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近代以來,海外軍事基地成為法國增強政治影響力、軍事投射力、經濟競爭力和文化親和力的重要載體。尤其是在對非洲戰略中,海外軍事基地是法國大國地位的象征和力量投射的“橋頭堡”,增強了其在非洲的經濟利益、文化利益、政治價值觀利益、僑民利益和安全戰略利益,提升了其干預非洲地區事務的能力。縱觀歷史,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部署主要受其安全戰略、財政狀況、對象國對海外軍事基地的態度以及大國在非洲博弈四個因素的共同影響,其未來部署將進一步呈“機動化”、“多邊化”和“地方化”趨勢。
關鍵詞:法國非洲戰略;海外軍事基地;海外利益;安全戰略;軍事存在
中圖分類號:D83(5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2-0055-10
近代以來,法國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大國,部分是因為其擁有遍及四大洲的海外軍事基地——從加勒比海到南美洲,從中南半島到大洋洲,從太平洋到非洲大陸。近代法帝國是領土相當分散的國家,如法國本土距離法屬圭亞那7000公里,距離印度洋上的馬約特島8000公里,距離大洋洲上的新喀里多尼亞1.83萬公里。海外軍事存在實際上彌補了法帝國在地緣上的劣勢,法國在海外省、殖民地和領地上的軍事基地增強了其全球投射能力。冷戰后法國在海外軍事力量約5萬人,其海外軍事存在大體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法國在聯合國框架內執行的維和行動,如在黎巴嫩;第二類是法國在北約和歐盟的框架下執行軍事作戰與維和行動,如在阿富汗;第三類是法國在海外的軍事基地,如在喀麥隆。其中第一類和第二類軍事行動的領導權和重大決策權不在法國,第三類軍事行動的領導權在法國(見表1)。
一、二戰后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歷史演變
法國前內政部長查爾·帕斯卡(Charles Pasqua)曾經指出:“歐洲對外安全戰略主要依靠三環,即地中海、歐洲大陸和大西洋,法國是歐洲唯一在上述三個平臺均發揮積極作用的歐洲大國。”從19世紀中期到冷戰結束前,非洲一直被法國視為“后院”和“勢力范圍”,地中海被法國視為“內湖”而不是“邊界”,它將北岸的法國本土和南岸的非洲大陸殖民地連為一體,北岸的法國本土和南岸的非洲殖民地均被視為法國領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即法國是橫跨歐洲和非洲大陸的帝國,“地中海穿過法國就像塞納河流過巴黎”。1894年,法國成立殖民部,其海外殖民地的面積和人口僅次于英國,居第二位。1912年摩洛哥成為法國保護國后,法國在非洲大陸的殖民地達1000萬平方公里,在印度支那的殖民地為75萬平方公里,此外,馬達加斯加、太平洋和印度洋一些島嶼也是法國海外殖民地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戰爆發前,法國在海外殖民地擴大至1175.5萬平方公里,殖民地人口4110萬,其中大部分在非洲地區;二戰爆發前,非洲近一半的土地淪為法國的殖民地;二戰后,法國在全球四大洲擁有1200萬平方公里的殖民地,殖民地人口6500萬,其中21塊殖民地在非洲,總面積約1039萬平方公里,占非洲總面積的37%,占當時非洲總人口的24.5%。
法國為什么對非洲殖民地“情有獨鐘”?這主要是因為近代以來,法國在同歐洲列強的對抗中多次敗北,動搖了法國在歐洲的強國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法國對海外殖民地的依賴——以海外擴張的優勢彌補其在歐洲大國權力競爭中的劣勢。如1870年普法戰爭中法國戰敗,喪失阿爾薩斯一洛林地區;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法國再次遭到納粹德國的蹂躪。戰后法國面臨三項艱巨任務:維護國家安全、發展經濟和恢復法蘭西民族的尊嚴。為重振國威,法國強調自己不是地區性歐洲中等強國,而是國土遍及歐洲、非洲、加勒比、南美、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全球性大國,守住在非洲的殖民地、維持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對于恢復法蘭西民族尊嚴具有戰略意義。法國通過維持在全球的軍事基地來彌補戰后在歐洲的頹勢,將法國本土、海外省、殖民地和領地打造成橫跨四大洲的“虛擬帝國”——“法聯”(French U-nion),并堅信“法聯”完全可與蘇聯(Soviet Union)相媲美。在“法聯”這一“虛擬帝國”中,非洲無疑是法國海外利益最集中的地區,如何確保在非洲的特殊利益、阻止其他大國染指非洲和應對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沖擊是戰后法國歷屆政府面臨的主要難題。
在非洲大陸部署軍事基地是二戰后法國政府應對上述難題的重要選擇之一。二戰結束后,法國先后在北非、西非、中非和南印度洋設立了四個戰區,建立了數十個軍事基地,并派重兵布防。盡管二戰后民族自決成為時代的主旋律,但法國堅守在非洲殖民地上的軍事基地,堅決鎮壓民族獨立運動,但為此也付出了沉重代價。1945年5月8日,阿爾及利亞爆發反法游行示威,后遭駐阿法軍的鎮壓,造成4.5萬人死亡;阿爾及利亞反法游行示威還產生了連鎖反應——三周后敘利亞民眾宣布總罷工,法國軍隊對大馬士革發動了持續3天的襲擊,也造成重大平民傷亡。1946年,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宣告成立,強調法蘭西由不可分割的三部分組成,即法國本土、阿爾及利亞等海外省以及其他海外領地。法國前參議院議長加斯東·蒙內維爾(Gaston Monnerville)在法國議會發表演說指出:“離開了海外法國,今天的法國將淪為被解放的國家;由于法國海外領土的存在,它才得以成為戰勝國之一”;前總統密特朗則進一步指出:“離開了非洲,21世紀的法國將不再有歷史。”在非洲殖民地獨立前夕,法國在非洲駐有90多個軍團,總兵力約6萬人。20世紀50年代后,法國的對外安全戰略主要依靠三環,即北約軍事聯盟、聯合的歐洲和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法國的地中海戰略與其維護在非洲的殖民統治一脈相承。
冷戰初期,北非周邊海域成為美蘇爭奪的戰略要地。美國的第六艦隊和蘇聯的地中海特遣隊長期處于對峙狀態。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成立后,戴高樂強調法國將成為美蘇之外的“第三種勢力”和第三世界的“代言人”,主張地中海應成為“沿岸國家的地中海”,而不是“美國或蘇聯的地中海”。即便如此,戴高樂政府仍難以維持在非洲的軍事基地。60年代,非洲掀起了去殖民化浪潮后,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岌岌可危,基地的合法性受到非洲新興獨立國家的普遍質疑。1962-1964年,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駐軍人數從5.9萬銳減至2.1萬。基于“非洲是法國的傳統勢力范圍”這一慣性思維,法國以經濟和軍事援助為誘餌,與民族獨立國家幾乎全部簽訂了軍事防御協定(阿爾及利亞除外),以防范共產主義勢力滲透、阻止地區侵略和維護非洲穩定為借口,繼續使用非洲的基地,試圖削弱其他大國的政治影響力。1960-1994年,法國同27個非洲國家簽訂了軍事合作協定,為在非洲國家維持軍事基地提供了法律依據。根據這些協定,法國一度在20多個非洲國家部署有軍事基地,非洲近40%的地區處于法國的軍事影響之下,法國也超過英國、美國、德國和其他西方大國,成為對非洲政治和安全最有影響力的國家。
法國與非洲國家簽訂軍事合作協定和建立海外軍事基地不是孤立的事件,它是法國維系與前殖民地國家安全、政治、經濟和文化特殊關系的紐帶;法國希望以此成為非洲法語國家的代言人和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領袖。通過簽訂軍事合作協定,法國不僅使自己部署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合法化,而且獲得了其他特權,如領空飛越權,機場、港口和軍事設施的租用權、舉行聯合軍事演習的權利以及向非洲國家出售軍火的優先權等。法國大約400名軍官還成為非洲法語國家政府陸、海、空軍隊和警察的軍事顧問,其海外軍事基地實際上成為法國干預非洲安全事務的“橋頭堡”。
長期以來,海外軍事基地被賦予了象征意義,是法國國際地位和民族尊嚴的外化。戴高樂將軍曾經指出:如果法國淪為二流國家,那么法國將不復存在。法國為恢復戰前的大國地位,有步驟地恢復了在非洲的軍事基地,重新確立在非洲的主導地位,從而有計劃地建立起與法國本土軍事基地相連、以乍得首都恩賈梅納(N’Djamena)為中心、包括一系列陸、海、空軍事基地、結構嚴密的“十字形”戰略體系。“十字形”軍事基地體系的“橫軸”是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Dakar)一乍得首都恩賈梅納一吉布提首都吉布提市附近的軍事基地;縱軸是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一乍得首都恩賈梅納一剛果(布)首都布拉柴維爾軍事基地。后來由于非洲局勢動蕩,法國在布拉柴維爾的軍事基地移至加蓬首都利伯維爾(Libre-ville),恩賈梅納軍事基地移至中非布瓦爾,馬達加斯加港口迭戈蘇瓦雷斯的海軍軍事基地移至吉布提和馬達加斯加島附近的留尼旺,但“十字形”軍事基地總體布局未發生根本性變化,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駐扎有8萬人左右軍隊,與24個國家簽訂了軍事合作協定,以確保法國軍隊能夠在危機爆發后24小時內向非洲任何事發地點投射力量。20世紀60年代,由于法國在中南半島的潰敗和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法國元氣大傷,其在非洲軍事基地呈一定的收縮態勢,70年代的駐軍人數減至10800人,其中吉布提駐軍人數最多,達3800人,科特迪瓦450人,加蓬和尼日爾各450人,塞內加爾2300人,馬達加斯加2000人,乍得800人。
20世紀70年代初,隨著美蘇關系的緩和和法國經濟的衰弱,法國在非洲的駐軍人數下降至6500人,但非洲仍被法國視為最重要的“后院”和“利益地區”。1971年6月18-19日,法國在土倫海域舉行大規模軍事演習,總統和內閣要員親自出席觀看。蓬皮杜總統在“克雷蒙梭號”旗艦上發表政策講話指出:“因為法國瀕臨地中海,因為我們同幾乎所有地中海沿岸國家都有著緊密而友好的關系,我們在這個地區有傳統的作用和影響,特別是我們同北非有著緊密的聯系,并在該地區擁有重大利益。”
1981年,社會黨人密特朗當選法國總統,更加強調發展與第三世界的關系,反對美蘇爭奪非洲,但法國在非洲的“十字形”軍事基地布局已隨非洲去殖民化浪潮的發展而難以為繼。為保持法國在南翼——非洲的戰略利益,密特朗強調以部署在塞內加爾、中非共和國、加蓬和吉布提四國的軍事基地為支柱,以法國在喀麥隆、加蓬、科特迪瓦的臨時性、小型軍事基地為輔助,建立新的戰略支撐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蘇聯擴大在非洲之角和阿拉伯半島南部的軍事存在,除在也門建立軍事基地外,還增強在亞丁灣一印度洋的海軍巡邏力量,其在印度洋4/5的軍艦部署在亞丁灣靠近吉布提海域。由于蘇聯在安哥拉、埃塞俄比亞、利比亞、阿爾及利亞等地區的軍事存在不斷擴大,法國亦加強了在非洲軍事基地的駐軍,其在非洲永久性軍事基地的駐軍人數恢復至8000人左右。法國政府綜合運用政治、貿易、援助、文化和軍事等多種手段,加強對非洲尤其是法語非洲區的控制,而在非洲建立軍事基地則是其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手段。20世紀80年代,法國在海外主要有10處大型軍事基地,其中1/3以上集中在非洲。為阻止蘇聯在紅海一地中海一非洲之角的擴張,法國強化了在非洲的軍事基地部署。1985年,法國在海外的軍事力量增加至1.5萬人,其中在非洲軍事基地駐軍人數約6800人,還有1900多名非洲軍官在法國接受軍事訓練。法國在吉布提的軍事基地規模堪稱非洲軍事基地之首,它同美國在迪戈加西亞的軍事基地一道,成為遏制蘇聯在紅海一阿拉伯海一印度洋擴張的重要力量,具有維護法國和西方在西亞非洲利益的雙重功能。
二、冷戰后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調整
冷戰結束后,俄羅斯繼承了前蘇聯留下的大部分國際遺產,關閉了在古巴、越南和也門的軍事基地,開始奉行軍事收縮戰略,對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壓力減輕。此外,冷戰后,法國國內經濟面臨困難,財政赤字增加,經費不足。1991年,法國失業人數達280萬人,1992年政府登記的無家可歸者為40萬人,250萬人居住條件惡劣,20萬戶家庭受高債困擾;1992-1993年,法國失業人數創歷史新高,達300萬人。國內經濟狀況的惡化影響了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部署。1994年,根據法非會議達成的軍事合作協定,法國在法語區喀麥隆、中非共和國的班吉、乍得的恩賈梅納、吉布提的首都吉布提市、加蓬的利伯維爾、科特迪瓦的布韋港(Bouet)和塞內加爾的達喀爾等7個國家設有軍事基地,駐軍人數達8500人,此外還有1200名軍事顧問。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逐步成為其沉重的財政負擔。
面對此難題,法國不得不調整對外安全戰略。1994年2月,法國政府公布《國防白皮書》。它指出,法國今后面臨的安全威脅將更具不確定性、分散性、復雜性和多元性,因此法國政府既強調維護在非洲的特殊利益并推動非洲的民主轉型,又強調要減少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存在。此份《國防白皮書》對冷戰后法國的軍事戰略尤其是對非洲的軍事戰略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直接導致了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調整。1995年5月希拉克擔任總統后,由于法國經濟停滯不前,財政狀況惡化,法國于1996年宣布將正規軍人數從57.3萬縮減至2002年底的44萬,即削減23%,法國對非洲的軍事預算和經濟援助也大幅減少。由于冷戰結束后法國財政收入減少,其軍事基地也呈萎縮態勢。截至1995年,法國與23個非洲法語區國家簽訂有軍事合作協定,但僅在6個國家擁有永久性軍事基地——喀麥隆(10人)、吉布提(3500人)、加蓬(610人)、科特迪瓦(580人)、中非共和國(1500人)、塞內加爾(1300人),另外在1個國家擁有臨時性軍事基地——乍得(850人)。
1996年,法國政府公布《新防務報告》(Une Defense Nouvelle),闡述了希拉克的軍事戰略構想。《1997-2002年軍事綱領法》把法國的安全與防務政策概括為三點:一是保護法國生死攸關利益,包括維護領土完整、法國國民及僑民的人身、財產安全不受侵犯,確保法國主權獨立;二是保護法國的戰略利益,尤其是維護地中海地區的和平;三是保護法國作為大國的利益,這一點與國際安全環境以及法國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身份相稱。此后,法國政府專門推出了一項旨在全面調整在非洲軍事戰略的計劃,該計劃以1995-1997年在任的法國國防部長米永(Charles Millon)的名字命名,即“米永計劃”。根據該計劃,法國自1997年開始,花6年時間將非洲的駐軍人數減少40%,即從8350人減少至5000人左右;關閉原有的6個永久性軍事基地中的1個,保留5個,每個基地駐扎一支由陸、海、空三軍及憲兵組成的力量,人數各為1000人左右,以保持更靈活、規模更小、更高效的軍事力量。受“米永計劃”的影響,1997年,法國在乍得軍事基地人數從840人減少至550人,在加蓬的軍事基地人數從600人減少至550人,在吉布提的軍事基地人數從3250人減少至2800人,在科特迪瓦的軍事基地人數從580人減少至550人,在塞內加爾的軍事基地人數從1300人減少至1100人。希拉克政府通過對非洲軍事基地的調整,突出重點,提升軍事基地的作戰、防御和靈活反應能力,同時通過精簡人數,減少駐非洲軍事基地的經濟成本(即法國在非洲的軍費開支削減4.9%)。法國將削減下來的部分軍費——3000萬美元用于培養非洲軍事人員,讓非洲國家分擔責任,減少法國軍隊卷入沖突的可能性。
進入21世紀后,非洲國家政局總體上趨于穩定,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功能也從20世紀90年代干預非洲政局轉變為應對各類非傳統威脅,如打擊非洲恐怖主義。2001年法國在海外駐軍為3萬多人,其中駐太平洋、加勒比等地區約2萬人,駐非洲地區約5500人。“9·11”后,由于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功能轉向應對恐怖主義、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等非傳統威脅,法國不得不在北約的框架內參加對阿富汗的軍事行動,加上部分非洲國家堅決要求消除法國在非洲大陸殖民統治的痕跡——軍事基地,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規模進一步縮小,駐軍人數減少了1/3,只剩下5300人。例如,法國關閉了在喀麥隆的軍事基地,在中非共和國的兩處軍事基地自90年代末也開始陸續關閉,結果只剩下在5個法語國家留有軍事基地,即乍得、吉布提、加蓬、科特迪瓦和塞內加爾。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數量的減少和駐軍規模的萎縮并不意味著法國尋求從非洲完全脫身,而是希望以最小的經濟和軍事代價控制其海外利益最集中的地區。此外,法國主要削減在非洲軍事基地中的后勤人員,實施前國防部長米永提出的“戰斗人員職業化”的軍事改革構想,并未從根本上影響其在非洲的快速反應能力,也未在阿富汗戰爭爆發后動搖法國履行在非洲條約義務的決心。正如法國前國防部長米永訪問非洲時所指出的:“駐在非洲的法軍不再充當沖突各方的裁判員。但是,不管法國的駐軍人數怎樣減少,(法國同非洲國家的)軍事合作仍將繼續下去。”
三、法國在非洲部署軍事基地的動因分析
二戰結束后,盡管法國在非洲的殖民地相繼宣布獨立,但是其在非洲的利益并未減少,法非特殊關系仍然以安全協防、經濟援助、政治交往、文化傳播和法國在非洲設立軍事基地等方式保留下來。為什么此后相當長時間里,法國海外軍事基地的駐軍近一半集中在非洲?非洲對法國有何特殊意義?歸納起來,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旨在維護其五個層面的利益。
第一層是法國的經濟利益。海外軍事基地可以說既是法國殖民統治的遺產,又是其保護非洲特殊利益的現實需要。法國三面環海,地理位置優越。其在海外眾多軍事基地增強了法國的軍事投射能力,也保護了法國面積達1100萬平方公里的廣闊專屬經濟區(其面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二戰爆發前后,法國在前殖民地國家的投資比重占法國海外投資的50%,占法國對外出口額的27.2%,其中法國同北非、敘利亞和黎巴嫩地區的外貿額超過150億法郎。21世紀初,盡管法非貿易僅占法國外貿總額的5%,但非洲是個擁有近10億人口的大陸,市場潛力巨大,同法國在貿易領域存在重要的互補性。在冷戰結束后二十年里,法國長期是非洲第一大貿易伙伴,在非洲市場的占有率一度高達21%,法國每年獲得近320億法郎的貿易順差。為維護在非洲的經濟利益,強化法國在非洲建立軍事基地的合法性,法國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每年向非洲提供200億法郎的經濟和軍事援助,相當于美、德、日、英四國的援助總和;法國每年派往非洲的工作人員也多達1.1萬人,這些援助進一步維護了在非洲的經濟利益。2008年法國《國防白皮書》強調指出:“法國與歐洲不能對最鄰近的大陸置之不理。非洲擁有各種力量,尤其是人力和經濟潛力巨大。從長遠來看,非洲的這些能力將確保它在全球經濟增長和安全事務中扮演重要角色。”2010年6月,第25屆法非首腦會議在法國尼斯舉行,薩科奇敦促雙方促進經貿合作,并承諾將幫助非洲國家成為20國集團和聯合國安理會的成員國;230家法國和非洲貿易機構也首次出席法非首腦會議。
第二層是法國的文化利益。法國有一句名言,即“葡萄牙人在海外殖民地建教堂,英國在海外殖民地建貿易中心,法國人在海外殖民地建學校。”法國在非洲法語國家的軍事基地成為其推廣法語和法國文化、拓展政治影響力的重要載體,特別是在中非共和國、乍得、塞拉利昂、喀麥隆、吉布提的軍事基地不僅強化了法國對這些國家的政治控制,而且法語也成為這些非洲國家的官方語言。截至2001年,世界上將法語作為第一語言的人口約1.05億人,還有大約5500萬人經常使用法語。法語與法國文化的傳播還依靠法國與法語國家的法非會議。法非會議最初是由蓬皮杜倡議召開的,第一屆于1973年11月在巴黎舉行,此后通常每兩年舉辦一次,成為法國拓展全球影響力的重要平臺。法非會議迄今擁有50個成員,其中西亞和非洲伊斯蘭國家15個,阿盟成員國7個。冷戰后,法國在非洲的法語教師多達6000人。為拓展法國在全球的文化軟實力,法國在88個國家建立了155個文化中心和267個教育基地,每年投入4.06億元法郎用于促進文化、藝術和出版合作,其合作項目主要集中在非洲。
第三層是法國的政治價值觀利益。在海外殖民過程中,西方大國自認為處于道義制高點,強調西方價值觀具有普世性。法國在殖民過程中亦將自己視為傳播人類文明的“母親”和“導師”,堅信法國的海外殖民過程就是向野蠻和愚昧進軍的過程。1885年7月28日,法國第44任總理朱爾·費里(JulesFerry)指出:“優等民族對劣等民族擁有權利,同時也肩負向其傳播文明的使命。”這里的文明就是所謂高貴的法國政治價值觀。戴高樂也認為,法國能夠成為美蘇之外的第三支政治力量,主要是因為法語非洲國家的存在,法國在非洲的特殊身份造就了它全球大國的地位;密特朗則指出:“21世紀,法國的命運在于同前殖民地國家保持特殊關系。沒有非洲,也就沒有21世紀法國的歷史。”在非洲地區推廣西方民主、自由、多黨制和價值觀長期被法國視為國家利益的延伸,特別是在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時期,法國在非洲的價值觀外交成為其非洲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海外軍事基地則成為法國暗中促進非洲“獨裁政權”更迭的推手,如在中非共和國。1990年,密特朗發表演說,強調后冷戰時期法國對非洲的援助與法非雙邊合作將同非洲國家的民主選舉、媒體自由、多黨執政、司法公正等相掛鉤。法國為維護在非洲的傳統影響力,除在軍事上強化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外,還在政治上強調同非洲法語國家的平等伙伴關系,并試圖在多邊外交舞臺上加強政治合作。1997年12月,法國總理若斯潘(LionelJospin)在訪問馬里時,重新定位了法非關系,他說:“法國與非洲國家是兄弟關系,而不是父子關系。”為維護其價值觀利益,法國在法語非洲地區擁有大約1.6萬志愿者,這些志愿者大多以非政府組織為外衣,以教育、醫療、衛生等為主要項目,為拓展法國政治影響力起到了重要作用。2011年3月,法國宣布參加針對利比亞卡扎菲政府的“奧德賽黎明行動”;4月4日,薩科齊總統宣布參與聯合國在科特迪瓦的軍事行動,以解除巴博的武裝,使得法國駐扎當地的“獨角獸”部隊的兵力增加到1500人。薩科奇政府兩度介入非洲局勢,都是打著“反獨裁”、“促民主”的旗號,彰顯了法國在非洲的政治價值觀利益。
第四層是法國的僑民利益。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是其保護僑民利益的重要手段。一戰爆發前,法國在海外殖民地共有85.5萬僑民,其中大約60萬人在阿爾及利亞;冷戰結束后,法國在非洲擁有約20萬僑民,其中12萬人集中在非洲法語國家;截至2008年,法國在非洲的僑民為24萬,占法國海外僑民總人數(150萬)的16%,成為其海外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危機爆發時,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維護僑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2004年11月,法國駐科特迪瓦的維和部隊遭政府軍襲擊,法國僑民財產遭哄搶,法國學校被燒,共造成9名法國軍人死亡,2名僑民失蹤和30多名僑民受傷。法國迅速派出700人軍隊,增援已經駐扎在當地的4000名法國維和部隊。隨后,科特迪瓦爆發大規模反法游行示威,被認為是該國戰后第二次“獨立運動”,法國軍隊為防止局勢失控,開槍打死67名示威群眾,打傷1256人。盡管法國在科特迪瓦的軍事基地成為民族主義者反對法國的重要理由,但海外軍事基地客觀上維護了法國在非洲的僑民利益。因此,法國隨后繼續維護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幫助非洲近20個法語國家訓練軍官,擴大軍事影響力,保護在非洲的僑民。為此,戰后法國每年向上述非洲國家提供約8億法郎的軍事援助。正如1994年11月法國總統密特朗在第18屆法非首腦會議上所言:“如果法國放棄它在非洲的存在,那么在世人眼里,法國就不再完全是法國。”
第五層是法國的安全利益。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憲法第五條規定:法國總統是三軍武裝力量的最高統帥,負責保衛法國的領土完整和戰略利益。這里的戰略利益包括在非洲的安全利益。從軍事角度來看,法國既是大西洋強國,又是歐洲大陸強國,更是地中海強國,維護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是其彰顯強國地位、干預非洲安全事務的重要手段。為增強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干預能力,戴高樂曾經下令成立非洲委員會,由總統非洲事務顧問擔任協調人,1965年1月1日成立的軍事合作小組授權法國駐非洲大使的軍事顧問享有更多特權,負責同非洲國家的軍事合作事務,使外交部與國防部在法國駐外軍事基地的管轄與協調方面獲得了機制保障。
在安全上,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一方面出于維護本土安全的考量,亦即阻止其他大國利用非洲大陸的軍事基地部署進攻性力量,對法國本土構成威脅。另一方面,法國所需的鈷、鈾、錳、鉻、鋁等軍工原材料大部分來自于非洲,這些戰略原材料不僅直接關系到法國的經濟命脈和常規武器的研發,而且直接關系到法國核力量的研發,如法國核能開發所需的鈾100%來自于非洲。近代以來,法國在布列塔尼半島西端的布雷斯特(Brest)建立了海軍基地,用于維護在大西洋的軍事安全;在土倫建立了海軍基地,用于維護在地中海地區的安全,防止英國或德國利用北非摩洛哥等國的軍事基地,威脅法國的南部安全。1991年5-6月的民意測驗顯示,58%的人認為冷戰后法國面臨的威脅主要來自于南部,特別是來自于非洲大陸的威脅。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成為其擴大軍事外交、拓展非洲軍火市場、干預非洲地區安全事務、參與非洲維和行動的重要保障。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為其干預非洲安全事務提供了重要前沿力量。法國總統吉斯卡爾一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曾經指出,法國在非洲軍事干預的三原則是:第一,對于那些同法國簽訂軍事合作協定的國家,法國將承擔條約義務;第二,如果非洲親法政府請求干預,法國將采取軍事行動;第三,法國不參與進攻性行動,不損害安全,而是保障安全。從二戰結束至今,法國先后對加蓬、盧旺達、多哥、乍得、吉布提、科摩羅、索馬里等國采取了總共20多次的軍事干預行動。其中1993年在索馬里的維和行動和1994年對盧旺達的“綠松石行動”的規模較大,法國分別投入2500人軍隊。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干預行動表明,軍事基地實際上既有軍事作戰功能,又有影響駐在國國內政治走向的功能。
為維護上述五層利益,法國在非洲法語國家獨立后仍謀求維持軍事基地,并采取了一系列鞏固軍事基地的措施。20世紀60年代,法國每年向基地駐在國政府支付大約3500萬美元,駐守在非洲軍事基地的3萬名法軍每年還花費1億美元,為當地政府提供了成千上萬的就業機會,包括酒吧、餐飲、超市、娛樂和健身中心等。隨著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規模的縮小,其每年在非洲軍事基地的開支一度降至2500萬美元,但維持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是歷屆法國政府一以貫之的基本政策。
四、結語:法國在非洲軍事基地的前景
隨著非洲國家如科特迪瓦、利比亞、蘇丹、索馬里等國的局勢進一步動蕩,大國在非洲的紛爭與合作態勢變得越來越復雜,外部大國對非洲的介入程度增大,未來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勢必也作出調整。
第一,“機動化”。法國將增強非洲軍事基地的機動性,通過建立特種兵和快速反應部隊加強對熱點地區的干預能力。2011年以來,西亞非洲地區政局動蕩,多國出現了騷亂和暴力沖突;2012年許多非洲國家將舉行大選,局勢動蕩更難避免,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將成為其干預非洲事務的前沿哨所。近年來法國在利比亞和科特迪瓦的軍事行動,都彰顯了法國在非洲駐軍的快速反應能力。
第二,“多邊化”。法國將增強與其他西方大國在海外軍事基地的協調。以吉布提為例,目前法國、美國和日本均在這個非洲之角國家建立了軍事基地,三國在打擊索馬里海盜、情報搜集、清剿恐怖分子和應對中東地區不確定性等方面,建立了密切的協調與合作關系。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日益成為其向西方世界提供的一項安全公共產品。
第三,“地方化”。法國將增強對當地非洲國家的軍事訓練。法國在非洲的軍事基地常被當地政府和人民視為歐洲殖民主義和霸權主義的象征,海外基地的政治化導致法國與非洲國家的關系一度緊張。為緩解當地政府和民眾對法國海外駐軍的反感,近年來薩科奇政府積極利用在非洲的基地,訓練當地的武裝人員和警察,培養非洲國家的維和部隊,減少法國在非洲的永久駐軍人數,改善法國在非洲的形象。截至2010年,法國已完成訓練2萬名非洲快速維和部隊的任務。
總之,法國政府將突出重點,鞏固本國在地中海北岸土倫軍事基地、西非的加蓬軍事基地、東非的吉布提軍事基地和海灣阿布扎比軍事基地等四大永久性基地,實現在大西洋一地中海一海灣一印度洋這一“弧形”戰略帶的軍事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