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欄目主持人/任雪飛_華盛頓特區伍德羅 · 威爾遜國際中心學者
X : 任雪飛 (Xuefei Ren)
P:彼得 · 馬爾庫塞 (Peter Marcuse)
彼得·馬爾庫塞:規劃師、律師、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城市規劃名譽教授、耶魯法學院法學博士、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城市規劃博士。在康涅狄格州沃特伯里市做了20年律師,專攻勞動法和民權法。此后,成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城市規劃教授、洛杉磯規劃委員會(Los Angeles Planning Commission)主席和紐約曼哈頓第九小區委員會(Community Board 9M)委員。研究領域包括城市規劃、住房、公共空間的使用、城市權、城市中的社會公平、全球化和城市歷史。曾任教于東德、西德、澳大利亞、南非、加拿大、奧地利、西班牙、加拿大和巴西。最近的著作是與尼爾·博任納(Neil Brenner)和瑪吉特·邁耶(Margit Meyer)共同編寫的《城市—拋開贏利,以人為本》(Cities for People, Not for Profit)。
X:自2011年9月紐約華爾街附近祖科蒂公園(Zuccotti Park)的示威活動開始以來,“占領華爾街”運動已經蔓延到全美國,而且成為美國和國際社會公開討論的熱點話題。但是,很多人,包括一些“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支持者,都似乎將之視為一場沒有明確日程表的組織松散的運動。您一直都在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在您看來,這場占領運動的目的是什么呢?
P:這次蔓延全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是在為公平而斗爭,為更美好的生活而斗爭,其目的很多,表達著各種各樣的訴求。
首先,它具有對抗作用,到敵人的領地上去斗爭,直接對抗并擾亂處于問題中心的各種活動。通過占領華爾街正常活動需要的空間,這場運動有可能使華爾街陷入混亂。它象征性地、而且極度夸張地揮舞著一把尖刀,直指這只經濟野獸的心臟,但必須承認,到目前為止,僅在加利福尼亞的奧克蘭對主流商業的正常行為產生了明顯的干擾作用。
另外,這場運動也起到了其他作用,比如象征作用、教育作用、團結作用、“保護傘”作用、激發作用和示范作用。在象征作用方面,“占領華爾街”抗議活動顯示出多種多樣對變化的渴望,以具體方式表達了多數人對現狀及其發展方向的不滿,這種不滿雖然只是初露端倪,但已經使人深有所感。在這場身體力行的大規模運動中,要變化的呼聲不僅出現在華爾街,而且出現在哈佛、哥倫比亞、哈萊姆、奧克蘭、波特蘭、芝加哥。其象征意義與阿拉伯世界的動蕩遙相呼應,與社會抗議的悠久歷史遙相呼應。
它具有教育作用,使人對不同觀點和問題進行思考、質疑、探討、對比,尋求解釋、異中求同。“占領華爾街”以及很多其他的“占領”抗議活動,重點要表達的是 1%的人和99%的人之間的差距,這種差距所體現的不公不僅體現在分配意義上,而且也體現在權力意義上。實際上,正是1%的人所擁有的權力造成了 99%的人的痛苦,1%的人所享有的財富其實是對99%的人的剝奪和壓制的結果,是社會財富分配不均產生的令人遺憾的后果。
它具有團結作用,創造了彼此信任的社區環境,使人們執著于對共同目標的追求。它使同一個社區的人為了幫助那些深受影響和深感憂慮的人走到一起。這種身體層面的彼此接近、長時間的密切合作、遇到艱難困苦時的共同面對、在一個急需重塑的環境里患難與共、艱苦度日,加強了人們之間的相互信任與支持。
它具有“保護傘”作用,創造了一個空間和一種模式,使完全不同的群體能夠合作,追求那些最終一致、相輔相成的目標。在他們的共同行動中不存在地盤問題或競爭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構成了一把政治保護傘,一個窮人和不滿者的持久聯盟(而非臨時聯合)的組織基礎。它在一定程度上對多數訴求是開放的,不強行劃分孰輕孰重,所有訴求都列入一個議事日程,不搞小團體,這就使別的人也能放心地參加游行、示威、請愿和抗議。例如,你看到支持“占領華爾街”最近行動的各種各樣的組織,很難想出以前有哪種情況曾為了一個共同目標使那么多人走到一起。
它還激發、鼓舞其他人對共同目標和具體訴求更加關注,表現出更高的戰斗激情。這場運動著意于曝光華爾街(即1%的人)在人們一直都積極關注的一系列問題中所起的作用,這些問題包括住房、醫療、就業、文化、不平等、非參與型民主、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等。華爾街運動吸引了人們的目光,讓人們清楚地看到1%的人和99%的人之間的關系,把不平等和權力濫用戲劇化,使人們對現行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批判有了實質內容和象征實體,從而鼓勵他們行動起來,加入到一個統一戰線中來反對他們期待改變的那種體制。
這場運動不僅象征性地激發了人們參與,也不僅為他人的活動提供了一把保護傘,而且通過對抗議活動的直接支持—為各種集會提供空間,為支持群體就各種利益進行討論提供便利,組織游行、集會或其他活動—聲援那些行動會直接實現短期目標的人們,支持那些有利于占領運動實現其終極目標的改革。
最后,它還有示范作用。“占領華爾街”運動通過其自身的內部組織和實施方法表明,另外的民主形式是可能的,而且變化過程不需要過去一些革命運動中那種等級指揮結構。它創造了另一種可能的組織模式,這種模式涉及共同生活的方式、多樣性、民主決策、相互支持和集體意義上的自助。
X:這次占領運動中有一條標語是“我們就是那99%”,它的意思是什么?
P:誰是99%誰是1%,以及這種區分產生的影響,很難解釋。一定要了解,這99%的人構成非常復雜。兩者不能單純靠量劃分,在生活的每個維度,劃分標準都不一樣。
美國58%的人口可能會支持這些占領運動,86%的人可能覺得這個國家走上了歧途。奧巴馬在2008年贏得了52%的民眾投票;而就在兩年后,共和黨贏得了幾乎同樣比例的選票。66%的人口可能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只有很少的人愿意承認自己貧窮,但是,這很少的人中,無疑包括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4200多萬人中的很多人,也包括很多經理人、技術人員、工廠工人和服務業人員。大約30%的白人和20%的黑人接受過大學教育或研究生教育;毫無疑問,這些人中,有些屬于上層階級,但其他人卻會支持這些占領運動。當然,這些數字沒有一個能說明遍布社會各個階層(甚至包括那1%中的一些人)的不滿、缺乏安全感、憂慮和不幸福的程度到底有多深。
不過,重要的不是參與占領運動的人有多少,而是他們喚起人們去關注那種基本的劃分,不管那些劃分是否合適:有產者和無產者、被接納者和被排除者、富人和窮人、掌權者和下屬、平民和貴族、統治者和被統治者。
實際參加占領運動的人可能在20萬或更多,但不管怎樣,都不到總人口的0.1%。所以,要產生變化并不僅僅取決于他們。他們可能是點燃一場更大運動的火花,但最終,真正重要的還是要理解社會內部存在著一條分界線,有少數人占了大多數人很大的便宜。 99%與1%的劃分不是因為市場經濟不行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就是這樣,市場經濟的確可行,這一點需要明確、大膽地提出來。
X:在占領運動中好像有多個議程,比如反大公司、反戰運動、抗議失業和助學貸款。您認為缺乏一個單一的一致目標會使這場運動四分五裂嗎?
P:為各種獨立訴求制定具體解決方案不是“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目標。“占領華爾街”的目標在于解決99%的人與1%的人之間的不平等、涉及經濟問題的權力過分集中在銀行、政治決策過程中缺乏真正的民主、社會的組織圍繞財富積累、消費主義、暴力和從眾。他們的目標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那99%的人的具體訴求會一起實現。
在所有的口號中,“占領華爾街”和“一起去占領”是被一起打出來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支持多種多樣的訴求,從所有的標語牌、標志和海報上就能看出來。“占領華爾街”的訴求本身就體現了其他訴求,只是其自身的訴求更廣泛、更具有普遍意義。它呼吁一個能考慮99%的人的需要、渴望和夢想的社會,一個不是只關心1%的人的社會。
然而,更具體的訴求和一般訴求之間有一種必然聯系,把個人的具體訴求放到一起,就會產生意義更為普遍、內涵更為豐富的一般訴求。從歷史發展來看,如果一場真正的革命有可能在今天發生,那么這場革命要實現廣泛變革的一般訴求里肯定會包括“占領華爾街”運動各類標語中提出的所有具體訴求。
美國獨立戰爭中“波士頓傾茶事件”里的愛國者所要求的不僅是廢除茶葉稅,他們還要求獨立和民主。法國大革命中沖向巴士底的人們不僅要打開這座令人痛恨的監獄大門,不僅要讓窮人有飯吃,他們還要自由、平等、博愛。在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中,清教徒和小資產階級民主派不但要求宗教自由、取消封建什一稅,他們還要結束君主制和一切封建束縛。
那么,具體訴求和一般目標之間的這種聯系在今天,在理論上和實踐中,能否被強化呢? 這個問題需要引起重視,不僅要重視那些占領者,重視那些迫切要求解決具體問題的人以及他們的組織,那些沒有參加占領運動但卻對占領者表示支持的占美國總人口大約58%的人也要重視。
在我看來,“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本質在于,它認為貧困、和平、教育、醫療、環境變化、工作剝削、社區不滿、種族與性別歧視等一系列問題最終都與頂層和底層的社會劃分有關,而這種社會劃分由1%的人與99%的人之間的關系體現出來;占領運動喚起人們關注目前這個體制的結構特點是一部分人的幸福建立在另外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運動中所有提出具體訴求的人都一定要清楚這一點。
X:城市或“城市空間”似乎在“占領”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場運動不是首先發生在芝加哥或洛杉磯,而是發生在世界金融中心紐約。示威者在這座城市的眾多場所中,選擇了一個特別的地點—位于華爾街旁邊的祖科蒂公園。祖科蒂公園在11月被清場之前,曾經吸引了在紐約生活或短暫停留的各類知識分子。實際占領這個特別的地方對這場運動的重要性在哪里?
P:“占領華爾街”運動把祖科蒂公園(原名自由廣場公園)作為一個首選的占領場所。這個選擇是在華盛頓廣場公園做出的,運動初期,人們曾在那里集會;他們意識到,華盛頓廣場公園因為各種原因對他們實現目的不合適,然后他們就選擇祖科蒂公園還是另外一個地方進行辯論,最后確定了祖科蒂公園,因為它地理位置好、大小合適、布局理想。這個公園具有復雜的法律地位,半公半私,后來才為公眾所知;但事實證明,占領運動開始后,這個公園有助于運動的繼續進行。
此后,無論從其象征意義還是從實體的角度,這里都引起了人們的高度關注。一個人所共知、具有象征意義的地理位置,一個大家都熟悉的空間,這里公認的實體存在能強化這場運動的象征意義。地點離國家經濟中心很近,可以作為這種空間的重要特點,但要使這種空間起到象征作用,不一定要不分晝夜地占領,也不一定一直都只在一個地方。堅持要永久地而且不分晝夜地占領一個特定空間有時會造成對這個空間的盲目迷戀,從而使保衛空間成為運動中超越一切的目標,而本來占領這個空間是要促進更廣泛目標的實現,現在實現那些目標的行動就要被擱淺了。
X:最近《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特別報道了亞歷山大·加文(Alexander Gavin)對紐約公共空間的評論:有些被忙于利用,充滿活力,像洛克菲勒中心,而其他的則毫無人氣,冷冷清清。您覺得示威、集會、交流有公共空間可用對民主城市治理是不是很關鍵?與此相關,在中國的許多大城市,如北京、上海,可用的公共空間極度匱乏。您認為這種缺乏公共空間對這些地方出現的民主城市文化是否會產生長期的影響?
P:祖科蒂公園事件提出的對公共空間的需要以及公共空間的作用問題,應該作為民主治理問題直接面對。
我們認為,城市規劃不僅要關注城市建成環境的高效使用和使用者的健康與安全,還要關注環境—一般是城市土地利用的規劃和分配—對加強民主和促進社區事務參與方面起到的作用,這一點不言自明。
祖科蒂公園事件,以及美國各城市中把示威者強行驅逐出公共場所的類似事件,都揭示出公共空間配套設施和管理的不足。祖科蒂公園的占領者顯然希望向更廣大的公眾傳達一個信息,這個信息涉及治理方法、社會公平、公共政策和城市事務管理。也許,這是一個有爭議的信息,一個影響面廣泛的信息。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人們對占領者要說的話普遍感興趣。他們發現祖科蒂公園這個地點選得沒錯,他們不僅在這里表達自己的意見,還就這些意見和他人討論;他們在這里尋找替代方案,在各種問題上進行自我教育,而且在這個過程中發展出一種討論和透明決策的模式,這本身對城市民主的發展就具有重要的潛在價值。
他們不是簡單地依據憲法第一修正案要求享有占領一個特定空間的權利,他們不希望只是單純地吶喊、尖叫,他們要參與自己所在社會的民主治理。他們是在遵循利用中央空間進行民主行動的現代傳統,這個傳統值得關注,阿根廷的五月廣場(Plaza de Mayo)、埃及的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以及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國家廣場,都有這樣的傳統。比較古老的傳統可以追溯到雅典的古市場和中世紀的教堂廣場(類似今天倫敦的圣詹姆斯廣場)。這些地方用于政治用途一般被視為理所當然,即使有時會受到不民主的政權限制或被用于鎮壓目的,像納粹廣場那樣。
在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受市場支配的房地產價值會比較高,這樣的城市真正需要直接面對這種空間的不足,把這種空間的使用列入計劃,作為城市規劃過程基本環節的一部分,列入政府對土地利用的監管范疇。祖科蒂公園事件凸顯出需要采取行動的緊迫性。
市政府在面臨“占領華爾街”這樣的運動對空間的要求時,應該對他們要求公眾參與的積極性表示歡迎,同時要認真考慮城市規劃過程怎么做才有可能提升占領者積極和平地參與城市公共生活的能力。
翻譯/韓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