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圍繞德國著名流亡文學雜志《匯集》所引發(fā)的風波及相關評論,顯示出該領域研究存在著片面的主導思想和評論模式,即以是否公開聲討納粹為評價標準,這種政治化傾向將一個錯綜復雜的歷史產物簡單化,不僅抹殺了流亡文學多樣性構成這一客觀存在,也否定了與納粹斗爭的多樣性及其合法性和有效性。流亡作家的歷史定位蘊含在這一稱謂之中,流亡業(yè)已表明政治取向,作家通過作品來接受歷史評價;流亡文學的歷史定位不僅取決于對納粹的撻伐,而且還在于對人道主義的捍衛(wèi)。
關鍵詞:流亡文學;“內心流亡”;納粹;意識形態(tài);多樣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2-0021-07
一、引言:流亡文學研究的時代烙印
希特勒取得政權標志著德國歷史上最黑暗時期的開始,歷史向德國作家提出了一個尖銳問題:如何選擇未來生活?對此,大批作家用雙腳對納粹當局投下反對票:“一個作家大規(guī)模出埃及記開始了,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哪個國家在短短數(shù)月內失去了自己如此之多的文學代表人物。”伴隨著納粹上臺、國會縱火案、焚燒圖書、“砸玻璃之夜”、吞并奧地利、“慕尼黑協(xié)議”以及二戰(zhàn)爆發(fā),每一事變都造成新一波作家流亡潮,近千名作家去國出走,德國幾乎一夜之間失去了歐洲文學的中心地位。20世紀德語文學具有影響的精英幾乎悉數(shù)踏上了流亡之路,這在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如此大規(guī)模作家集體流亡開啟了德國文學史上的特殊時期——流亡文學時期。
對于這一非常時期的研究,德國文學評論界的反應相對滯后。遲至上世紀60年代中后期,流亡文學研究才悄然興起,直到70年代漸成濫觴。這一現(xiàn)象具有多方面原因并且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相應影響。總體而言,戰(zhàn)后東西方政治上分道揚鑣阻礙了從整體上(全德范圍)應對流亡文學這一具有鮮明政治色彩課題的挑戰(zhàn),四大戰(zhàn)勝國占領當局不同的戰(zhàn)后文化政策致使該領域研究舉步維艱,但凡涉及價值判斷,只有符合隨之盛行的、東西方對峙所需要的、敵視和丑化對方形象的終極目標才切實可行,這一狀態(tài)直到60年代中后期伴隨著東西方兩大意識形態(tài)陣營開始解凍、東西兩德分別以阿登納和烏布利希為代表的時代結束而有所松動。“68一代”發(fā)起的全歐洲范圍的學生運動是對戰(zhàn)后近四分之一世紀西方所奉行的保守政策的反叛。在西德,1970年前后全國高校出現(xiàn)空前大換班,一大批納粹統(tǒng)治時期并沒有影響其研究工作、因而對歷史反思和社會責任采取搪塞和規(guī)避態(tài)度的教授年屆退休離職,新一代知識分子得以登臺亮相,學界乃至社會風氣為之改觀,其標志性變化是起源于知識界、隨后波及到全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左傾化。在上述背景下,與意識形態(tài)結下不解之緣的流亡文學研究順理成章地成為關注的焦點。作為時代變革的產物,這一領域的研究惟其研究對象所決定而強烈附著上了清算納粹的印記,從思想和社會發(fā)展角度看,這種清算至關重要,這既是對戰(zhàn)后阿登納時代迎合冷戰(zhàn)需要、三心二意地開展非納粹化的反撥,也是社會良知和道德回歸社會主流的重要標志。但是具體到流亡文學評論如何擺脫來自“右”的和“左”的意識形態(tài)干擾、在“矯枉”和“過正”之間取得平衡、進而客觀公正地展開研究則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就此而論,主要受制于政治原因而姍姍來遲的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似乎并未擺脫政治因素的干擾,總體上表現(xiàn)出為求“矯枉”不惜“過正”的傾向:在強調該領域反納粹的必然存在和重大意義的同時,卻降低甚至排斥其他相關因素及其作用,留下過猶不及之憾,從而對流亡文學研究產生了不可忽視的負面影響,對此,圍繞德國著名流亡文學雜志《匯集》(Sammlung)所引發(fā)的風波及相關評論可以作為典型案例加以說明。
二、《匯集》風波的評價誤區(qū)
1933年夏末在荷蘭創(chuàng)刊的流亡文學雜志《匯集》所引發(fā)的風波在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究其原因大致有三:首先,該雜志主編克·曼(K.Mann)身份特殊:其本人不僅由于乃父托·曼(Th.Mann)的光環(huán)而備受矚目,更由于非同一般的流亡背景和轉變——納粹上臺之前幾乎不問政治、且具頹廢傾向的唯美主義和個人主義作家,之后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上以強烈的反法西斯立場而著稱——一躍成為德國流亡文學研究的標桿式人物,他的轉變在自由派作家中堪稱楷模,順理成章地構成了評論界重點關注的對象。其次,這份最早也是影響最大的德國流亡作家所創(chuàng)辦的文學刊物擁有一批重量級撰稿人,他們的文學地位和聲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德語文學界與納粹劃清界限的政治立場,構成德意志民族在其歷史上黑暗時期所剩無幾的驕傲所在。最后,卷入《匯集》風波的是一些著名作家如羅·穆西爾(R.Musil)、阿·德布林(A.D6blin)、勒·席克勒(R.Schickle),托·曼,斯·茨威格(S.Zweig)等,他們起先同意出任雜志撰稿人,后因《匯集》發(fā)刊后所具有的強烈反納粹政治訴求而紛紛發(fā)表聲明退出。這個當年雙方各執(zhí)一詞的爭執(zhí),在時隔近40年后被遲到的德國流亡文學研究大加渲染,甚至以聳人聽聞的“丑聞”加以定性,上升成為以此評判當事者雙方政治立場正確與否的標準。在大量對于這種被視同所謂臨陣脫逃行為的抨擊中尤以對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為甚,其中以該領域研究權威哈-阿·瓦爾特(H-A.Walter)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對茨威格在政治上進行了毀滅性評論,其根據(jù)就是“《匯集》對他(茨威格)而言過于政治,過于反法西斯。”進而得出退出者不問政治、屈從納粹的結論。顯然,這一批判之矛不僅指向茨威格,還包括其他退出作家,具有廣泛的涉及面,而這一立論之大行其道,又折射出德國流亡文學研究帶有實質性的特點。所以,圍繞《匯集》事件是非曲直的澄清勢在必行,其舉一反三的意義不言而喻。
縱觀《匯集》風波的種種評論,譴責退出作家的立論是建立在認定他們沒有信守承諾的先決條件基礎之上的,因此,所謂“食言”一說是否成立,無疑構成了相關評論存廢的關鍵。然而恰恰是在這個節(jié)點上盛行的觀點并非無懈可擊,相反,對該事件進行有選擇的過濾構成了相關評論不可忽視的缺陷,從而在根本上動搖了這種建立在片面基礎上得出的結論。與瓦爾特充滿政治性解讀不同的是,作為被描述成遭受眾人“不義”的克·曼,實際上在嚴格意義上是“食言”的始作俑者。史料充分證明,《匯集》籌辦期間,克·曼對辦刊宗旨并非旗幟鮮明,相反,定位不清、表里不一伴隨著《匯集》一路走來。在與眾多作家旨在征稿的通信中,克·曼反復強調的不是雜志的政治性而是文學性,而正是這一點吸引了相當一批作品在納粹德國遭到封殺的作家,并據(jù)此允諾出任撰稿人。政治上低調的赫·黑塞(H.Hesse)盡管多次受到邀請,但執(zhí)意要等到雜志出版后再說,事實證明黑塞的謹慎不無道理。1933年9月《匯集》發(fā)刊,如果將亨·曼(H.Mann)和阿·凱爾(A.Kerr)的政治評論以及該雜志充滿政治論戰(zhàn)性的辦刊綱領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克·曼原先要辦一個‘純文學’刊物的宗旨,就這樣被憎恨法西斯的文學理念所改變。”而正是這一改弦易轍引發(fā)了對新的辦刊宗旨一無所知的作家的強烈反應。德布林憤然表示:“我不同意與這份雜志出版人有任何創(chuàng)作和政治上的共同點,我對這份雜志的傾向一無所知。”席克勒聲明:“我對《匯集》的政治色彩極為不快,因為以為只是為一份純文學雜志偶爾合作。”托·曼也證實:“我只能確證,《匯集》第一期的特性與其承諾的綱領完全不符。”在致克·曼的信中,茨威格直言前者食言行為及其后果:“您當時表明要辦一份文學的、非政治的雜志,但您本人卻又改變了這一方案,所以導致目前種種回絕。”類似于茨威格的書信內容,黑塞也對克·曼的食言行為給予尖銳的回應,面對各路詰問,一貫以直言無畏著稱的克·曼則一反常態(tài)地選擇了沉默。
由此可見,《匯集》風波的緣起在于克·曼首先違背了事先的承諾,其因果關系至關重要,它表明就事發(fā)本身而言,眾多作家的退出無可厚非,是對違約行為的正當反應。然而相關評論卻對克·曼一手造成該事件爆發(fā)的行為諱莫如深,因果倒置地將責任全部轉嫁到他人頭上,這構成了“食言”說辭并據(jù)此對有關作家進行抨擊的悖謬所在。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克·曼在向不同政治背景作家約稿時采取了不同的說法,從而給同一份雜志定下截然不同的辦刊宗旨:在致公開反納粹人士的信中強調“越尖銳越好”,而在向政治上低調的流亡作家則強調雜志將是“非政治的”。這種因人而異的行事方式起碼表明他對雜志定位缺乏嚴肅考慮,這種目的性、功利性行為無異于把自己的政治意愿強加給他人,并且采取的又是缺乏最基本的尊重他人的行事方式,這為日后招致眾叛親離埋下了伏筆。
毋庸置疑,在納粹興起之時把辦刊定位由純文學改變成具有鮮明政治訴求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然而,涉及到由此而引發(fā)的風波及其對相關作家的評價卻不能因此而排除克·曼的食言及其所產生的后果:該雜志并沒有如其刊名所愿地匯集了各路流亡作家,相反,它直接引起了他們之間的猜疑、指責,在一定范圍導致了流亡作家四分五裂。一個崇高的目標,卻由于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方法不當而受到損害,這恰恰印證了目標和手段兩者缺一不可的重要性。一個起先信誓旦旦承諾是純文學非政治的刊物,僅僅由于臨陣變卦而變成政治上是非判斷的標準,這不能不視作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這一熱議事件的阿克琉斯腳踵,在邏輯上、道義上是難以自圓其說和取信于人的。從研究方法看,存在著因果斷裂的缺陷;從研究指導思想看,是將反納粹的政治作用凌駕于所有因素之上。當一項規(guī)則確定之后,必須以此作為去衡量、判定達成共識者行為正確與否的尺度,這一客觀標準的缺失,勢必削弱其說服力,僅根據(jù)相關作家不同意一份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辦刊理念就對他們的政治立場得出負面結論,其武斷和輕率顯露無疑。
總之,回避克·曼誤導行為及其對該風波所起到的誘發(fā)性作用,彰顯出該領域研究具有明顯的排他性和選擇性,且選擇衡量的標準和尺度又是絕對的——是否公開聲討納粹。這不能不給相關研究打上了意識形態(tài)為導向的烙印。極力推崇這種斗爭方式,似乎在暗示只有一種事實上并不存在的“正確”的斗爭方式,同時也是排斥在客觀上大量存在的其他與納粹作斗爭的方式。對前者的推崇和對后者的貶低構成了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一個令人矚目的評論模式,這種非黑即白、以是否公開聲討納粹來對流亡作家在政治上劃線站隊的做法,大大縮小了反法西斯陣營多樣性構成這一客觀事實,對此,相關研究亟待擴大視野,延展反法西斯斗爭的內涵,在一個更為寬廣的思想和歷史背景下展開討論,這涉及全面評價眾多納粹時期在公開場合保持政治上低調,因而受到懷疑甚至譴責的作家,黑塞、德布林、穆西爾、席克勒、茨威格只是幾個著名的事例。他們在公開場合所采取的低調態(tài)度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他們的政治觀念,但據(jù)此對他們反法西斯主義的原則立場產生懷疑甚至否定,做出以一概全的結論則是與歷史的真實背道而馳的,假如德國流亡文學研究最終確立瓦爾特式的立論方式,那么這類評論肯定會變得清楚和簡單得多,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也將與事實疏遠得多。
三、流亡作品與作家政治立場
從本質上講,《匯集》風波雙方的歧見并非是對納粹認識及所持政治立場不同,而是對采取何種方式與納粹斗爭的策略選擇不同,兩者不可混為一談,譴責退出者的觀點混淆了兩者的本質區(qū)別,把策略選擇的不同上升為政治立場的不同,從而歪曲了這些作家反納粹的原則立場。具體而言,單方面改變辦刊宗旨無異于強迫對方接受一種他們并不認同的斗爭方式,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導致了沖突,從這個角度看,那些對《匯集》易幟不予認同的作家是對自身所奉行的價值觀和政治信念的堅守,只有對此全面考察才能評判其政治立場。就此而論,一個重要的參照系無疑是作家在最能全面反映其價值觀的本職工作——作品——所表明的觀點,舍此根本刻意去突出是否公開抨擊納粹的意義和作用,勢必造成忽視甚至貶低對作家作品的全面理解和客觀評價。僅以處在《匯集》風波風口浪尖上的茨威格為例,這位在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幾乎被貶抑成克·曼的對應體、多被定格為用以襯托后者反納粹斗士光鮮形象的人物,其作品由于受制于對該作家政治上的負面評價而遭到狹隘的解讀,例如對他的中篇杰作《象棋的故事》(1942)所包含的揭露和控訴納粹對人的精神摧殘和迫害的內容,盛行的觀點卻通過強調心理分析而加以排斥,從而剝離了作者在作品中明確無誤地加以表現(xiàn)的、主人公精神上受到摧殘和迫害的時代背景(如小說中反復強調的納粹集中營及其種種迫害手段的丑行等),這種以心理分析取代、拒斥作品豐富思想內容及其現(xiàn)實意義的方法,幾乎成為德國評論界評價該作家及其作品的特定套路,這種方法顯然與對該作家政治上的負面評價的指導思想存在著邏輯上的聯(lián)系,可謂“政治掛帥”造成的必然后果。
相同的遭遇在茨威格另外一部力作《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1936)再次得到印證。通行的觀點大多以歷史題材為借口回避該作品的現(xiàn)實政治意義,對此,有必要重申歷史題材在流亡文學中的普遍運用及其積極作用,歷史與現(xiàn)實存在著有機的聯(lián)系,德布林充分肯定“歷史題材取得成功的要素正是在于它的現(xiàn)實性和傾向性。”轉向歷史題材反映了反法西斯主義流亡作家的一種普遍訴求:通過分析歷史事件和歷史上類似現(xiàn)象來認識當代現(xiàn)實,同時,歷史也為研究人道主義傳統(tǒng)和激勵同代人的斗爭精神提供了巨大可能。因此,“流亡時期作家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作品不是逃避現(xiàn)實,不是遁世,而是與法西斯作斗爭的一種方式。”亨·曼的《亨利四世》兩部曲、托·曼的《約瑟夫四部曲》后兩部、列·福伊希特萬格(L.Feuchtwanger)的《假尼祿》等無不是這類借古喻今的范例。取材于歷史的作家首先關照的不僅是他所依據(jù)的史料,而是采用這種史料的目的和意圖,就此而言無論是從目的或意圖,還是從現(xiàn)實性或傾向性而言,《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矛頭直指納粹暴政無可爭辯,書中振聾發(fā)聵的質問——“一個共和主義的城市,怎么能夠忍受這樣一種薩沃羅拉式的獨裁統(tǒng)治?一個迄今為止,熱情開朗的民族,怎么能夠忍受這樣扼殺人生的歡樂?一個孤家寡人,怎么能夠這樣殘暴地毀掉成千上萬個人的生活歡樂?”——表明作者以史為鏡、意在使人猛醒的社會責任感和政治立場,這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大聲疾呼,證明茨威格沒有遠離時代的漩渦,這部書可視為作者的政治宣言,是對其政治立場的系統(tǒng)總結和說明,在當時流亡作家中引起積極反響,對他先前政治上低調多有微詞的人,成見大大消弭,托·曼致信祝賀:“這本書深深地激動人,把現(xiàn)實中一切憎惡和一切同情都聚集到一個歷史題材上,我為此感謝你的大作。”如同流亡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歷史小說一樣,《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的文學和歷史價值在于超越了對現(xiàn)實急功近利的批判,其張力具有跨時代的威力,塑造了一個有能力認清當權者真實面目、敢于挑戰(zhàn)暴政的主人公,重申了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壓迫和反抗的抗暴史的規(guī)律,這無疑在納粹猖獗的歷史條件下具有巨大的鼓舞作用。總之,無論從出版時間還是作品內容上看,該書都是對時代災變做出的及時而深刻的反思,書中歷史題材的選取及其所采用的明確無誤的類比方法,加深而不是削弱了這種反思力度,在反法西斯流亡文學中應占有不容忽視的地位。
四、流亡、“內心流亡”的政治內涵及流亡作家多樣性
一味強調公開反納粹的政治立場并以此為標準來評價流亡作家,在客觀上還造成了削弱該領域研究的本質構成——流亡——及其蘊含其中的政治意義的后果,從而偏離了議題核心。不談流亡而大談流亡文學以及作家的政治立場無異于舍本求末,致使這一具有特定內涵的命題背負上過多其他因素的重壓,因此,將流亡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具有正本清源的必要。流亡不是簡單的標識符號,它本身就包含著鮮明的政治立場和價值取向,選擇流亡就是選擇孤獨、貧困甚至是死亡,流亡之路就是不歸之路,絕非僅僅是逃亡或逃生。瓦·哈森克勒維爾(w.Hansenclever)在其流亡小說《沒有權利的人》中描寫自己作為流亡者在異國所遭受到的侮辱,便是流亡作家命運的縮影,書中撕心裂肺的悲鳴:“我們這些失去家園的人,我們這些被詛咒的人,我們還有生存的權利嗎?”實乃非親身經歷者未必理解。踏上流亡之途后等待他們的命運就是查抄財產、顛沛流離、陷入赤貧,從而使流亡作家變成了奧德賽式的人物。物質、心理和語言上的困難和障礙使流亡作家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和壓力,流亡帶來何等災難性后果,在巨大的精神和物質壓力下出現(xiàn)的自殺潮可以說明:穆西爾赤貧如洗,死于物質的極端貧困;約·羅特(J.Roth)不堪精神重壓沉溺于酒精而亡;圖霍爾斯基(K.Tucholsky)、陶勒爾(E.Toiler)、哈森克勒維爾、恩·魏斯(E.Weiss)、本雅明(W.Benjamin)、茨威格等一批享譽世界的作家先后自殺身亡。
拋開面對這種生死攸關的選擇而義無反顧踏上流亡之路所包含的鮮明政治立場,一味強調對納粹口誅筆伐的政治意義,無異于是對流亡做出盲人摸象式的解讀。盡管流亡作家背景不同,政治信仰、美學觀念各異,但共同的特點是不接受納粹主義這種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以流亡來宣示拒絕納粹政權的合法性;同時,選擇流亡就是選擇忠于人道主義傳統(tǒng)和精神,所以,“流亡國外是政治行動。逃亡出去的人便是打算拯救祖國的人,也是祖國不解放決不會回來的人。”忽視流亡本身所表明的政治立場,不僅是對歷史的歪曲,也是對大批流亡作家的選擇及其命運的褻瀆,在這一原則問題上不容有絲毫的含糊,否則便會失去對相關研究的原則把握。值得關注的是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確實暴露出邏輯和價值取向出現(xiàn)混亂的跡象:一方面對于選擇流亡、然而對通過論戰(zhàn)方式與納粹作斗爭持保留態(tài)度的作家予以政治上的貶低甚至否定,另一方面卻對滯留在納粹德國,以沉默面對暴政的作家冠以“內心流亡”予以肯定,這種評判標準的混亂不可避免地導致流亡文學研究的混亂。
不容置疑的是,德國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是由流亡在國外并通過他們的作品得到傳承和發(fā)展,納粹統(tǒng)治12年間,德語文學可以載入史冊的作品是由流亡作家創(chuàng)作的(如托·曼、羅·穆希爾、貝·布萊希特等),而絕不是誕生在納粹帝國的土地上,其中也包括“內心流亡”文學。盡管留在納粹德國的作家并不都出賣靈魂,他們當中也存在恪守正義的社會立場,不接受納粹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作家,從而構成了“內心流亡”這一現(xiàn)象,但是,第三帝國所奉行的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式的文化政策從根本上決定了這類作家難有作為。事實上這類作家的作品整體上表現(xiàn)出遁世特征:避免與納粹有染,描繪的不是社會沖突,更不是政治沖突,而是心理上、道德上的沖突,充其量試圖以人類道德的普世價值來對抗納粹的道德觀,同時這種意圖又打上了不愿或不敢冒犯當局、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的印跡,因此,使用伊索式語言進行隱晦曲折的表達,以便通過納粹書報檢查,成為滯留納粹德國、良心未泯的作家寫作常態(tài),這類經蒸餾后的文字所能產生的作用可想而知。“內心流亡”作家雖然以沉默表示不認同納粹當局,但其作用無足輕重,也正是基于此點,托·曼對所謂“內心流亡”一說進行過無情的甚至是過激的抨擊,認為“1933到1945年間能在德國印刷的圖書毫無價值,更不值得去看。這些書都帶著血腥氣和恥辱味,全都應該搗成紙漿。”曼氏過激言論固然有失偏頗,但令人深思:德國流亡文學研究能夠留存包容“內心流亡”作家的胸襟,何以不能見容于寧做天涯淪落人而不愿做納粹臣民的一些流亡作家?僅僅因為這些作家沒有發(fā)表討伐納粹檄文?難道選擇流亡不就是無字的決裂書?顯然,以是否公開反對納粹來對流亡作家進行政治上評判,必然會削足就履地排斥其他因素,限制對流亡文學具有多樣性這一總體特征的全面理解,從而陷入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的尷尬,最終把與納粹復雜的、全方位的斗爭簡單化和教條化。
流亡文學是由各種政治信仰、美學觀點和身份背景的作家組成,既有資產階級民主派作家,也有無產階級革命作家,既有現(xiàn)代派作家,也有現(xiàn)實主義作家、左翼自由派作家,人道主義、和平主義、猶太、半猶太作家等等不一而足,由于世界觀等原因構成了不同流派,面對納粹采取了參差不齊的政治立場,應當在肯定主流和本質的基礎上區(qū)別加以分析,要求具有各種思想傾向的作家在立場表達上的統(tǒng)一只能是相對的,他們在哲學、政治和美學觀點上,存在著相當大的甚至是根本的分歧。然而納粹是共同的敵人,擺脫納粹統(tǒng)治是共同的愿望,流亡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不屈不撓的意志不僅僅在于對納粹的唾棄和聲討,同樣重要的是對人道主義的捍衛(wèi)和弘揚,而后者更是構成分屬不同文學流派和政治團體的流亡作家最能相互認同的共同點,同時也構成了流亡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然而從相關評論看,由于過于強調前者,客觀上導致了排斥甚至抹殺后者的存在和作用,這種比例上的失調,是突出反納粹作為研究主導思想的必然結果,造成了明顯的研究缺陷。與此不無關聯(lián)的是,倘若強調反納粹的作用,以詩人貝歇爾(Becher)為首的流亡蘇聯(lián)的作家無可爭議地可以比肩于包括克·曼在內的一批忠實于自由主義的流亡作家,然而前者在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中均被打入另冊,這又從另一個方面表明該領域確乎存在著政治化傾向,不能不對其研究的全面性和科學性產生質疑。
五、結語
對《匯集》風波的爭鳴,不僅在于探討歷史的真實,還在于彰顯反法西斯的多樣性和合法性。每一位流亡作家的重要性都不容忽視,當他們不齒與納粹為伍、拿出舍棄一切的勇氣流亡出走、并且在極端艱難的精神和物質條件下繼續(xù)從事寫作遭到納粹禁止的作品并以此相對抗時,從政治上排斥甚至否定由于種種原因沒有以公開論戰(zhàn)的形式加入到討伐納粹行列的流亡作家,已經不僅事關流亡文學研究的一個缺失,而且還涉及如何全面、客觀評價流亡作家及其歷史地位的重大問題。畢竟與納粹作斗爭不能只局限在政治層面,其本質更是人道與非人道、正義與非正義的斗爭,絕不僅僅是不同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斗爭。社會的巨變,直接或間接迫使人們做出政治上的選擇,并不完全取決于當事者政治上積極與否,歷史業(yè)已證明,不僅僅是政治上的積極分子,至關重要的是無數(shù)“非政治”的民眾揭竿而起,最終成就了反法西斯大業(yè),他們是滄海一粟,但正是由于他們才匯成了勢不可擋的滾滾歷史洪流。
流亡作家隊伍構成復雜,不可能整齊劃一,多樣性是其最大公約數(shù),而他們的共同點在于以流亡表示對納粹的唾棄,對這些作家的歷史評價首先應建立在這個原則基礎上。具體就《匯集》風波焦點人物茨威格而言,從世界觀看他是一位徹底的和平主義者、堅定的人道主義者,秉承這種信念的流亡作家不在少數(shù),這從根本上決定了他們與法西斯主義勢不兩立,對于這類作家在納粹時期的評論理應結合這一思想背景加以綜合考量。客觀的現(xiàn)實是在反納粹斗爭中存在著廣泛的統(tǒng)一陣線,對于其中某一斗爭形式——如克·曼式的公開論戰(zhàn)——的贊頌不能以貶低甚至否認其他斗爭形式為代價,反抗納粹不存在正確或是錯誤的斗爭形式,主動選擇流亡這一具有劃清界限的行動本身已使這方面的是非之爭顯得蒼白和空洞。反法西斯是在全方位戰(zhàn)線上進行的斗爭,很難提出在某個領域流亡作家不曾與納粹針鋒相對。涉及到作家的作品,其作用關系重大,正如反法西斯主義著名作家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70多年前指出的:“與法西斯的搏斗,同時也就是為民族文化遺產,為代表真正民族傳統(tǒng)的權利而斗爭。”這種超越狹隘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高屋建瓴的視野和氣度,對于當今德國流亡文學研究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指導作用。民族的呼聲、民族的良心,不僅僅表現(xiàn)在與納粹不調和地針鋒相對,跳出單一的、以意識形態(tài)劃線的評論臼窠對于德國流亡文學研究而言并非一句危言聳聽的大話,圍繞《匯集》風波的評論已經表明了這一點。最后,有必要回顧克·曼表明他當年流亡目的一段話:“一方面涉及到向世界警告第三帝國,并且揭露當局的真實面目,另一方面有益于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生動地維護德意志精神和在其發(fā)源地的國家已無立足之地的德語偉大傳統(tǒng),并且通過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繼續(xù)發(fā)揚這種傳統(tǒng)。”歷史地看,克·曼盡責地完成了第一個目標,而第二個目標則是由包括他本人當年在《匯集》風波中頗有微詞的作家群體通過在流亡時期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更好地完成,雖然他們未及克·曼表現(xiàn)出值得欽佩的斗爭精神,但他們始終堅持人道主義原則,以其不朽的作品謳歌、捍衛(wèi)著人類的光明與正義,用以對抗納粹的黑暗與邪惡,此乃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