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來源于生活,它是現實生活直接或間接的反映,因而文學作品往往帶有很明顯的時代印跡。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道德、風俗甚至科技等都會影響文學藝術的創作。一卷《清明上河圖》讓我們對北宋汴京的繁盛有了確切直觀的認識,進而了解北宋時期的風貌。同樣,我們也可以從文學作品的創作來了解某一時代,了解那個時代人物的悲歡離合。創造過輝煌燦爛的古代文化的唐宋時期,我們從唐宋詩文中又能看出什么呢?從《小石潭記》和《赤壁賦》的對比中,我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唐宋兩代文人的不同命運。《小石潭記》的作者柳宗元和《赤壁賦》的作者蘇軾有著許多相同之處:他們都是彪炳千秋的文學家,都位居“唐宋八大家”之列;兩人都寫過不少山水游記;兩人都一再遭貶,輾轉各地……可以說,在他們身上有著太多的相似,但當我們細細品味他們的作品時,卻發現他們的命運迥然不同。
柳宗元生活在唐朝,確切地說是中唐時期。此時的國勢遠不及貞觀、開元時期:國勢衰微,藩鎮割據,社會黑暗,民不聊生。唐王朝定都長安后,周邊的吐蕃、高麗、匈奴、回紇等少數民族政權就經常與唐王朝有摩擦沖突,有時甚至威脅到唐王朝的統治。而為了消除邊境隱患,唐王朝也一直沒有停止開疆拓土的步伐,因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邊境戰事不斷,尚武自然也就成為一種風尚。文人要想建功立業,躋身仕途,除了參加科舉考試(隋大業開創的科舉考試制度,到唐朝初年還不夠完善,錄取的人數也有限)外,還有一條重要途徑,那就是投身邊塞,在邊境的對敵斗爭中贏取功名。于是也就有了“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王昌齡,有了“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的李頎,有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王翰,有了“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李白,有了“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盧綸,有了“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李賀……于是有了盛唐轟轟烈烈的邊塞詩派。文人都如此熱衷于邊塞斗爭生活,除了要名垂青史外,那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武將受重用。那些能征善戰之將的地位、待遇自然不是一般文人能比的,而經過安史之亂的洗劫,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就更有發言權。
柳宗元就生活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中,而他又因參加了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受到牽連,先是被貶到永州,做了一個閑職——永州司馬,后被調任柳州刺史,實際上是貶到更遠的地方。這對抱負雄偉的柳宗元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所以柳宗元在永州、柳州時,心情非常郁悶、痛苦,境遇很是凄涼,心中郁積了太多的不平之氣卻又無法排遣,于是乎,他只能寄情于山水,試圖通過游山玩水來忘卻心中的煩惱和愁苦。因而他在永州做司馬時,帶著童仆和少數下人游遍永州城的山山水水,為我們留下了著名的山水游記——《永州八記》。柳宗元抑郁愁苦的心境在一組山水游記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始得西山宴游記》)
“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
“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小石潭記》)
從這些生動的描寫中,不難感受到柳宗元凄涼的心境和孤苦無依的處境,以致這位才華橫溢的文學大師懷著悲憤愁苦的心情客死他鄉。
而同樣是被貶,甚至比柳宗元被貶得更多、貶得更遠的蘇軾,他在被貶之后的處境又怎樣呢?不妨也從蘇軾的詩文中來尋找端倪。蘇軾因政見與執政者不合,不管是王安石執政還是司馬光執政,他都得不到重用,反而多次被貶,先后被貶到杭州、密州、黃州、惠州等地,最遠的地方被貶到了今天的海南島(今天三亞的“天涯海角”就是他題寫的)。按理說,蘇軾在詩文中應該表現出他內心的不滿和抱怨,但當我們翻看他被貶后的詩文,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文章,相反,他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優美雋永的詩文: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念奴嬌?水調歌頭》)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念奴嬌?赤壁懷古》)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赤壁賦》)
從這些詩文中,我們看到的不是柳宗元作品中流露出來的凄苦、孤獨,而是經歷挫折、磨難、打擊后的一種從容淡定,那是一種豁達的胸襟,一種樂觀的人生態度。
為什么同樣是被貶,兩人作品中流露出來的情感會有如此之大的區別呢?一個人身處逆境是否消沉、悲觀、愁苦,固然與一個人的性格、經歷、家庭背景有關,但與這個時代的大環境也不無關系。當整個社會都崇尚某種風氣時,自然就會影響到這個時代中的每一個人。柳宗元生活在唐朝,唐朝尚武之風盛行,當他被貶后,他自己都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被起用,那他還有什么理由樂觀起來?特別是對于一個想施展自己抱負的人來說,這無異于宣判了他政治生涯的死刑,我們就不難理解柳宗元作品中的那一聲聲消沉、傷頹、無奈的嘆息了。
反觀蘇軾,他生活在宋朝,宋朝是怎么起家的呢?稍微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當年趙匡胤通過“陳橋兵變”奪取了后周政權,建立了北宋政權,平定天下后,趙匡胤害怕手下大將效仿他,于是通過“杯酒釋兵權”,鏟除了心頭大患。之后,宋朝統治者大量重用文人,所以在對遼、西夏的斗爭中,宋朝經常打敗仗,只好通過納絹、進貢、稱臣來求得暫時的安定。但文人的地位卻得到了空前的提高,過著一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有些人雖被貶,但往往很快又被重新起用,即使暫時不能被起用,在地方上也能擁有實權,發號施令,生活同樣過得有滋有味。所以歐陽修被貶后還能寫出《醉翁亭記》,蘇軾被貶后還能寫出《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念奴嬌?水調歌頭》。
蘇軾的仕途是非常不順的。王安石執政時,他因反對變法而請求外調地方官,王安石變法失敗后,他又反對司馬光全部廢除變法而被貶,甚至因“烏臺詩案”差點丟掉性命。心中的不滿在作品中也有一些反映,但他很快就能調整自己的心態,積極樂觀地面對各種挫折和失意,因而我們讀蘇軾的作品時總能感受到他跳動的脈搏、豪邁的心胸、豁達的心態,這和一個社會的大環境顯然有著很大的關系。如果把柳宗元和蘇軾調換一下位置,我想,能坦然面對挫折、失意的人可能就是柳宗元而不是蘇軾了。我們再看看宋朝那些力主抗戰的人,陸游、辛棄疾、岳飛或被棄用,或被陷害,就不難知道北宋的文人生活是多么的愜意。
文學作品是生活的反映,一個時代的文學往往會帶上鮮明的時代色彩。因此,我們可以從不同時代的作品中了解某個時代,了解那個時代的風土人物、政治經濟、軍事科技以及人物的不同命運。
(責任編輯 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