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欄目主持人/鄭瓊_獨立紀錄片制片人
戰爭毀掉了一切
在北高加索地區,俄羅斯與車臣共和國的邊境,仇恨就像一顆丑陋的種子,被深深地埋進這片土地。戰爭已經在這里焚燒了幾個世紀,但即使在停戰的日子里,死亡也從未停止發生。人們甚至只用一句話就可以完成對車臣首都的描述,“在格羅茲尼,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感受到仇恨和恐懼?!?/p>
孩子們也無法逃脫這段噩夢。死亡在他們的生活里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每一天,他們的父親、母親、一起堆雪人的小伙伴甚或是他們自己,都有可能在突如其來的爆炸和襲擊中死去。孩子們拿著木制的手槍模擬戰場,因為他們再沒有更好的禮物了。遙控飛機、汽車模型、穿裙子的洋娃娃,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邊界的一方,許多9-14歲的俄羅斯男孩被送進軍官學校,他們從早到晚接受機械化的訓練,夢想著打敗車臣成為祖國的英雄。在邊界的另一方,車臣孩子生活在死寂的城市里,逡巡的坦克就從身邊緩緩開過。命運讓他們顧不上自己眼下的窘境,也顧不上4年都沒吃到的糖果的甜味,只能銘記仇恨。
在從1999-2006年的第二次車臣戰爭中,芬蘭導演虹卡沙羅將鏡頭對準了這些戰爭中的孩子。在她拍攝的影片里,戰爭將人們帶血的傷疤一次次揭開,仇恨被一代代地傳承:軍官教給學生,祖父教給孫子,有關戰爭的電視新聞教給它那些年幼的觀眾。
在紀錄片《三個憂郁之屋》里,孩子們很少說話,外人也難以窺探他們的故事。他們中的大多數為影片留下長久的沉默,人們只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那些稚嫩卻被戰爭反復折磨的心靈。
渴望
地點:俄羅斯
看上去,距離圣彼得堡不遠的科特林島像是一座極其平靜的島嶼。人們在那里可以聽到白色海鳥的鳴叫和海浪拍向礁石的聲音。那里冬天漫長,薄薄的雪覆蓋著荒涼的草原。
當喀瑯施塔得軍校的起床號令響起后,平靜就被打破了。
這里有幾百名9-14歲之間的學員。除了身高,他們每一個看上去都很像,金色柔軟的頭發被剪成寸頭,眼珠帶著藍色或淡綠色。只有極個別的孩子開始使用電動剃須刀,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還應該屬于捉螞蚱或搶奪汽車模型的年紀。
可實際上,他們沒什么機會進行這樣的游戲。笑聲并不常常在此地出現,從早上起床的那一刻,他們就必須像個軍人那樣要求自己:將被褥鋪得不見一絲褶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沖入盥洗室。
“不許穿工作服來洗漱?!币粋€短發女教官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她正夾著筆記本在盥洗室里來回巡視,粗跟皮鞋碰撞地面,發出“咚咚”的響聲。
整理完畢后,學員們在走廊里站成兩排集合。他們使勁地抿住嘴唇,眼睛看著前方,就像個最職業的軍人那樣,好像再沒有什么能奪走他們的注意力。這樣的靜默一直持續到軍官出現,“早上好,學員?!?/p>
“早上好,上尉!”男孩們揚起頭,大聲喊道,接受面前這個成年人短暫的閱兵儀式。
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經過長期緊張的訓練,學員們就像是從流水線上走下來的一個個標準件,時刻牢記著扣緊袖口,整理領子,用手掌邊緣從鼻子向上畫線,讓象征著國家與榮譽的帽徽對準正前方。他們一遍又一遍在淺黃色的地板上重復著“稍息”、“立正”、“向后轉”的動作,沒完沒了地學習怎么在踢正步的同時向司令敬禮。
射擊也是軍校里十分重要的科目。這些孩子拖著幾乎有自己一半身高的槍,鎮定自若地架上肩膀,瞄準,然后扣動扳機。同時,他們還被教授如何快速地制服敵人,甚至扭斷他們的脖子。
在那棟三層紅磚小樓里,生活不會因為那里是冬天或夏天而發生改變。孩子們明白他們必須規規矩矩地聽從指令,并一直保持安靜。沒有音樂,那些機械而又沉悶的正步聲就是這群孩子們生活中最適合的配樂。
他們總是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也背負著完全相同的故事。
科里亞今年11歲了,他喜歡寫詩,對體能訓練時做引體向上不怎么在行。他曾經在街上撿拾瓶子,并將賣廢品得來的一部分錢交給他的媽媽。不過,據那個女人說,科里亞只是她撿來的一個孤兒,沒有人知道他的親生母親在哪里。
很多時候,這所軍校就像是一個收容所。一個10歲的孩子—同時也可能是這里最矮的小家伙—父親是個參加阿富汗戰爭的雇傭兵,母親是個酒鬼。他的父親將妻子趕出了家門,并把兒子寄養在祖母那里??蓻]過多久,祖母也病了,這個孩子最終被送進軍校。
從這種意義上講,托馬契夫是幸運的,他的媽媽還活著,但是由于加入打擊車臣恐怖行動的軍隊,她將兒子送進了喀瑯施塔得軍校,以繼承自己的夢想。他們只能靠寫信來聯系,感情越來越疏遠,“對不起媽媽,”這個男孩沮喪地寫著信,“我竟然忘記了你的生日?!?/p>
謝爾蓋與以上所有的男孩都不同。他今年14歲,臉上長著星星點點的雀斑,一直很沉默。他的父親是個生活在格羅茲尼的俄羅斯人,死于一次轟炸。這個男孩是這里最受歧視的人,一道仇恨的墻將他—一個俄羅斯人—與其他俄羅斯人分隔開來。所有人都認為謝爾蓋來自那個“邪惡的地方”,車臣。
即便沒有教官,孩子們也知道那里藏著無數的敵人。電視里總是不斷播放著恐怖分子如何殺掉他們的人質,以及俄羅斯軍隊如何反擊并摧毀那些女性自殺襲擊者,被炸成碎片的建筑和尸體成為他們常見的畫面。他們盯著電視,瞪大了眼睛,仇恨的樹已經結出果實。
在這里,笑聲成了十分奢侈的東西。它可能出現在孩子們從冰凍的小山坡上爭先恐后地滑下來的時候,或者在他們攢起雪團打雪仗的時候,不過即便這時,“戰爭”二字也沒有繞道而行,“開火”、“包圍”、“報告”這樣的軍事術語充斥其中,一個少年干脆充當起指揮官的角色,“一排,沖上山坡!”
他們“逮捕了敵人”,并舉起胳膊興奮地高喊:“萬歲,我們贏了!”
可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學員們生活在一個密不可分的集體中,在這里,他們甚至很難找到自己。就連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聽筒上的一個金屬裝置也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送到一個值班軍官那里。正如電話亭墻壁上貼著的宣傳畫警告的那樣,“別在電話里講閑話,一張喋喋不休的嘴對間諜來說是最大的寶藏?!?/p>
或許,只有睡前的一點點時光真正屬于他們自己。那時,躺在被窩里的科里亞會小聲地念著自己的詩:
“厚厚的云把天空都遮蔽了
它們是如此沉重,如此黑暗
覆蓋了我整個靈魂
遮住了我所有的生活
我做著像普希金一樣的夢
唱歌,飛翔
每一秒鐘,我都這樣幻想!”
活著
地點:車臣共和國
盡管是車臣的首都,但在鏡頭里看起來,格羅茲尼就像是一座被拋棄的死城。
一些建筑已經被炸成廢墟,而另外一些,就像是被生氣的孩子扭壞的玩具,外墻倒塌,支離破碎。格子布窗簾、琉璃花瓶和木質餐桌早就已經被炸碎或燒毀,就連陽臺的支架都掉了下來。白色的公寓樓墻上,密密麻麻的槍眼是抹不去的傷疤。在頻密的炮火中,樹已經完全枯死,同時被埋葬的,還有這座城市往昔的歡笑與繁榮。
看起來,除了一只跛腿的野狗,似乎不會再有其他生命在這里出現了。
可事實卻并非如此,格羅茲尼人就生活在這里。
婦女們在樓下劈柴,或是去井邊打水,再用簡陋的滑輪將鋁桶吊上5樓。老人們就坐在廢墟前,向路人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討到幾枚硬幣,好在寒冷的冬夜里買個面包。
孩子們則在廢墟里弓著腰穿來穿去。他們一手抱著年幼的妹妹,一手拿著木制手槍,還大聲地模仿著槍聲,“噠噠噠噠噠”。有的孩子撿起一塊石頭,放在嘴邊咬了一下,然后揮臂向遠方扔去—扔手榴彈,他們太熟悉這樣的動作了。
在這個供暖和自來水系統都被破壞的地方,孩子們再找不到更好的玩具。一切東西都很匱乏,除了沒完沒了的戰爭。
早在第二次車臣戰爭開始之前,格羅茲尼就未曾平靜過。俄羅斯邊境警衛隊居住的大樓爆炸,68人死亡,這筆賬被記在了車臣恐怖分子的頭上。小規模的交火、恐怖襲擊與死亡事件時有發生,直至1999年8月,俄羅斯開始轟炸車臣。
這是一場歷時7年的戰爭。曾有人權組織觀察到“俄國軍隊常常不分青紅皂白的轟炸”造成了大量平民死亡,并呼吁俄羅斯軍隊放棄使用一種名為“真空彈”的燃料空氣炸彈。死亡每一天都在發生,國際特赦組織認為自1999年后,25000名平民死于這場戰爭,3000至5000人失蹤。
人們無法遠離自己的家鄉。
一個女人躲過了戰爭,卻沒能躲過被污染的井水,這個奄奄一息的母親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這或許曾經是個挺漂亮的房間,我們只能從印著薔薇的壁紙和繡著蓮花的枕套上猜測這里原有的樣子。眼下,一面墻壁已經被炮火熏黑,除了一張木椅和一面臟兮兮的穿衣鏡,房間里幾乎什么都沒有了。
她有3個孩子。她最大的女兒也不過才五六歲。最小的只有兩三歲,吸著奶嘴,戴著頂白色的毛線帽子,打扮得活像個小印度人。
她只有把他們交給加塔娃,一個孤兒院的院長,在距離車臣不遠的印古什共和國,她已經收留了75個車臣戰爭孤兒。
孩子們不愿離去,大孩子穿著不合身的棉襖,哭著抱住母親,使勁親她的臉頰。最小的孩子還不理解死亡和離別的意義,他拉著媽媽的手問:“我們要去買冰淇淋了對嗎?”
“沒錯,咱們就要去買冰淇淋了?!眿寢屘撊醯鼗卮?。
他沒有笑,盡管那個關于冰淇淋的夢想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甜蜜的事。孩子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母親,用自己胖乎乎的手掌最后摸了摸她的臉頰。
然后,他們被加塔娃抱走了。離開這座“地球上損毀最嚴重的城市”,離開正在等待死亡的媽媽。
記憶
地點:印古什共和國
只有在距離車臣邊境4公里的印古什孤兒院里,孩子們才能找到平靜。
在這個與車臣接壤的共和國里,孩子們可以獲得足夠的食物和溫暖柔軟的被窩,他們被抱在膝蓋上,女人們用手輕輕地捉孩子們頭發里的虱子。印古什的人們將他們帶進伊斯蘭教堂做祈禱,并按照自己的傳統,宰殺了一只羊,并將新鮮的羊血涂在這些失去親人的兒童的額頭上。
但是,這種平靜總是輕而易舉地就被撕裂了。當一架直升飛機從孤兒院的上空飛走時,頭上系著紫色蝴蝶結的小女孩聽到了螺旋槳帶來的巨大聲響,她尖叫并大哭起來,直到那種聲音消失在遠方。
在男孩子們的房間里,一種情緒卻在沉默中醞釀。與喀瑯施塔得軍校的孩子們一樣,他們專注地收看著新聞,電視畫面里,戴著黑色頭巾的車臣女人被蒙上雙眼困在劇場里,她們腰上綁著炸彈,僅差一點,她們就能拉開引線與敵人同歸于盡??伤齻兘K究還是失敗了。
事實上,這正是發生在2002年的莫斯科劇場人質事件。那年10月23日,40多名車臣恐怖分子闖入莫斯科軸承廠文化宮劇院,將正在那里觀賞音樂劇的700多名觀眾和100多名演員、工作人員劫持。
俄羅斯電視臺曾經公布了人質向總統普京的請求:“我們要求您做出明智的決定,結束戰爭。我們已經厭倦了戰爭,我們需要和平。”普京聲稱,盡管他要盡一切力量救出人質,但他“對車臣戰爭的立場不變”。那些身綁炸彈的車臣女人則聲稱,她們要為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兒子復仇。
最終,沒有人讓步。當俄羅斯軍隊終救出人質時,已經有129名人質死亡。
戰爭、死亡、復仇,是電視里的關鍵詞。可孩子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事實上,他們自己的記憶很可能比電視更加殘酷。
幾年前一個寒冷的夜晚,人們發現了被裝在一個紙殼箱里的阿斯蘭,在那以前,他被俄羅斯士兵強奸了。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事,甚至是他的國籍。加塔娃猜測他是個俄羅斯人,但阿斯蘭自己不這樣想,他想要做一個車臣人,成為一個真正的穆斯林教徒。
他的小伙伴阿達姆是個真正的車臣人。這個12歲的男孩生長在格羅茲尼,父親死于第一次車臣戰爭。他的母親,一位阿拉伯語教師,在幾乎不間斷的轟炸中精神失常,甚至曾試圖把自己的兒子從9層陽臺推下去。
加塔娃希望這些不幸的孩子們可以有一天忘記過去。阿斯蘭和阿達姆似乎又找回了童年,他們每天趕牛放羊,在生長著紫色野花的草原上奔跑、追逐,和其他伙伴比賽誰在單杠上爬得更快。
可誰知道歲月是不是真的能帶走記憶,同時也磨平傷痕。在小教堂里祈禱時,阿達姆一直低著頭,最終無法抑制地大哭起來。
同樣無法忘記傷痛的還有米蓮娜,一個擁有一對棕色眼睛的漂亮姑娘。7年前,在她還僅僅12歲的時候,她在格羅茲尼的街道上被一群俄羅斯士兵強奸了。除了痛苦,他們還帶給了她其他東西—一個女兒。這個太過年輕的母親總是抱著自己的女兒哭泣,只有禱告和女兒的歌聲才能給她帶來片刻安寧。
好在,孩子們在印古什似乎是安全的,他們已經離開了車臣和沒完沒了的戰爭。
一個夜晚,當飛機呼嘯著劃過天空,男孩子們都從床上爬起來,擠在孤兒院的窗戶前。他們什么也看不到,但卻仍咬緊牙齒,瞪著遠方。不久后,巨大的爆炸聲從遠處傳來,緊接著,密集的子彈聲響起。
他們也許從未有一刻忘記,戰爭和他們廢墟一般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