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精神死角”

摘要：魯迅小說中的女性有一定的統一性：都被壓迫在社會的最底層，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中，在封建制度、封建禮教、封建傳統道德的陰霾下，她們命運悲苦；對悲苦的命運、對殘酷的社會，她們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反抗，但卻又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不徹底，思想落后、保守甚至退縮，對封建傳統和封建禮教無意識地認同，她們是悲哀的受害者，同時又是不自覺的忠實的維護者。她們至死也走不出這個“精神死角”。

關鍵詞：魯迅小說；女性形象；精神死角

中圖分類號：G63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661（2012）08-226-02

中國封建社會把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封建思想奉為經典，把女人置于了一個從屬的、卑賤的地位，給女性設置了更多的道德倫理規范來約束她們的思想和行動，使她們過著毫無人權的生活。這種根深蒂固的社會理性和道德理念，最終銷蝕了女性內心中的獨立意識和個性意識?！斑@些外在的道德律令在長期的歷史演進中往往能夠融進女性自身的理念中”她們形成對此無條件認同的“精神死角”（即角色定位）。所以在中國，女性大多安于社會所賦予她們的被主宰、被支配甚至被玩弄的地位，即使有些許的不同程度的反抗，在某種程度上，也只是無形中表明了自己維護禮教的決心，最終也會由于封建勢力的強大和自身的無意識的對傳統的認同而歸于無功，走不出最終被宰殺的命運。

魯迅先生是塑造女性形象的高手。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中體驗到了女性的悲哀和掙扎，也以自己獨立的思考和深刻的洞察看到造成她們身心悲劇的深層的文化根源。他用自己悲憤的筆觸塑造了各種不同的婦女形象，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在他的筆下，祥林嫂、子君、愛姑等都栩栩如生、各具風采。她們的悲慘命運各自不同，但造成她們悲慘命運的社會原因和自身因素卻不無相同！她們走不出被宰殺的命運，也走不出對封建禮教、封建傳統無條件認同的“精神死角”。

一、未嫁的少女阿順

《在酒樓上》的阿順是個船戶的女兒，“她很能干，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濟；家計倒漸漸的穩當起來了?！彼裏崆榭畲齺砜?，雖然待客的只是粗糙的蕎麥粉，卻加了許多白糖，她希望它精心調制的點心能使客人吃得有味。這是個以純潔愛心對待世界的少女，客人衷心“祝贊她一生幸福，愿世界為她變好”。當她的偷雞賊伯伯對她說：“你不要驕氣，你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呢”時她深信不疑，徹底絕望，整夜整夜地哭，以至病入膏肓，最后死去。

事實上她的未婚夫是個老實本分的船民，她的伯伯因為從阿順處借不到錢，氣不過，說了誑話，使阿順白白丟了性命。表面看來阿順死于偶然的輕信，其實不然，偶然之中有必然。阿順從來未見過她的未婚夫，對她的未婚夫一無所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吃人的禮教是置阿順于死地的必然原因。她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不能有自己的選擇，只能無望地告別這無愛的人間。

魯迅以悲憤的筆觸展示了阿順的悲哀和掙扎，更用深沉的理性眼光剖析了阿順悲劇命運生成的社會因素和她自身的原因。她從未想過也不可能想去了解自己的未婚夫（傳統的倫理規范不允許），卻把自己對人生前途的美好愿望完全維系到未知的丈夫身上，當得知這一維系無望實現，她便再也沒有了生存的勇氣和意義，這種對封建禮教的“男女大防”、“夫為妻綱”的自覺認同讓她白白送了性命。罪惡的封建禮教終于吞沒了這個能干、熱情、善良的弱小的女性。

二、再嫁的祥林嫂

《祝?！分械南榱稚┦莻€平凡的婦女，但她是個寡婦，因此，中國所有農婦的悲哀和不幸，在她身上是成倍甚至幾十倍的。

祥林嫂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丈夫的名字便成了她的名字，她只是丈夫的附屬品，祥林死后，人們還是稱她為祥林嫂，因此她還是死鬼祥林的附屬品，她一切都屬于丈夫，屬于婆婆。婆婆虐待她，她逃了出來，但她在魯四老爺家幫傭的工錢仍天經地義地歸婆婆所有。“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薄坝谑撬闱辶斯ゅX……便都交給她的婆婆。”不久，婆婆又用人身買賣的方式把她嫁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把她用繩子捆了，塞進花轎里抬去了。祥林嫂就這樣像牛羊一樣被賣給了賀老六，對這一再嫁，她奮不顧身地進行了反抗，用衛老婆子的話說“真出格”?！耙宦分皇呛俊⒘R……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了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沒有喜氣洋洋，沒有其樂融融，有的只是鮮血淋淋，殘酷野蠻。

祥林嫂過了幾年“交了好運”的再嫁生活，然后，賀老六死了，她又做了寡婦，她唯一的兒子阿毛也被狼吃了，大伯收了屋，她被趕出了家門。但是沒有人真正同情她。“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了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斥。”“許多人都發生了新的興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了?！卑凑辗饨ㄉ鐣呢懥矣^，她額上的傷疤便是她不貞的明證，這一切的不幸便是她的罪孽，她不是一個受害者，而是一個害人精，因為她命不好，克死了兩個丈夫，又克死了自己的兒子。于是這個不幸的寡婦便成了千古罪人，“敗壞風俗”、“不干凈”。為“贖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笨蓱z的祥林嫂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一年辛苦勞作的工錢，全部拿出來到鎮西頭的土地廟里捐了一條門檻作為替身，給千人跨、萬人踏。結果是她捐了門檻也贖不了罪名，她依然是一個不能沾祭品的不貞潔的女人，這給她傷痕累累的心上又扎了一刀，這致命的打擊使她變為一個呆呆的木偶人、一個活著的“死人”。魯四老爺把她趕出去。她淪為乞丐，終于凍餓而死。

祥林嫂死時不過四十歲上下，正當盛年，本不該死，但是，萬惡的封建社會、封建禮教吞吃了她。

然而魯迅的貢獻不僅僅是塑造了祥林嫂的形象來展示封建社會的罪惡，他是無比深刻地透視出祥林嫂自身靈魂的深層的悲哀。對再嫁，祥林嫂表現出極端的恐懼和排斥，進行了“出格”的反抗，這一反抗固然有反封建反專制的意義，然而祥林嫂的恐懼和排斥更主要的卻是來自其思想深層的愚昧落后。她自覺再嫁是不貞不潔、不干不凈的，是有罪的，而且是一世的罪名。歸根結底是祥林嫂“從一而終的封建思想的毒害和封建禮教的馴化以及意識的維護”。②她第一次在魯府作女傭，“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臉上也白胖了”?！杂X是貞潔的；再次守寡后，她又回到魯府做女傭，背負不貞潔罪名的她不能去沾祭品，捐了門檻也難以贖清罪名——她永世不貞不潔、不干不凈，因此，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她自愿自覺地被封建禮教緊緊地束縛著，心甘情愿滿足于做奴隸，毫無異議地認同束縛，這就是她深層的悲哀。她無論怎樣反抗，也走不出這個由社會和她自身所造成的“精神死角”。

三、自由戀愛的子君

在魯迅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中，《傷逝》中的子君是唯一曾經沐浴在愛河中的女性。她愛涓生，也被涓生所愛，他們愛得熱烈、愛得純真、愛得刻骨銘心。在戀愛中，涓生豎著耳朵專心致志地等待子君的到來：“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彼矣凇胺置鞯?、堅決地、沉靜地”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她義無返顧地投入涓生的懷抱，“在愛情的玫瑰色的暉映下，子君的形象格外抒情、美麗、天真、動人?！?/p>

但是好景不長，子君和涓生這種沒有三媒六證、父母之命的自由戀愛在封建傳統、封建禮教的概念里是不合理的、是有罪的，所以必然遭到封建勢力的壓迫，涓生被辭退了，生活于是無法維持?！叭吮仨毣钪瑦鄄庞兴禁??！睕]有經濟基礎，愛情只是美麗的夢幻。子君最后回到她曾經背叛的家，在父親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賽過冰霜的冷眼中默默地死去。從結婚到死去，只不過短短的一年，子君最多不過活了二十幾歲！她的死不是簡單地因為涓生的自私和卑怯的拋棄，也不只是因為封建家庭的迫害，殺死子君的元兇是黑暗的封建制度和水漫金山式的道德倫理。

魯迅真誠得贊揚了子君的毫不妥協的反叛精神，用深沉的理性眼光解剖了子君悲劇生成的社會因素，同時又冷峻地透視子君悲劇命運生成的自身的原因。當她以非凡的勇氣面對新生活時，卻很快將找到的自我重又失去，她很快地沉溺到養雞喂狗、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瑣細的生活細節中去了。她不謀求經濟獨立和人格獨立，過著寄生生活。她從“我是自己的”變成了“我是涓生的”，她無意識地將自己降到了一個被施舍者的地位，理所當然順應了封建禮教“夫為妻綱”的要求，順應了封建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角色定位。究其根本，是她思想中還因襲著傳統的重負和封建奴性。雖然比祥林嫂、阿順，她張揚個性、追求自由幸福，要求婚姻自主，對封建束縛的反叛堅決、徹底，然而她還是未能真正地走出那“精神死角”，她的生命和愛情的早夭與此不無關系。

四、明媒正娶的愛姑

《離婚》中的愛姑，比子君的遭遇更加不幸。她是“三茶六禮”、明媒正娶、花轎抬進門，完全合乎封建婚姻的。但她的一生，根本不知道婚姻幸福是什么，自從她的丈夫——施家兒子姘上了小寡婦，她更是受盡了夫家的欺凌。愛姑是個大膽、潑辣的農家女子，她為了和丈夫說理，鬧了整整三年，最后直沖他的后臺慰老爺家，甚至在慰老爺家敢于“回轉臉去大聲說”那個“小畜生”、“老畜生”，但自從七大人，這個與知縣大老爺換過帖的豪紳支持施家后，局面就變了，是非就顛倒了，一向伶牙利齒的愛姑、決心要“鬧得他家破人亡”的愛姑，在官府、豪紳、地主勾結成的無形大網的壓力下，“她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都失足掉在水里一般”。在強大的高深莫測的封建勢力面前，她只得屈服了。她以后的人生路可想而知。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女子，一個離了婚的農村婦女，她僅二十多歲，但也將在“父親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中”默默走過余生，最后走向墳墓。

魯迅站在民主主義的立場上充分肯定了愛姑反抗的合理性和時代意義，也展示了在強大的封建勢力的控制下她的失敗的悲劇，但他也暗示了我們：愛姑的深層意識中一樣走不出那個“精神死角”，她理直氣壯、大發威風的“理”即是封建禮教，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啊，那么容易嗎”？而且自從嫁進夫家之后，“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她敢于反抗夫權是以不越封建禮教的雷池為前提的，而且她敢鬧到縣里去、府里去，是因為她深信封建權威會給她評“理”。最后，封建禮教、封建政權的代言人也勸她離婚，愛姑終于屈服了。她忠實地維護著的封建傳統和封建禮教卻使她成了這個“理”的犧牲品！

魯迅筆下的女性，各有各的不幸，最后都異途同歸，走向墳墓。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中，在封建制度、封建禮教、封建傳統道德的陰霾下，她們掙扎著，含冤負屈?；蛟缭缢廊ィ虮У鼗钪齻儫o一例外地被現實世界里的政權、族權、夫權、神權絞殺了。對不公平的命運、對殘酷的封建社會，她們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反抗，有的反抗甚至很堅決、很勇敢，但卻又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不徹底，思想落后、保守甚至退縮，她們永遠走不出“精神死角”——封建傳統和封建禮教，她們是悲哀的受害者，同時又是不自覺的忠實的維護者、被封建道德熏陶浸潤成的無意識的維護者。她們的悲劇是歷史的、社會的，同時又是自身的。在她們身上，我們看到“根深蒂固的封建奴性依然象浪花飛揚下難以流傳的磐石停滯在女性們思想的溫床上?！?/p>

在《狂人日記》中，魯迅分明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他冷峻地透視出封建的仁義道德這把軟刀子‘吃人’的本質，而他筆下的這幾個女性的悲慘命運，則是這把軟刀子吃人的最好的明證。在這些女性身上，我們看到了魯迅深刻的徹底的反封建思想，他是一個斗士——一個吶喊著的斗士，更是一個深沉冷峻的斗士。他筆下的女性雖然逝去，但作為女性形象卻成為不朽的藝術之花，任憑歲月流逝，她們永遠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