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37~978),是五代南唐的末代皇帝。他作為一個不成功的皇帝,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什么驚天動地之舉,一生均在庸庸碌碌中度過。在他的十幾年的皇帝生活中,就生活態(tài)度而言,并無可取之處。即便是在國破家亡之后,他也還是沒有超出“自我”這個圈子,只是個落荒的皇帝罷了。但是,歷史上的無數(shù)昏庸之帝王不都是早已被無情的歲月沖刷殆盡了嗎?為什么李煜有人憶起他、懷念他、驚羨他。歸根結(jié)底來說,李煜雖是個不成功的皇帝,但他是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成功的詞人。他留下的作品雖然不多,充其量不過三十幾首。但正像張若虛以一首《春江花月夜》便在中國文學史上取得一席之地一樣。李煜的三十幾首詞,給予我們的是一個世界,一個充滿愛與恨、喜與悲、合與離、甜與苦的世界。他以赤子之心,驚世之才描摹了這樣的一個世界,給了我們以無窮的美的享受。他的高度的文學修養(yǎng),知音善樂,使他的詞能巧妙地將文學、音樂、繪畫和諧地結(jié)合在一起。以其出眾的藝術(shù)才華將生活中極盛之榮和絕悲之辱,經(jīng)過獨具匠心、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加工,填出了高度凝練的小詞,創(chuàng)造了神奇的藝術(shù)美,呈現(xiàn)出紛繁多姿的美學情趣。李煜以其藝術(shù)的靈感,將生活中的愛情的歡樂、相思的苦痛、亡國的怨恨,通過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濃化成一般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超越了李煜生活時空的限制。因而獲得了古往今來的無數(shù)讀者的青睞。劉毓盤先生在《詞史》中說“言詞者必首數(shù)三李,謂唐之李白,南唐之二主,及宋之易安”。本文想就二主中的后主的詞做一個粗淺的論述:
一、藝術(shù)化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神奇而自然的語言美
文學藝術(shù)首先是語言的藝術(shù)。獨特風格的語言,能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思想感情的共鳴和陶冶性情的美的享受。沒有個性化的語言,也就談不上什么真正的藝術(shù)。李煜詞的藝術(shù)魅力就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語言藝術(shù)上。
1.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語言的自然美和蘊性美
李煜詞的語言美要首推他的自然、樸素、淡處見濃、有聲有色、含蘊無窮。余懷在《玉琴齋詞序》中說“李重光風流才子,誤作人主,至有入宋牽機之恨。其所作之詞,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李煜就是以這樣一字一珠、擲地有聲的語言,抒發(fā)了自己獨特的思想感情。我們知道,詞這種藝術(shù)形式言簡意賅,字數(shù)有限。在短短的幾字中,既要有生動感人的藝術(shù)形象,又要有豐富深厚的思想感情。也只有字字珠璣的語言,才能塑造出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才能表達豐富多彩的思想感情。
李煜以其被俘之年為界(976),創(chuàng)作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由于過著豐華優(yōu)厚的享樂生活,對生活雖也時有憂愁吐出,但總歸不是主流,主宰他生活的依然是紙醉金迷的生活。所以他這一時期的語言較輕快、生動、明朗、動性很強。自然中微有脂粉雕琢之氣,但不失自然之本性。不管是描寫豪華生活的,還是艷情生活的。
前者如《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后者如《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也不管是寫別離懷抱的,還是寫其他傷感情調(diào)的。
前者如《搗練子》“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
后者如《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些小詞都是那樣清新,語言又是這樣的自然。細加咀嚼,更覺有一股清香沁入心扉,含蘊之深意也才能領(lǐng)悟之一二。
李煜后期詞由于詞人自己的絕世之辱,導致了“哀以思”的“亡國之音”。李煜詞的主要價值也就體現(xiàn)在后期的斷腸之詞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偉大的詩人繆塞在《五月之夜》中也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李煜亡國后的作品是用血和淚澆鑄成的(“回看血淚相和流”)。這時期的作品“深哀淺貌,語短情長”。此時的李煜駕馭語言的能力達到了頂巔,以摯真的赤子之情,道出了無窮的亡國之痛。前期輕快之言不見了,代之以沉郁悲憤的凄情之語。他,李煜,回憶過、夢想過、深思過……而得到的卻是無窮的愁思、無窮的煩惱;得到的是“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的悲嘆;得來的是“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和淚揉在一起的夢,排不去、攆不走的往事的夢,值得詛咒的夢,得到的是一江春水般的愁苦。他的愁已化作一江春水,無語東流,無期無艾。人生的無限坎坷,擊碎了他幻想之夢。他迷惘,他愁恨,但又無可奈何。他用口語般的樸素之語,道出了無窮無盡的亡國之哀。把愁比作東流的一江春水,既自然,又貼切,毫無造作之感,極樸素,含蘊又極深。
縱觀李煜后期詞,語言不僅凄情而且悲慨,不僅沉著而且郁結(jié),不僅樸素而且蘊意深刻。
《介存齋論詞雜著》“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制……后主詞則粗服亂頭矣”。指的就是李煜詞語言的自然之美,看似平淡,實則深厚。
2.語言的色彩美和繪畫美
李煜詞語言的第二個特色就是它的色彩濃重,繪畫感很強。生活是充滿色彩的。人們所賴以生存的世界,便是一個色彩的世界。人們對客觀環(huán)境和各種事物的認識,人物的生活和心理,都與色彩聯(lián)系在一起。“春日凝妝上翠樓”閨中少婦,不正是“忽見陌頭楊柳色”而牽動起“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思緒嗎?一般來講,色彩的感覺是美感的最普及的形式。自然景物的變化(色彩的),會影響物體的彩色、語言的色彩。生活的色彩中滲透著作者自己的主觀感情色彩,李煜詞不論是前期的受花間詞人影響較大的作品,還是后期“亡國之音”,在語言上,色彩是鮮明的。可以這樣說,李煜前期的描寫宮闈生活的詞是綠色的、紅色的。色彩很濃很厚——生命的綠色、熱烈的紅色。在短暫的紙醉金迷的生活中,他滿足了,陶醉了。有的是通宵的享樂(《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有的是“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的享樂;有的是歡聲和笑語(《一斛珠》“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菩薩蠻》“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這些詞用的是已高三丈的紅日,用的是花明月暗下的朦朧之夜色。前期即使是寫離愁別恨的也能哀而不傷,即使語傷情也無傷(《喜遷鶯》“曉月墜,宿云微”)充分體現(xiàn)李煜前期詞的語言色彩。這種語言的色彩,給人一種歡快愉悅之感,又給人以繪畫之美感。讀了《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我們仿佛看到了紅日之下的一幅享樂圖;讀了《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就給人以繪畫美的享受;讀了《一斛珠》,“笑向檀郎唾”的女子就躍然在畫面之上了。
李煜后期詞,和前期相比,由于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生命的綠色不見了,代之以灰墨色。那過去已成了枯黃的記憶。作個比喻,李煜前期詞正像春的碧綠,夏的濃重。后期則像秋的肅殺,冬的寒冽。李煜最喜用夢來作比,后期的詞也只有在夢中才稍見生命之色,其余則是活脫脫的傷春、傷世、傷人之感。朝來的雨也是寒的,暮來的風也是涼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的悲嘆,透出了“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幾多愁”。從這灰色的傷感的語言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到詞人自己繪畫般的形象。
3.語言的形式美和音樂美
李煜非常重視語言的形式對抒發(fā)感情的重要作用。他的詞的句式結(jié)構(gòu)是為了適應(yīng)自己的感情變化而變化的。他在詞中成功地把短而急促和長而連續(xù)的兩種句式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來表現(xiàn)復雜的思想感情。這樣長短結(jié)合的句式,節(jié)奏明顯,短如急流飛瀑,音調(diào)急促;長如潺潺小溪,緩緩慢流,給人一種舒緩之美感。兩者的合理相間,則構(gòu)成一種勻稱之美。且有急有緩,緩多于急,充分體現(xiàn)了李詞的音樂美。如果聽過歌星程琳唱的《虞美人》“春花秋月”,更能體會它的哀婉而舒緩的音樂美。如泣如訴,而程琳的略帶顫音的演唱,更好地體現(xiàn)了這種神圣的音樂美。小詞《烏夜啼》也有同樣特色。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句法長短交錯,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月如鉤”的夜晚,詞人獨上西樓的寂寞心境和濃濃的離愁。
李煜第一個把九言句式大量運用到詞中,創(chuàng)造出舒緩的音樂之哀美。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烏夜啼》),“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烏夜啼》)等等。用這樣的長句,來表達綿長的愁和恨,抒發(fā)自己的亡國之恨,增強了語言的感染力。李煜之前,毛文錫、李珣等六位詞人都用過《虞美人》這個詞牌寫作過,均為“七五七七三,七五七七三”的格式。而后來被詞人經(jīng)常運用的“七五七九,七五七九”的格式卻是李煜首創(chuàng)。他不僅完全拋棄了《虞美人》的舊格式,而且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樣式來表達他那不可遏制的感情,這種格式更有利于抒發(fā)綿長的愁恨,增添了詞的婉約之美。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李煜善于用虛字傳神,讓人覺得語雖虛而意卻實,言猶盡而意無窮。如“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中的“無奈”,“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中的“自是”等。“無奈”、“自是”表現(xiàn)了作者在憂愁痛苦面前的無可奈何、一籌莫展,詞人自己的形象也呼之欲出了。
概言之,李煜詞在語言上,把詞從晚唐溫韋詞清麗膩滑階段推向了白描的樸素階段,由艱澀難解的階段推向了自然曉暢階段。創(chuàng)造了紛繁多姿的語言美,開辟了宋代詞人所走的一條道路。
二、耐人尋味,使人心醉的藝術(shù)形象美
文學藝術(shù)上的魅力在于構(gòu)造出新穎奇特的藝術(shù)風格,在于塑造出生動活潑的藝術(shù)形象。有了藝術(shù),也就有了美。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藝術(shù)美,就是在勞動過程中,運用藝術(shù)才華,創(chuàng)造出生動感人的藝術(shù)形象。在審美活動中,欣賞者直觀藝術(shù)形象,通過想象使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和諧統(tǒng)一地結(jié)合。創(chuàng)造美的藝術(shù)形象,要符合一系列美的形式法則(如比例、對稱、均衡等)。只有如此,對自然、社會和生活中的事物通過藝術(shù)提煉,才能創(chuàng)造出典型化了的藝術(shù)形象,才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美的藝術(shù)。
李煜填詞善于抓住人物的本質(zhì)特性,運用簡練的藝術(shù)語言,進行形象和概括,創(chuàng)造了生動活潑、動靜相間、富有情趣的藝術(shù)形象。同時又善于捕捉自然美景烘托藝術(shù)形象。他對生活的敏感,使他能抓住人物內(nèi)心瞬息萬變的復雜的思想感情,并借助語言形象生動地表達出來。
1.婀娜多姿、國色天香的女性形象
由于李煜特殊的地位,決定了他將生活于宮闈婦女之中,接觸的女性很多。這樣,在他的筆下就出現(xiàn)了不少意趣紛呈的女性形象。
①一般宮女形象
李煜詞中的一般宮女不管是舞態(tài)輕盈的“佳人”,還是“春殿嬪娥”,或者還是“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歌女,都是那樣生動、活潑、可愛。這里我們以《一斛珠》為例。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裛袖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首小詞把聲情融化起來描寫歌女,因其是歌女,故全部筆墨自始至終都落在櫻桃小口上,而情趣盎然的要數(shù)“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此句。了了九字,刻畫出了歌女的笑對情郎,情深意濃、取憐撒嬌、熱情奔放的性格特征。使人有如身臨其境、眼見其人、耳聞其聲,活潑的歌女形象躍然于紙上。
②被愛情之火灼痛的相思女子形象
在這里首先要說明的是李煜是否有真正的愛情(回答是肯定的)。有人說,雖然李煜一些愛情小詞寫得很出色,但他根本就沒有什么愛情可言,只不過是一個荒淫皇帝的尋歡作樂而已。我以為這種觀點與人情相悖,考察歷史人物不用歷史的眼光去分析,是不會得出什么結(jié)果的。李煜生活在皇宮深院之中,要他在愛情上絕對專一,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傾心愛過就能說明一定的問題。比如他對周后昭惠和小周后的愛,都可以看作是出自內(nèi)心的愛。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感情基礎(chǔ),李煜才可以寫出那樣情真意切的愛情小詞。李煜把他與小周后的一次幽會加工成《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一詞。藝術(shù)形象是感人的,雖然生活中的他與她的戀情難以讓人接受,但在詞中一個普通的美女形象變成了一般人的審美對象。這里,嬌艷的花姿灌注了生命力,銀色的月光是朦朧的,有很強的人情味。且這暗月被輕霧擁抱著,形成一種強烈的烘托,美女形象躍然而出,呈現(xiàn)出朦朧的美。我們可以想見:在月色朦朧的花園幽靜處,一個年輕女子手提鞋、腳步襪,若影若現(xiàn)、若即若離、似近似遠、有動有靜地走向情人懷抱的姿態(tài),為人眼見,一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柔情蜜意之神態(tài),為人耳聽。嫵媚、闌珊之夜,美妙橫生。詞人塑造了一個一心追逐愛情的貌美情真的女子形象。受不了相思苦,才畫堂南畔見。有情,情中有膽,膽中更具深情。這個形象色彩濃,有很強的動態(tài)美。
再如《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中的相思女子,是那樣凄婉楚楚,動人心魄。
2.逃避現(xiàn)實、悲涼凄苦的自我形象
逃避現(xiàn)實主要指其前期,悲涼凄苦主要指其后期。
縱觀李煜詞,可以想見他的歡樂和悲戚。不管是沉醉于犬馬聲色之中,還是身陷囹圄之時。也不論是愛的歡悅,還是情的思戀,對過去的懷念時常是李詞的主要內(nèi)容。被俘以后,他更是靠“一晌貪歡”的夢來支撐著生活的。
詞人李煜的一生可以說都是不得意的。先是遭文獻太子的嫉妒,因而在躲躲閃閃生活。繼位之后,又受宋的挾制,過著不上不下的生活。975年被宋將曹彬俘獲后更是“此中日夕只以淚洗面”了。李所有的詞中,風格迥異的要數(shù)兩首《漁父》詞。
其一: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其二: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這是詞人為逃避生活而作的,也是詞人自己理想的縮影。李遭兄嫉,他把全部身心都注入到琴棋書畫和愛情中。繼位后,又稱臣于宋,沒有政治和人身的自由,傷恨情緒溢滿心胸。他在內(nèi)侍的《春江釣魚圖》,填寫出題畫詩就借詩言志。用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把埋在心靈深處的情感寄托到釣魚的藝術(shù)形象中。使圖畫的藝術(shù)形象和詩的藝術(shù)形象相映成輝。字里行間充滿詩情畫意。兩首奇妙的《漁父》描寫漁父生活在水中,浪花千里白雪,岸上桃李碧綠的環(huán)境,別有一番藝術(shù)風格。詞中塑造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漁父形象,分明是詞人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證明。對現(xiàn)實的不滿,隱約蘊含其中。正像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樣,在春暖花開,陽光和煦的小島上,悠然自得地撐竿飲酒的漁父,活似一個快活神,意趣盎然。
李煜在入宋之后,填了很多催人淚下的斷腸之詞,詞人的自我形象就更加突出了。如果說以前詞中的“自我”形象還有一點別人的影子的話。那么,后期的詞就是純粹地詞人自己了。
“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只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子夜歌》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令》
這兩首詞都是詞人入宋后的作品。詞人李煜雖然不是經(jīng)世之才,但也不像“此間樂不思蜀”的列禪那樣毫無廉恥。亡國之痛無時不噬著他的靈魂。“悔殺了潘佑、李平”就是絕好的證明。他悔,他恨,這兩首詞就是血和淚相拌而成的心聲,自然他的自我形象也就很突出了。這些凄苦的自我形象,深深震撼了人們,字字都充滿孤獨、寂寞、悔恨和凄涼的情調(diào)。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懷舊之夢,襯托今日之苦痛。更見其悲,夢是美的,像一個個肥皂泡。美麗但短暫,瞬間即逝。上帝給予詞人的仍是鎖鏈般的束縛,刺心般的苦痛。這種詞人的自我形象已構(gòu)成形象的凄婉之美。客觀上已經(jīng)突破了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引起大多數(shù)人的思想感情的強烈共鳴。
總之,李煜以自己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絕世的藝術(shù)才華,借助想象勾勒了一幅幅歷史斷面畫,塑造了一些清新可喜及凄切感人的藝術(shù)形象。從李煜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成功的詞人、失敗的皇帝的一切喜和悲。同時,他也把詞由專事描繪階段推向了自我抒寫階段。
三、獨具一格的雋永、空靈、凄婉、博深的意境美
寫詩填詞創(chuàng)造美的意境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基本特征,也是基本要求。雖然客觀上詩詞受字少句短的限制,不可能描寫復雜曲折完整的故事,這是詩詞的短處,但同時又是它的長處。創(chuàng)造的意境美,人們更能在詩情畫意的想象中觸響情思的琴弦。情感在美的意境中找到了歸宿。李煜詞所具有的意境,其中最具特色的是被俘后的兩年囚徒生活寫照的詞,深沉的情感與景物相交融,構(gòu)成一種帶有愁恨悲憤情調(diào)的深遠的意境。李把自己為皇子、皇帝、皇囚時的特殊景物和人情化成一般的物景和人情溝通。詞人和讀者的情感,引起人們的共鳴。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這樣寫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就是就其意境的博大精深而言的。
談李煜詞,首先要推他的感情的真摯、直率,這種情感給人的感受是深厚的,印象是具體的。以“我”之情系貫,這與花間詞人的客觀描摹、濃妝艷抹的矯揉造作不同。(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寫的只是一個女子早起梳妝的事情)。李煜詞給人的感受最深的地方,是使人覺得只有此人此地此時方可有這樣的令人潸然淚下的斷腸之句,讀著牽系人們的心弦,好像自己的脈搏也在隨著作者的心跳動似的。這里作者與讀者,讀者與作者已緊密地交融在一起了。給人印象深刻而具體;不似花間詞人的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終似是霧里看花,隔了一層。給人的印象抽象而模糊。當然我并不是說花間詞人就沒有感人之處,只是這兩種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就好像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別人一樣。亡國之痛的表現(xiàn)是“淚盡而泣之以血”的,所以王國維說他“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深宮之手,是后主為人君之短處,即為詞人之長處。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這里我們不去談其語有無片面性,但他強調(diào)了情真的重要。
李煜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
先是遭文獻太子之嫉恨,而后是茍且的皇帝,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囚徒。李煜不是人君之才,誤作人主是悲劇的開始。雖然他任帝時“國內(nèi)賴以少安者十有余年”。但悲劇的開始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性格中的怯弱說明他是另一種人,“天下有兩種人,斯分為兩種詩”。那么,李煜只能以自己的才華唱自己的悲歌了,無可奈何的悲哀!
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認為文章關(guān)氣運,非人力可及。這種氣運,我理解為社會時代的變化發(fā)展。時代造就英雄,一個人若無歷史賦予他的用武之地,想做一番事業(yè)是不可能的。如果讓李白處在李煜的位置上,我想他的那種“浪漫”之氣會減少很多的。在李煜的前面,出現(xiàn)了李白、杜甫兩位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杰出代表(無不為時代造就)。那么李煜作為五代殘?zhí)频哪┐弁酰瑖揽岬默F(xiàn)實擺在他的面前。是盡力予取(其實也只能是空費力氣)。還是拱手舉國降宋。他則選了折中之路,他以愛民為急,稅賦易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禪卑屈。這只不過是揚湯止沸罷了。宋已覬覦在先了。時代的悲劇,必然造成無數(shù)個人的悲劇。李煜處在彼時彼地,悲劇的結(jié)局早已定下了。這是李詞格調(diào)低沉的社會原因。也正是因為如此,李煜詞很少有歡快的內(nèi)容,除兩首《漁父》及一些宮闈生活之作像天真無邪的微笑。又像是晨光熹微中慢慢綻開的含露的花朵外。其余詞,特別是后期詞首首皆似蕭瑟的秋風搖落的霜葉,又像是砭人肌骨的寒風中的傲雪與臘梅,悲哀而秀美,引起人們悲劇般的同情。劉毓盤說他“富貴時能作富貴語、愁苦時能作愁苦語,無一字不真,無一語不俊”。就是指他的情真意切,從自己的感情出發(fā),抒己之情,毫無造作之痕。不論是富貴之語,還是愁苦之語,皆由赤子之心傾吐出。李煜詞皆由情系景,以情為主,以情動人。所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說“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李煜正是以自己的凄婉之情牽動無數(shù)讀者的。
誠然,僅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并不等于能寫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還要敢于善于把這種激情化為詩篇。李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無所顧忌的,這對一個處于刀俎之上的俘虜而言,是難能可貴的。王國維說他不失赤子之心是有道理的。李的許多名句,都是天造地設(shè)、自然吐出,無一絲鏤刻之跡。
李煜在抒發(fā)感情時,喜用水作比,以摹擬他心中的愁恨,水和恨融成了一體(情與景相融),水的深度和強度也就是恨的深度和強度。水在流動,恨也在流動,簡直分不清是水流還是恨流。不管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還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在這些詞中,通過水流的摹擬,不僅賦予了愁恨以形態(tài)和動態(tài),而且仿佛有水的潺潺聲響。你會感到有一種節(jié)奏,一種旋律在字里行間行進,而且在想象中似乎可以看到一股液化了的恨流,滔滔不絕地在作者胸際奔流鼓動,折旋而上,不舍晝夜。有句話說,想象,想象,越想越像。是這樣,越想就越覺得有一股恨流在流淌。
在抒情詞中,以水來比喻愁恨綿長的,常為人稱頌的如劉禹錫“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竹枝詞》)。溫庭筠“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憶江南》)。秦觀“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這些對流水的摹狀取辟,雖然能達出愁恨的連綿不斷、往復循環(huán)、延展無已的特征。但比喻與感情之間似乎還是存在著一層隔膜,還不能在讀者的形象思維中融合無間,而且也沒有表達出愁恨的深厚的情致。都未達到李詞之境界。
李詞意境空靈雋永的如《長相思》
“云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顆。夜長人奈何!”
小詞引景入情,移情給景。上片托出一個相思女,藝術(shù)形象描寫情態(tài)動人;下片把這個姿情并茂的相思女,放到極易誘發(fā)相思的景物環(huán)境里。秋風夜雨、芭蕉記情。情景達到了水乳般的交融。一個美女思情人的畫面,構(gòu)成雋永空靈的意境,讀來情味真切。
李詞意境凄婉的如《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一首傷春小曲,寒雨晚風催使著春花凋零,春光流逝,對于自然界的變化,詞人是留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的。這種因春色漸走而引起的悵觸,一經(jīng)與閃爍在舊光杯影中的傷離之情相吻合,就迸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哀音: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長恨是詞人的身世之嘆,水長東是客觀自然現(xiàn)象。當前后者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便出現(xiàn)了凄婉的意境。滿地花謝詞人已感到“太匆匆”了,怎能再經(jīng)受住早晚的風吹雨打呢?詞人三子一小頓,接九字又大開,更是一往奔放,淋漓盡致,凄婉無窮。
再如《烏夜啼》“昨夜風兼雨”,宋室囚徒在秋夜雨聲、殘燭淚光潺水聲中坐臥不安,度日如年的寒意、冷情、殘生構(gòu)成凄婉之意境。
意境精深的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徹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李詞的頂峰之作,難堪、痛苦、悲憤和愁恨的情感縱橫交錯。春花、秋月、小樓、故國和大江的物景相照映。滿腔的愁和恨化作東流的一江春水,構(gòu)成了博大精深的意境美。這首詞從審美心理上構(gòu)造了人類情感,能激起人們的愛國之情。據(jù)說,這首詞在日本侵略時就曾強烈地刺激著青年對祖國的戀情。清末譚獻《復堂詞錄序》“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一語破的,道出了形象大于思維之理。
縱觀李詞的意境,情真而意實,情與景合情入景,景含情,構(gòu)成了獨特深沉的意境美。“蓮峰居士(李煜別號)詞,超逸絕倫,虛靈在骨。芝蘭空谷,未足比其芳華;笙鶴瑤天,詎能方茲清怨?——蓋間氣所鐘,以謂詞中之帝,當之無愧色矣。”
以上就語言、形象、意境三個方面對李煜詞做了粗淺的論述。當然,李詞不是了了幾千言所能盡的。比如還有藝術(shù)、真實等方面就沒有談及。這也只能是窺斑見豹吧!
(作者單位:安徽省合肥市物流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