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復雜的,它的道理,沒法簡單到“一部階級斗爭史”那樣,只須做二元的判斷。
比如農民起義問題,自秦末陳勝吳廣起,在中國帝制史上,農民起義與蠻族入侵一道,并為王朝周期性變更兩大主因,幾乎所有王朝,要么為農民起義所推翻,要么由蠻族入侵而瓦解。換言之,農民起義是帝制以來中國歷史變化的主要動力之一。農民起義爆發,是王朝政治、經濟現實極度黑暗所致,此毋庸置疑。起義,作為人民之反抗和暴政之暴露,也毋庸置疑。在此意義上,它完全擁有正義性、正當性以及必然性,這都毋庸置疑。農民起義歷來被視為推動中國歷史進步的力量與表現。“在中國封建社會,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這個論斷,以階級斗爭學說衡量很好理解,但對于歷史實際,卻未必能落到實處。以我們觀察,經過農民起義推翻舊的統治,雖然促成王朝更迭,但中國歷史和社會不要說大的積極變化,甚至是社會益壞、積弊愈重。農民生存境狀,二千年來趨勢是每況愈下,賦稅負擔不降反升,一朝甚于一朝。“漢初十五而稅一” ,稅負不到百分之七,而晚明,“一畝之賦,自三斗起科至于七斗……一歲之獲,不過一石” ,高至30%~70%。在政治方面,幾次成功的農民起義,最終都導致皇權體系的延續、鞏固和加強。尤其朱明王朝,可謂完全由農民起義立國,而其制度丑陋性較前有過之無不及。所以如此,首先在于社會現實和歷史結構本身都還沒有發生新格局,一切只能周而復始;其次,農民起義作為反抗黑暗的現象,固然起于“正義”無疑,但受制于文化和精神能力低下,他們對自己行為的“正義”含義不能做思想的認識,更談不上從理論高度對“正義”理念給以單獨的觀照、反思。實際上,這種“正義”既是盲目的,也僅限于特殊階段,一旦邁過“反抗”期,從造反者變成當權者,農民起義領袖就不可避免以當初的反抗對象為師,成為舊權力的抄襲者—這一規律,似乎從來沒有例外。
以明末為例,最成功的兩支農民起義軍李自成和張獻忠,后者精神上太過簡陋,暴露了太多的黯昧本能;李自成軍則好很多,其文化上的努力和自我匡束,已接近農民起義在這方面的最高境界。李自成大力吸收知識分子進入農民軍,從他們那里借取政治策略,對農民軍面貌和理想加以修正,克制子女玉帛、打家劫舍的原始沖動,著力塑造正義之師形象。正因有這些調整和提升,李軍所向披靡,終至奪取明都。李自成險些成功,如歷來所論,他“被勝利沖昏頭腦”,功虧一簣。很多人因這一點,為他扼腕。其實更需要詢問的是這樣的問題:即便李自成沒“被勝利沖昏頭腦”,又將如何?李自成能夠為中國開辟新的歷史,還是僅能復制一下朱元璋的成功?這是關鍵所在,也是關于明末這段歷史我們真正應該考察的方面。李自成起義喚起我們何種情感共鳴是一碼事,起義體現了何種內容,在歷史、文化層面達到什么高度,是另一碼事。功虧一簣說明,即便在農民起義范圍內大順政權也未臻善美。它的表現肯定比張獻忠好,卻明顯比不了278年前緣同一路徑而來的朱元璋。就算李自成不“被勝利沖昏頭腦”,取得與朱元璋比肩的成就,對歷史又有什么新意可言?我們不僅沒從李自成那里看見創造歷史的跡象,甚至也沒有發現這種能力。
我們不會吝惜對農民起義的同情支持,但我們要將這種態度與對歷史正確方向的判斷區分開來。大順政權以其實踐表明,在最好情形下,它對歷史的貢獻將僅僅是王朝的周期性更迭。那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以對奴役者的反抗始,而以更換新的奴役者終。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興與亡,不過是同質權力的易手、交割。只要權力終點仍是“龍床”,坐于其上的姓朱姓李、姓王姓張,于歷史又有什么分別?就此言,李自成“成”也好“敗”也罷,我們都不宜自作多情,輕易為之欣悅或喟嘆,除非我們確實從歷史整體明了其成敗的意義。
以明末來論,雖然大規模農民起義確是激烈社會矛盾的反映,但當時中國歷史的主腦、主線是否就在這里,卻需要給以整體的考量。我們對問題分量的估衡,不能以動靜大、表現方式火爆為標志。放到歷史整體中看,如果中國歷史已經面臨什么新課題,明末的現實恰恰如此。雖然從李自成、張獻忠那里我們找不到新的歷史軌跡,但這樣的軌跡在中國的確已經出現。證據有3:一、晚明經濟因素和生產方式有新的突出變化;二、以鄉紳力量的成長為背景,出現了社會再組織情形和新的社區政治萌芽,隱約有使君主集權耗散的趨勢;三、精神思想和文化上,明確提出了君權批判,要求權力、利益重新分配,并嘗試構想和描述新的社會圖景和正確的倫理。縱覽帝制以來中國史,不難鑒辨這三條都是帶革命性的新的歷史元素,它們應該預示著中國的歷史可能會有大的轉折和突破。
明末所以出現這樣的轉折和突破,得益于兩點,一是社會歷史本身的水到渠成,二是精神思想和文化達到了相應高度。
關于前者,我們可通過唐宋以來中國技術文明的進化、商品的發展、城市的數量增長和形態變化去了解,更可注意明朝工商繁盛、出現雇傭勞動、大規模海外貿易、金融貨幣影響加重、資本開始集中,以及在資本和技術支撐下生產益趨專業化競爭,以至初步有行業壟斷苗頭等現象。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引《歙縣風土志》說,嘉靖、隆慶間,長江中下游已現“末富居多,本富益少” 之狀。古時,農為本、工商為末;“本富”是以農而富,“末富”則屬于因工商致富。這種財富來源或經濟成分的變化,當然標志著中國的一種質變。各地區緣其資源、技術優勢,開始形成專業化分工與布局,例如布匹生產,通常在松江紡織,再運到蕪湖染色,原因是兩地在不同生產環節和技術方面各擅所長、優勢明顯。說到行業壟斷苗頭,可舉徽州為例;當時,徽州的生產者無疑已執了中國文化產業之牛耳,從文化用品(筆墨紙硯)到圖書出版,絕無他處能攖其鋒,《桃花扇》寫到的蔡益所,大概便是這樣一位;他登臺時,夸耀自己的書肆:“你看十三經、廿一史、九流三教、諸子百家、腐爛時文、新奇小說,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連樓。” 我們熟知的《千字文》、《百家姓》并《三言》、《兩拍》這樣一些最風行的古代出版物,都是徽州出版家的產品,由他們編纂、刻印而推出問世。此外,由著名的“白銀現象”,可知資本元素在明代之突兀。按弗蘭克的研究,當時全球的白銀一半以上涌入中國,世界史上昔日的白銀時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國經濟的存在與支撐,正如以后美元時代與美國經濟之間的關系。中國商品經濟之發達,其又一證據是它所擁有的幾座超大城市,“南京達到100萬人口,北京超過60萬人口”,而廣州與鄰近的佛山有150萬居民,這“幾乎相當于整個歐洲城市人口的總和”。城市規模取決于城市內容,在以軍事、政治為主導的古典型城市那里,既不需要在空間和人口上有大的擴展,事實上也難以負擔這種擴展,只有在商品經濟發達的條件下,超大規模的城市才有其必要。
明代經濟和社會具轉型意義的變化及表現甚多,學界也有充分的專業性討論,茲難盡述。總之,我們從中得到這樣的印象:到了明末,中國歷史已至新舊交替的關口。它一面為舊矛盾所困(即農民起義所反映的),一面涌出全新的問題和現象。從前瞻角度看,后者更重要、更具時代特色。代表歷史深遠去向、直指今天的,不是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而是社會經濟、技術、生產方式演進所提出來的歷史變革要求。這才是真正有延展性的方向,尤當我們幸運地站在500年后,更是一目了然看見它穿越時空而來。反觀在四川以屠戮為樂的張獻忠,抑或進入北京后終不能克制對于“子女玉帛”興趣的大順軍,我們無疑找不到這樣的線索和指向。
說來說去,還是歷史高度問題。農民起義作為社會現實釀出的苦果,有其不可避免性,也完全值得理解,然而它確實并不處在時代、歷史的高度上。在明代末年,是誰體現了這種高度?對此,只要尊重事實、直面歷史,都不難于回答:是新興經濟和文化所催生的士紳、知識分子群體。我們看見,在社會和歷史的質變的刺激下,明末有了立足于自我、個體的強烈的私有觀念,而以此為引導,進而有“平權”的意識,又從“平權”意識中發展出對君權、獨夫的批判。將這種思想脈絡連結起來,最終它將指向何方,對已置身現代文明的我們來說,答案不言自明、相當簡單。在中國二千多年來,私產存在的事實與私有觀念或私有主張的形成并不同步。在大一統君權倫理中,君猶父,民猶子,這種以家庭比喻國家抑或將國家縮微于家庭的解釋,表現為中國雖容納了私產的事實,卻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所謂“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如果有,亦僅是皇帝一人所享有之私有制,國家為其私有,萬民為其私有,官員薪酬取之賦稅卻認為自己乃是“食君祿”……但這歷來的認識,在明末切切實實面臨突破。黃宗羲提出新的社會政治倫理:“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正當的國家,是讓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 的國家;應該根據這樣的邏輯和原則,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 。我們認為此種表述才是中國真正發生私有觀念之始;它與歐洲啟蒙思想家們所鼓吹的私有觀念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私有觀念不立,則平等思想無由,平權意識無出。黃宗羲說,君權之下,君之視臣如仆,臣之視己為妾,維持著一種卑怯茍且的關系,與“禮之備與不備”全無牽涉(這里,“禮”不妨換為“理”)。于是,他提出自己心中合理的君臣關系:“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 —第一,沒有坐享其成者,大家都應該是勞動者;第二,只有分工不同,沒有主仆之分,大家只是共事者。彼此關系,是互相依存、合作,不能一方發號施令、一方匍匐服從……假如我們對自古以來的君臣倫理略知一二,大概都不能不震驚于他的“肆無忌憚”、“犯上作亂”。過去,我們只知有李自成那樣的“造反者”,現在才知道,跟黃宗羲相比那些“造反者”算不了什么。黃巢、朱元璋、李自成是將舊皇帝反下臺、自己去做新皇帝。黃宗羲不然,他直接否定了君權,把它從獨大、獨夫位子拉下馬。這不是造反,這是發動一場革命。
總之,中國歷來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乃至人人心頭暗揣的皇帝夢,到明末,終于有人起來將它徹底擊碎了。皇帝字眼,在黃宗羲那里已徹底是負面的存在:“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類似批判,并不僅見于黃宗羲,實際是明末清初一批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例如雍正間呂留良案,案主曾靜在其《所知錄》中,將過往皇帝一語概括為“光棍”,提出對皇帝“成份”加以徹底改造:“皇帝合該是吾學中儒者做”。 此話的重點,與其說鼓吹儒者當皇帝,毋如說鼓吹“知書”方配得上治國。因為“知書”才能“達理”,“達理”才會講道理、不胡來。善意、理性的政治,只能是講道理、不胡來的政治。對此,他們有原則,甚至也有初步的制度構想。沿此探索下去,誰能說中國人斷然提不出類似代議制那樣的設想呢?
所以說,明末的精神思想高度,表現在新興社會實踐及其代言者那里,而非起義軍,但何其不幸,這進程卻迭遭兩次隔礙。明末農民戰爭和滿清入侵,各有其必然,又各有其偶然。其必然,在于明王朝近300年作孽多端、積重難返、腐敗不堪、千瘡百孔,早就如坐火山頂上,內憂與外患,都是一觸即發;最終而言,明朝無論亡于李自成還是亡于滿清,都應該說合情合理、咎由自取。其偶然,則是從歷史大方向來看,內亂和外侵同樣擾亂了中國的腳步;彼時中國,黃宗羲以“天崩地解” 稱之,大懷疑和大批判的精神興起,相對于即將到來的變革,“虜”“寇”之亂非但不處于同一方向,反倒令之鎩羽折翅、魚池水干,恰似黎明前本來極黑暗之際,地平線一縷曙光微微露出卻倏忽消失,轉而又沉入更深的黑暗。正因此,當我偶然見到“黑洞”一詞的解釋—黑洞是一種引力極強的天體,就連光也不能逃逸—當即想到,這簡直就是明末的中國。
中國就此與可能的重大變革失諸交臂,令人悵惘。對于歷史,有人完全取理性主義,有人持不可知論,恐怕各有偏至。總的來說,筆者不懷疑歷史有其大方向,但就具體一時一地之事看,歷史恐怕確實并不像理性主義者講的那樣富于規則、有規律可循,相反,種種的偶然、難以捉摸的情形屢見不鮮。明末這段歷史,便屬于后者。我們曾聽說“資本主義”—不用這個指向性過強的術語,代以“現代文明”一詞也許較好—不可能從東方的歷史和文化自發產生。當時中國明顯自發地進入了“轉型”通道,只是這一前景,被突發事態攔腰截斷,繼而由于滿清的統治,民族矛盾取代和壓制了中國原有的歷史文化苦悶。換言之,中國所以未能延續“轉型”過程,純屬意外。歷史上,這種意外不在少數。遠的不說,近現代兩次中日戰爭,都不同程度改變了中國歷史軌跡。故爾,歷史一面有其必然,一面也隨時發生偶然;雖然總的來說,必然力量千回百折終歸要實現,但因偶然而起的挫折、延誤與遲緩,也實實在在令一個國家和民族在“運氣”層面接受考驗。我個人認為,從“古典”向“現代”轉化中,中國的“運氣”明顯不如歐洲。當然,“運氣”也有在我們一邊的時候,例如公元之初前后,較之于別處(小亞細亞至歐羅巴大陸一帶),我們的局面相對簡單,麻煩較少,而能建起比較充分、穩固的農業社會農業文明,享其成果一千多年。
有時,歷史興廢不由人意,我們只有仰而受之,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們不可以不知其來歷,不可以泯其真相,尤不可以錯過它的教益。中國人說,往時難諫、來日可追;又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歷史包含各種人力難及的啟迪,許多問題,我們窮以一生、苦思冥想或許仍不能破解,到歷史中卻能輕松找到答案。這就是歷史值得我們熱誠相待的理由。
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25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3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4頁。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鳳寧徽,《續修四庫全書》,五九六·史部·地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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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3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6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頁。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3頁。
愛新覺羅·胤禛《大義覺迷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三十六輯,文海出版社影印本,民國五十五年(1966),第161頁。
黃宗羲《留別海昌同學序》,《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6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