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 巖 1962年出生,山東威海人。先后就讀于山東萊陽師范學校美術專業、中央美術學院書法藝術研究室。歷屆中國國家展現代書法最高獎獲得者?,F為中央美術學院外聘教師、清華大學當代藝術專業特聘專家、榮寶齋畫院特聘專家、文化部青聯書法篆刻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國漢字藝術中心主任、北京“檐”藝術空間主持,獨立藝術家?,F居北京。
2007年1月20日,北京朝陽區酒仙橋路2號798藝術區706大廠房,“從漢字出發——邵巖漢字藝術展”開幕。邵巖先生在開幕式上用英語發出宣言:“漢字藝術從這里走向世界”。國際書法家協會主席劉正成先生在隨后的研討會上認為這句話充滿詩意,他說:“邵巖是書法家中的佼佼者,是現代書法的領軍人物,他的開拓性研究曾經震撼了整個中國書壇,現在這個炸彈沒有在書壇爆炸,而是在798爆炸,我相信可以實現——漢字藝術可以從北京從798工廠走向世界!”
2012年9月,我專程去北京采訪邵巖先生。9日,邵巖先生正在他的故鄉山東參加一個活動。在等待他回來的一天時間里,我先到798藝術區拜訪我的朋友著名詩人俞心樵先生,后來一起去他草場地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樓上,在舉行一場音樂詩會,哪些在微博上耳熟能詳的名字成為一個個具體的身影不時從身邊走過。然后,我們重返798,10日下午,直接打車到西三環,邵巖工作室。
我們的談話于是從798開始。邵巖先生從798走向了世界,我們從798走向了邵巖先生,798有我們共同的朋友。
這樣表達,似乎是制造了一個語言和場景的迷陣。而這迷陣,又何嘗不是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和藝術追求中呢?
人生迷陣
1962年,邵巖出生于山東省文登縣。
處于煙臺、威海、青島三市中心的文登,依山傍海,與韓國、日本隔海相望。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東巡,曾在此召集文人墨客登山吟詩作賦、歌頌功德,留下“文人登山”的傳說,“文登”因此得名。金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王重陽自陜西東來,踞“海上仙山之祖”昆崳山,創建了道教全真派,所收馬丹陽、丘處機等“全真七子”皆成正果,昆崳山從此成了中國道教名山。而從科舉取士起,文登就榜上有名,明清兩朝最為可觀,進士數是全國每縣平均數的兩倍,并有七人同時高中、父子同榜、兄弟連鑣的盛況,傳為美談,“文登學”名震朝野。
在這樣一個文化豐盛的海邊小城,邵氏是當地的望族。邵巖的祖父乃晚清登州府“耕樂堂”二代傳人,農商興旺,樂善好施;其父則寫得一手好顏體,伯父擅長白描人物畫。
出身書香世家的邵巖,幼受庭訓,幼習顏、柳,或臨伯父白描人物畫稿,喜歡隨處涂鴉。
但是,邵巖又是一個極為頑劣的孩子,入海游泳、登山嬉戲的事情自然沒有少做。
學習成績始終保持優秀的邵巖,16歲時參加高考,由于政治成績不及格,意外落榜了。由于始終保持著對書法、繪畫愛好,于是隨水彩畫家吳炳年先生學畫。翌年,邵巖考入山東省萊陽師范學校美術專業。
在大學期間,邵巖大量臨習古代碑帖,自學篆刻,刻印三百余方,并自編甲骨文字典。這本自編的字典,到底如何現在也不得而知了,但這樣的壯舉,對邵巖來說,也許更多的是充滿隱喻的味道。這個隱喻,就像“大?!?,對于曾經長時期生長和生活在文登、朝夕相對的事物,無疑是很容易浸入骨髓的。
從入讀大學開始,生活對于普通人來說,很容易進入一個設定的程序,畢業,教書,結婚,生子,老去。剛開始的幾年,邵巖也在按部就班地演繹著自己的人生故事,不過略有區別的是,在任中學美術教師時,他的興趣愛好出現了新的動向,從書法和篆刻,轉向了臨習《芥子園畫傳》,臨吳昌碩、齊白石花鳥畫。
人生程序的突變發生在邵巖的23、24歲兩年。23歲時,他不再從事教職,去文登商業貿易中心辦公室做文書工作,然后結婚。更為關鍵的是,這年5月,邵巖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參觀日本現代書法家手島右卿書法展,受到刺激,從此立志現代書法研究、創作。以此立志為起點,邵巖創作了作品《晴雪》,獲得了第二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優秀獎。
這個獎,對于邵巖,對于中國現代書法的發展進程來看,無疑具有非凡的意義。對于剛逾弱冠的邵巖,由于帶有濃厚現代書法創作痕跡的作品,得到了傳統書法界的最高承認,無疑有了繼續創作的無盡動力和自由馳騁的天地,并且更能獲得書壇的認可,或者得到中肯的意見。
1985年,除了邵巖的獲獎,在現代書法史上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事件,一批現代書法的探索者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第一次現代書法展,這是被看作中國現代書法的一次里程碑的展覽。
人生的程序雖然開始發生改變,不過隨后在文登生活的十余年光陰中,邵巖更像是走入了一個人生迷陣,工作頻繁調動,先是去印刷廠做平面設計,后去文登縣書畫院工作,再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書法藝術研究室,師從王鏞先生。閱讀是這段時間最大的收獲,《西方美術史》、《中國美術史》、《中國書法史》、《日本書法史》等等大量哲學、美學、古代書畫論著,這些日后對邵巖的創作方向、理論思考發生重大影響的作品,構成了他美好的閱讀時光。
也是這個時期,邵巖和外界的交流更為豐富,交往層面更為上升。1992年,邵巖第一個個展——《邵巖書法展》在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并舉行研討會。展會后次年,邵巖辭去書畫院工作,頻繁往返于文登和北京,但他的生活重心依然在家鄉,成立了一個公司,承攬廣告、裝飾、工程等業務。
33歲那年,邵巖的作品《桃花亂落紅塵雨》,獲得了第六屆中青展一等獎。這七個字似乎就是他當時藝術生活的真實寫照。而距離1985年《晴雪》第一次獲獎,剛好過去十年。從此,他的作品開始屢屢獲獎、入展,聲名鵲起。而他的事業依然處在不斷選擇中,開畫廊,辦印刷廠,依然在迷陣中游走。
漢字迷陣
一個十年,兩次獲獎,事實卻并非如此簡單。1985年,第一次獲獎的《晴雪》,僅兩個字,包括1991年的《聊齋》、《盤古》等作品,均為“少字數”創作,而1995的《桃花亂落紅塵雨》,則表明進入了“多字數”創作實踐。
在采訪邵巖先生時,他首先說自己的現代書法創作“并非是學日本,而是自發的,從小就喜歡”,他認為漢字值得研究的東西很多。自從“少字數”創作取得成功后,邵巖先生就一直在考慮四字、七字,乃至多字的組合。我當時就問邵巖先生,是否漢字的每個字都可以按照他的方法進行重新演繹,從而出現一種全新的字體——邵巖體,自是,就可以編一本《邵巖字典》了。邵巖先生對這一個提法進行了否定,他對字是有選擇的,他不斷研究字的結構,將橫多、豎多的字進行歸類,選擇字或詞后,先是構思,后是打草稿,打很多次的草稿,廢紙三千后,才有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表達方法。所以,哪怕是確定的字,也不可能確定下來一種標準的、可以不斷復制的字體。
在第二個十年伊始,邵巖先生繼續往這條道路上行走。隨著實踐的深入和視野的開闊,邵巖在1998年喜歡上了美國極少主義、波普藝術,并開始真正思考“書法如何走向世界,在世界當代藝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大命題。
離上次獲獎才過兩年,再一次,邵巖作品《留得枯荷聽雨聲》獲第七屆中青展一等獎。如是,邵巖在創作實踐上具有了更大的底氣,也正是在此時,他開始嘗試抽象水墨實驗,迷戀有意味的形式。
1999年,邵巖作品《無題》獲第八屆中青展二等獎。邵巖先生介紹,他的每次獲獎都有爭議,喜歡的和反對的經常平分秋色。從邵巖的個案來看,我們應當感謝中國書協,中國傳統的書壇,正是他們最終的寬容,對中國現代書法道路的暢通起到了極大的鼓勵作用。對應到邵巖身上,如果沒有一次次的在中青展的獲獎,使他擁有了全國性的聲譽,他現代書法的藝術道路無疑要走得更為艱辛。
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幼承庭訓,少習顏柳的邵巖,骨子里并不缺乏對古典書法的迷戀,他所做的經常就是以現代手法表現古典的美好事物,并以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為墨,展現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和個體創作。作為邵巖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就是這種思想完整的體現。
1999年,《?!吩谥袊佬g館展出,意大利東北銀行集團北京首席代表法利納(Piccardo Farina)先生的夫人在現場找到邵巖,激動地向他比劃著內心的感受,說“我看到家鄉的大海,看到了海浪、漁網、沙灘、貝殼、甚至看到了哥哥在沖浪?!?/p>
從小在海邊小城文登長大并生活多年的邵巖自然理解她的感受,她的感動,正是因為邵巖在作品中傾注了思想、記憶和情感。其實在他心中,除了看得到的歲月和情感,更有一種當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隱秘內容。
盡管邵巖先生一次次獲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現代書法創作始終是一項全新的探索,沒有一套成形的價值觀和審美標準,一旦選擇了這個方向,注定要不停地奔跑,不斷地尋找道路和方向。不斷在變的,還有邵巖的職業,2000年,他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定居北京,成為一個獨立藝術家,從此,藝術、職業、生活混為一談。
到北京四年后,“漢字迷陣”展正式舉辦?!皾h字迷陣”一開始是六人合展,是一次書象作品展。
按照劉驍純博士的闡述,“書象”是參照日本“墨象”概念提出的,但兩者又有些差異?!澳蟆敝塾诓牧?,“書象”著眼在內質,它強調這類藝術作品與書法“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因此,劉博士明確說,狹義“書象”指書法之象,廣義“書象”可以兼容文字之象甚至符圖之象。
如果以這樣的解釋,結合現場展出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出,其時邵巖先生又處于一個重大的變革期,他即將從一種可以識別的、具有字義的現代書法創作,轉向抽象的、不可識別的圖形創作。這樣說,也許顯得過于簡單和偏面,但至少說明了一個道理,最后一個“漢字迷陣”,被邵巖擺在了自己的面前,如何走進去,如何走出來,是一個必須解決的命題。
解密迷陣
現代書法的緣起和早期發展的歷程,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最早是立足于書法,而進行現代創作,走了象形一路,由于畫意過強,書法界難于接受,以至于有的學者抨擊其為“偽現代”。后來,探索者放棄了畫意路線,而進一步追求抽象,甚至大量參考了西方和日本的藝術表現手法,但是最近20幾年來,始終不具有普遍意義,更遑論上升為民族審美。這幾乎是一條絕路,有的人還在左沖右突,有的人已經離開,留下殘酷的背影。
但是,邵巖,就是在這樣的一條夾縫中,已經比絕大多數人走得更遠了。我提到的遠,并非是邵巖在1985—2005年所取得的成就,盡管這樣的成績足以使他在中國書法界占有一席之地而過上優渥的生活,更多的是他始終沒有放棄一次次的探索,從而走向更為廣闊和高明的遠方。
當然,這樣的向著遠方抵達,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甚至是生命。恰如美國著名作家蘇珊·桑塔格說:“藝術結構與生命結構具有相似之處,這使藝術品成為一種生命的形式。”首先,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從邵巖的“人生”和“漢字”的迷陣上,我們已經得到了印證?,F在,邵巖先生就要“從漢字出發”,他將走到哪里呢?現在看來,這個設問已經毫不重要,他出發未久,道路和方向就發生了變化,他今天所到達的,肯定已經不是原來設定的目標。
2008年,46歲的邵巖,突發急性心臟病,這場大病幾近奪去他的生命,他的身體里放了8枚支架后,終于重生了。臥床休息的數月,邵巖每天與藥為伍,注射器成了每天延續他生命的東西,他說:“他扎進我的體內,與我體重的70%水系對抗溝通,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海邊,城市離我越來越遠,我的身體被海水帶走,它載著我的靈魂遠游,變化之奇妙,令我對其產生神圣的敬畏之情?!?/p>
當邵巖醒來時,突然意識到,水墨與注射器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一個是他一生摯愛,另一個挽救了他的生命,如果將它們結合在一起會是怎樣的震撼?!
對于一個優秀的藝術家,生活中的所有遭遇都可能是上天格外開恩的待遇,一場事關生死的大病,給了邵巖新的思考,更給了他全新的無法意料的工具——注射器,新工具和新手法的應用,我認為對于邵巖來說是具有革命性和顛覆性意義的。注射器的出現首先讓書寫的本質發生了改變,毛筆作為書寫的決定性元素被忽略了;其次是對書寫的控制,雖然還是以人之手,雖然還有一個工具,但對工具的可控性已經完全不同,這個工具更像一個具有一定結構的機械裝置;然后是書寫的最后結果,完全超越了書寫和繪畫的概念。
這究竟叫什么?射墨還是跑墨?
劉驍純博士曾撰文提到“2011年,邵巖開始了一種新的書象項目——在一個儀式化的場境中,實施在宣紙環壁上射墨的行為,后期,讓射跡在水的作用下自然成紋。這一項目,在上海‘800藝術區’展現時被稱為‘跑墨’,我更傾向于稱之為‘射墨’”。這種新穎的現代書法,劉博士名之為“邵巖瘦筋草”。
我覺得,射墨也好,跑墨也罷,本義上都是在術的層面。今年,由朱青生先生做策展人,劉驍純先生做學術主持的“‘心跡’——邵巖水墨藝術展”在今日美術館一號館舉行?!靶嫩E”兩字肯定是更為貼切。
邵巖先生長相壯實、敦厚,大多數時候蓄著須,靈活、輕盈似乎與這樣的體態無關。他講話柔和、輕細,傳達著一種堅定的善意和真誠,你很難相信,當他手執注射器是這樣的一種飛揚狀態,完全是天人合一,呈現一種貼地飛行的姿勢,把自己像一發子彈,射向一個苦思良久才發現的“陣”的命門。
是的,他把醫生通過注射器注入他體內的水,研成生命之墨,通過代表疼痛和新生的注射器,把心射了出來,落到紙上,就是一片大海,海上漂著一葉舟,舟名就叫《邵巖字典》,這本字典里沒有放棄、屈從和死亡,有的只是堅定、向死而生的勇氣和無限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