常規的標準衡量，這些人都很成功；三，他們在學校之外的真實世界中經驗甚少；四，有相當的野心或者責任要對世界產生積極的影響；五，激勵他們奮斗的，往往不是自己真找到了什么目標（他們經常對于未來處于舉棋不定中），而是對不成功的恐懼。這里還有一條，他們并不以金錢來衡量成功。在這方面，他們大多抱著“差不多就行”的態度，覺得當個普通的中高產就可以了。

華爾街大公司對這種心理摸得很透。他們到常青藤招兵買馬，并非上來就告訴你年薪多少、獎金多少，而是抓住年輕人想有成就、又一時不知道干什么為好的特點，夸口介紹說：“來我們這里干兩年，有了經驗，以后就天高任鳥飛了，想干什么都行！”換句話說，那些嚇人的大公司，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并不是一張目瞪口呆的工資單，而是更高一層級的訓練機構或職業生涯的起點。在常青藤子弟中，你經常會聽到“進某某公司比進哈佛還難”的說法。如果你野心很大，但一時又想不明白該往哪里走，那么何不去高盛或麥肯錫兩年呢？站在這樣的高臺上，日后想出拯救世界的具體目標來，起點豈不高得多？如果大家都去時，唯有你不去，又想不清楚自己該干什么，馬上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輸家，被害怕失敗的恐懼所征服。

一旦進了華爾街，就可謂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了。當你真坐在窗口面對著中央公園的豪華辦公室、每月拿著豐厚的工資單時，再要改變這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就難了。即使你是個理想主義者，在這里干了10年后，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家庭，想的更多的是對自己的配偶、孩子的責任。這些責任，都意味著相當可觀的開銷。那會兒你也許會感嘆：“我輩老矣，改造世界壯志未酬，卻背上一身責任。還是養好兩個孩子，未來讓他們去改造吧！”當你的理想這樣被金錢所俘虜時，你并不會感到太自私，投降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美國式的“個人服從組織”

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是為了好好教育孩子。那么，孩子是否會因為你的“犧牲”而不同呢？

大家都知道，李開復先生的自傳就叫《世界因你而不同》。這么繞口的題目，一看就是從英文中翻過來的，而且翻得生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當美國的某一流行觀念在中文中缺乏對應的表達方式時，也只有這樣硬翻了。

所謂“世界因你而不同”，是美國人對自己的信念，也是對年輕一代最通常的激勵：“make a difference!”即勇敢地改造世界，讓世界因為你的努力而變得有所不同，甚至有make a difference日。精英家庭的子弟，大多更是在這樣的訓誡中成長。以我個人的觀察，越是精英的家教，銅臭氣越小，家長越不會單純鼓勵孩子掙錢，越要強調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擁有幸福的人生，為世界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

那些借口為了培養孩子繼續在華爾街淘金的常青藤子弟往往有意忽視了一個事實：他們自己本身就是被為了孩子淘了一輩子金的父母所養大的。家長從小就告訴他們要“發現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業”、“享受有意義的人生”、“金錢不是衡量成功與幸福的尺度”、“想想世界是如何因為自己而不同”……但他們沒有讓世界變得不同，甚至自己也沒有變得不同，只是延續著一個相同的循環而已。他們的生活，背叛了他們的教育理想，但他們又完全不是反叛的一代。恰恰相反，他們從小到大都是對父母老師最為順從、完美地完成了長輩交代給自己的所有事情的一代。

《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David Brooks，一針見血地把他們的問題點透：如今這代年輕的精英，是訓練最好的一代。他們從小到大的教育，有著最嚴密的組織結構。但是，他們所面臨的未來，則是有史以來最缺乏結構性的。習慣于在嚴謹的教育結構中按部就班的精英，面對無結構可循的真實世界，自然容易亂了分寸。

David Brooks所指的，實際是近年來美國媒體不斷討論的“被過度日程規劃的孩子”（over-scheduled child）。這代人從一生下來，望子成龍的家長就把他們的教育安排得天衣無縫：鋼琴、外語、數學、科技…… 甚至連體育競技、社會活動等，也都是由成人精心設計，高度組織化。比如，申請一所精英的私立寄宿學校，校方不僅看孩子的功課成績，還要看其愛好和社會活動。如果愛好是游泳，校方就要求列出具體的成績。怎么辦？隨隨便便在游泳池或海濱玩兒當然不行。家長要在當地找最好的教練和游泳俱樂部，把孩子打造成游泳明星。總之，孩子的一分一秒，恨不得都要在這種精心構筑的框架中度過，沒有時間彷徨，沒有機會犯錯誤。讓孩子在街上隨便玩兒被視為社會問題。“過度計劃的日程”（over-scheduled），使自由時間幾乎被擠壓干凈。甚至許多拿著常青藤學位的家長，不惜辭職在家督導孩子。這就產生了《紐約時報》所謂的一代“超人”：個個能高水平地演奏一兩種樂器、講兩門以上的外語、是學校的體育明星，有的十二三歲就開始學微積分，有的是某某組織的主席，有的在發展中國家幫助建設了學校或醫院，有的在同時鉆研分子科學、哲學、數學、中世紀文學等并不完全相關的學科…… 這么多孩子在這么小的年紀取得如此成就，在以前任何一代都是不可想象的。經濟學教授John Quiggin最近在《高等教育年鑒》上分析道：這種教育大躍進，既是美國社會高度貧富分化的原因，也是其結果。25%的年收入流入1%的家庭，創造了超富的上流社會，常青藤和其他精英大學僅為不足1%的特權階層提供教育。精英階層的財富，建造了培養“超人”的高級實驗室，保證他們的孩子能夠永遠領先。

這當然是一面之詞。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財富買不來孩子的才干。以我在美國的個人觀察，大多數這樣的“超人”，恐怕并不是來自1%的超富階層。不過，家長努力掙錢，為孩子創造更好的教育條件，則是遍及華爾街內外的普遍現象。家長運用自己財政和知識資源，把孩子的學習過程和效率都優化到了極限。如果孩子們爭氣、愿意利用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去奮斗的話，自然就創造了令人瞠目的成就。所以，盡管美國有一系列向弱勢階層傾斜的社會和教育政策，大學也給貧困學生提供了豐厚的獎學金，中產和富裕階層子弟還越來越主宰精英教育，常青藤中的弱勢階層比例不斷下降。這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一代 “超人”在上大學前就已經對同齡人拉開了難以追趕的距離。

但是，他們的成就，往往掩飾了其內心的懦弱。他們從小到大都知道自己這種“超人”的身份和能力，知道父母師長乃至社會都期待著他們取得驚人的成就、戲劇性地改變世界。當然他們更意識到：他們能走到這一步，不僅是因為自己享受著許多優遇，而且也有許多人（特別是父母）為他們做出了犧牲。只有成功，才是對這一切最令人信服的回報。這就使他們心理上產生了“證明自己”的“成功憂慮”。這種“成功憂慮”所帶來的壓力，使他們整天為了滿足他人的期待而生活，并對失敗充滿了恐懼，乃至會在任何可能的風險面前后撤。比如，即使在最為常規的學校教育中，他們可能對某門課程感興趣，也知道自己能從中學到許多東西。但是，當他們一旦意識到此課過于難、教授打分苛刻、也許會影響自己的成績單時，就馬上放棄。在當今一片常青藤崇拜的氛圍中，人們很少意識到：在常青藤中，充滿了這種非常缺乏自信的“成績單專家”。他們進了常青藤、成為“超人”，不過是證明了他們能夠干好所有別人安排、吩咐給他們的事情，或者演練出一套嫻熟的技巧來滿足他人的期待。

正是這些人，到了畢業的時刻突然面臨著自己的選擇：這是一個變幻不定的世界，一個讓那些為自己安排了一切的家長和老師都手足無措的世界。未來的路怎么走已經不能聽長輩的了，一切要自己做出決斷。也正是在這一時刻，這些“超人”顯示出他們不過是凡人。他們迷惘、困惑、舉棋不定。華爾街的大公司也正是在此時抓住了他們，在沒有人能為他們再做出安排的時刻繼續給他們提供安排：別擔心，未來還遠，不用現在做出決斷。你高中畢業時并不知道自己未來想干什么、但知道自己應該進哈佛。現在你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先在我們這樣的精英機構鍛煉鍛煉、積攢些經驗無疑是通向未來最好的跳板。試想，如果你22歲，剛剛畢業，承受著必須成功的巨大壓力，又不知道在事業上怎么選擇，高度組織化的華爾街大公司殷勤地追到你面前，你怎么能不被俘虜呢？進了高盛，至少不算失敗吧？至少交代得過去吧？至少是在馬拉松中途精疲力竭的時候沒有掉隊吧？所以，雖然美國孩子從小就被鼓勵珍視自己的個人自由，獨立選擇自己的道路，但在生活的每個關節，都難免在無所適從的“自由”中乖乖聽從了長者或大的組織機構的安排。這就是美國式的“個人服從組織”。

更重要的是，這種“個人服從組織”正成為越來越世代化的制度和文化安排。這些人在高度組織化的華爾街金融公司中，往往要經過若干年才會感到厭倦，事業和理想的背離隨著歲月的流逝不時會折磨他們的心靈。但是，如上所述，生活也會給他們提供新的止痛藥。一旦有了家庭，他們就開始想：“在華爾街倒騰錢養肥自己確實沒有什么高尚可言。但是，家庭和孩子的成長需要這些錢。還是犧牲一下自己的理想，為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等他們長大了才能更好地改變世界。”問題是，等他們的孩子被這樣“自我犧牲”的父母精心培育成“超人”后，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循環：滿足父母的期待，回避失敗和冒險，進常青藤，去華爾街，最終為了培養能夠改變世界的孩子而繼續淘金…… Veritas作為校訓、家訓，一直主宰著美國教育，但撫育的卻是一代又一代背離了Veritas的人。

現代社會是個高度組織化的社會。用韋伯的語言概括，就是科層化、官僚化。政府、公司、學校無不如此。高度組織化創造著高效率。在這種組織結構中的生存之道，也是在現在社會成功的基本技能。我們所討論的“超人”一代，見證了這種高度組織化已經滲透到了童年，控制了那些甚至還沒有開始讀書識字的孩子。這樣，未來一代精英的生活道路，從一開始就被“組織”所安排，個人的選擇被軟性地扼殺了。所以，美國的許多教育學家開始起來捍衛孩子的自由活動時間，以抗拒過分組織化的童年。

前有反叛，后有招安

俗話說，有錢好辦事。金錢的魔力，一方面是刺激貪婪，一方面則在于能夠創造為自己服務的最有效率的社會組織。這種組織對人的控制，有時讓你想跳也跳不出來。我的一位朋友，從小研讀古希臘文，哈佛的本科，牛津的碩士，一直傾心于中世紀史；在是否讀中世紀史博士的問題上糾結良久，終于被慘淡的就業前景嚇倒，進了哈佛法學院。可是，她仍然對錢毫無興趣，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環保，也一直在環保組織中實習。可惜，整個美國的環保運動，就雇得起那么兩三個律師，想找個低薪的職位也不可能。相比之下，華爾街的大公司，往往在你本科還沒有畢業時就追到校園，一個短短的面試后就給你實習的機會，還沒有畢業時待遇優厚的聘書就送來了。一切是那么容易。這樣的組織效率，讓其他行業如何競爭？

高度組織化的現代社會，當然比低度組織化的前近代社會要有效率得多。但是，組織的邏輯是維護穩定，保持連續性，要求雇員忠誠服從，不惜扼殺具有潛在顛覆性的個人創意。當社會過度組織化，甚至把個人生活的各個面向都納入組織規程后，個人意志乃至社會活力就都可能被窒息。我們前面講的“超人”，往往成為華爾街最為馴順的奴仆。完美無缺的成績單和明星般的個人履歷，最終締造了許多蠅營狗茍的白領。他們除了養肥自己外，并沒有把世界變得一絲的不同。

難怪有人指出，我們時代的創意，主要來自反叛組織化社會的輟學生。不久前Michael Ellsberg在《紐約時報》上撰文稱，他給《紐約時報》寫這篇文章打字用的蘋果計算機，是大學輟學生喬布斯的產品；其中所用的微軟軟件，則是另外兩個輟學生蓋茨和艾倫的創造；文章發表后在網上傳播的Twitter的發明者，還是輟學生Jack Dorsey、Evan Williams和Biz Stone。更不用說，Facebook是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和Dustin Moskovitz等輟學建立的，是被沒有學位的Sean Parker撫育成長的。輟學生幾乎包攬了我們時代創造力的偶像。

此話未免夸大其辭，不過，如果按照人均創造力計算，這些精英輟學生比起那些從常青藤到華爾街的循規蹈矩的白領來，不知道要高幾十倍、幾百倍。他們的成就，和他們在生命歷程中對組織化的突破有重大關系。蓋茨雖然出身于循規蹈矩的中高產，但從小就相當反叛，和父母吵成一鍋粥，乃至父母不得不到心理醫生那里咨詢。是醫生建議他們在孩子的這場“獨立戰爭”面前后撤。喬布斯輟學后居無定所，一度靠撿可樂瓶換幾分錢、周末去慈善組織那里蹭飯來維生，走的也絕非“超人”們的精英教育之路。只可惜的是，在我們的時代，他們的道路更像“事故”，而非“正道”。

更重要的是，當這些輟學生的業績震動了世界、鼓勵越來越多的常青藤子弟輟學創業時，金錢的組織力量又迅速開始控制這些“脫軌”的年輕人。如今的天使投資，紛紛大舉進犯常青藤，以投資為價碼，逼著學生輟學。其背后的邏輯是：你必須背水一戰、義無反顧地經營。只有這樣，我投資的回報才有保障。如果拿了投資，還舍不得輟學，腳踩兩只船，誰還會把錢押在你身上？說到底，這還是華爾街的邏輯。其實，許多大學生創業者并不希望放棄學業。他們仍然覺得在學校能夠學到許多東西，在精神上也獲得了莫大的滿足。但是，投資人會逼著他們選擇。最終，許多孩子在金錢的誘惑下同樣會背叛Veritas、干自己不情愿的事。一些明明在基礎科學或文化研究上能夠成為頂尖學者、或在公共服務中出類拔萃的人才，也可能因此放棄自己的生涯。這真可謂是前有反叛，后有招安。華爾街無時不在確立自己的統治。這也使得我們不得不對華爾街所代表的“市場回報機制”進行一個宏觀的反省。

“中產美德”與“華爾街回報”

華爾街的人有時喜歡說自己并不是僅僅圖錢。不傾聽他們的心聲不公道，但完全相信他們的話則未免幼稚。精英人才紛紛涌向華爾街，當然和華爾街在金錢上的高回報有關。問題在于，這樣的回報是否正當？華爾街掐尖式的延攬人才，對整個社會是否有好處？

在1920年代，華爾街的工作收入比其他行業要高得多。1929年大蕭條開始后，政府出臺了一系列管制措施，華爾街的高收入階段才告結束。根據紐約大學經濟學家Thomas Philippon的研究，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前，華爾街員工的收入和技能水平和其他產業大體在同一等級上。直到里根時代放松管制，華爾街的收入才又開始攀升。到2006年，金融從業人員的收入已經比其他行業高出70%。

市場原教旨主義者認為，金融是經濟的神經系統，創造巨大價值，必須以高回報吸引最優秀的人。可惜，從經驗事實上看，華爾街的收入經常在大經濟危機的前夜達到頂峰。“大蕭條”和當今的“大衰退”都提供了這方面的例證。在五六十年代美國經濟穩定快速增長的“黃金時代”，華爾街的收入反而很一般。設在日內瓦的聯合國貿易與發展會議的債務和財政分析負責人Ugo Panizza指出，被那些所謂最聰明的人掌握的金融系統，在過去25年內就經歷了3次毀滅性的大崩潰：拉美危機、儲貸危機和這次金融危機。金融業在這一高收入階段，很難說對經濟有什么積極作用。他和兩個同事合作進行的研究揭示，當對私人信貸超過GDP的110%（也是華爾街大發其財）時，金融對經濟就開始產生負面影響。目前美國、英國、加拿大、德國、瑞士、西班牙、愛爾蘭、冰島等12個國家的金融業都規模過大。總之， 在最近這二三十年，在金融對經濟產生了相當大的負面影響，金融從業人員的收入反而奇高。美國工人的勞動生產率持續上升，其收入反而停滯。

如果嫌這種專業的數據分析過于抽象，我們不妨看一下人性化的例子。2006年11月，也就是“大衰退”的前夜，《紐約時報》頭版刊登過一篇長篇報道：《巨富的誘惑影響了事業選擇》。報道的主人公是位叫Robert H. Glassman的醫學家。他1983年哈佛本科畢業，4年后讀完醫學院，夢想的是攻克癌癥、拿諾貝爾獎。但是，最終他放棄了醫療生涯而加入美林，成為醫藥投資銀行部門的高管。Robert H. Glassman作為醫學專家，在35歲時收入就達15萬美元，按2006年的美元價值為19萬，屬于相當富有的階層，但是華爾街的收入仍然讓他感到心理失衡。他說，大學畢業時，那些最優秀的進了頂尖的醫學院，忠于自己的工作倫理，追求純粹的理想。等20年后同學聚會時，發現聰明不及自己十分之一的人比自己賺的錢要多得多！憑什么？他就這么下海了。他不肯透露自己在華爾街掙多少。不過，根據《紐約時報》的估算，他的職位年收入在幾百萬到兩千萬美元的范圍。

Robert H. Glassman仍然屬于有理想的人。離開醫療這行去賺錢，依然開著輛本田，不斷地作慈善，周末假日免費行醫。用他的話說，休假時至少可以干點自己喜歡的事。但是，他已經放棄了理想中的事業目標。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現象，而是代表著一個大趨勢：各領域內大量的專家，都紛紛放棄自己的本行投奔華爾街。記得當時我有位朋友，從小就是位理工奇才，清華畢業后在美國頂尖的工學院拿到工學博士，而且對工程著迷到廢寢忘食的程度。然而，就是這樣的人，也拿著本對沖基金的書在看，準備跳到華爾街去，因為那里錢太多了，而且特別需要數理功底好的人。雖然金融危機最終沒有讓他如愿，但那年月華爾街不知道讓多少英才放棄了在自己本專業中的領先地位，特別是在科技、工程領域導致嚴重失血。如果說這些最聰明的人到了華爾街，能夠奇跡般地創造出更大財富、使社會有更多的資源培養更杰出的專業人才，那么市場理性還說得通。不幸的是，這些精英非但沒有創造財富，反而把大家的錢都折騰得精光。

這就讓我們回到柏拉圖的問題：是否有一種中產美德？在柏拉圖看來，過分貧困和過分富有都不利于美德的成長。貧困的人不得不為稻粱謀，難以追求自己的理想。過度富裕的人往往被貪婪所征服，也隨時會為了錢而不擇手段。只有中產的人，沒有緊迫的衣食之憂，遠離金錢的誘惑，可以干自己最喜歡干的事情、發展內在的美德。 如果我們覺得“美德”這種精神領域的問題過分玄虛，就不妨回到簡單的經濟效率上來思考：鼓勵人們從事最能賺錢的事業，比起鼓勵人們從事自己最熱愛、也最擅長的事業來，究竟哪種獎勵機制更優越呢？美國有常青藤，有華爾街。但是，美國人的整體素質則每況愈下，其15歲學生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主辦的三年一次的學術能力測試中，一直在發達國家中處于墊底地位。與此相對，芬蘭則一直在西方國家中領先。美國媒體感嘆：芬蘭貧富分化甚小。教師的收入雖然比不上企業高管，但相差不是那么邪乎，社會地位則很高。結果，教師成為芬蘭最有競爭性的行業之一。與此相對，美國的教師，在大學讀書時多是班上墊底的三分之一。這樣的發展怎么能夠持續呢？

最聰明的大腦都集中在華爾街，就像大部分投資都集中在房地產一樣，對國家、社會、經濟都未必是件好事。如果市場導致了這樣的資源配置，這樣的市場就值得被嚴格檢視。這次“大衰退”使金融業急劇萎縮，華爾街在常青藤畢業生中已經不那么炙手可熱了。這也許倒是幫助美國社會和新一代精英反省的大好時機，也許在市場經濟凱旋的時代，我們應該思索“后市場主義”的社會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