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喜歡散文詩,尤其是有獨特視角、優美意象和深刻哲理的散文詩。在當下,閱讀散文詩的興趣不如從前了,這與自身的時間和精力相關,也有與文本的厚度和元素相連。近來,閱讀俄尼·牧莎斯加散文詩組章《從烏蒙山到大涼山》,我還是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對“久違了”的散文詩又有了先睹為快的滿足與不吐不快的感受。
在俄尼·牧莎斯加的筆下,彝人連綿的譜系里那種尋根意識既與生俱來又難以割舍,先輩、父輩、自我以及下一代生命的延續與血脈的涌動自古迄今從不間斷,歷史與現實的往事也由此歷歷在目。如今“父子連名的風俗我們沒有改變,正如彝族是遷徙的民族,遷徙作為生命的符號。”(《居那特可》)詩人深切感受到步入父系社會后,男性在家族中的榮耀與地位一直神圣不可動搖。其實“大小涼山彝族的命根就是家譜,冗長的家譜,擺在我們面前,我們于是要給孩子教授的是首當其沖地千方百計地背誦自己的家譜。祖祖輩輩,子子孫孫無窮盡了,家族就是用家譜來聯系著的。”(《家族》)這種濃厚的尋根意識,在時代的輪回中,經受住各種文化與觀念的沖擊,左右著代代相傳的根史溯源與流向的演繹和講述。“蛻變,我、我們經受住的千年一遇的蛻變,許多好的東西我、我們仍然保持,摒棄陳舊的東西。說的是蛻變,而不是裂變。”(《蛻變》)這種“蛻變”在一定程度上對于保存民族文化傳統有積極的一面,但是對于人類兩性的平等是有挑戰性的,也就是說“蛻變”只會加重尋根意識的升溫,導致男女比例的失調。詩人長期生活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對其有深刻認識和真知灼見。再如《大雁啊,古嫫阿芝》、《無能為力》等篇章也強烈地表達了面對女性“淡淡地憂愁”的哀嘆與無奈,從而喚起人們對崇尚男性至上的家譜的回視與反思。從另一方面來說,俄尼·牧莎斯加的這些散文詩實際上也歸結到我族傳統文化的優劣的辨別和價值的判斷,以及如何保存、調試和延續我族傳統文化與吸收他族文化的關系的命題,間接觸及到民族學、人類學的一些值得深思的話題。
要把民族的歷史延續下來與現實對接,缺少書寫傳統的彝族大多數靠時間間隔與空間跨度的口承史詩、傳說。當我們與詩人一起走進《傳說·文字》,這樣的感受又顯得深切。那些似曾相識的“安加伽勒神山、土爾波胡神山”,是大小涼山的彝族過去“燃燒靈竹的、生息繁衍的源頭”,更是民族精神化身的“神人英雄支格阿龍的故鄉”。一切的安寧與和平,一切的苦難與戰爭,一切的榮辱與興衰,一切的野蠻與文明都在遙遠又可敬的神山中生發與消逝。令人發指的是“傳說,擁有了文字,但是文字本身,從文字的產生以至到后來,已經成為是神的一種記錄,神怪的烙印是深深的,牢牢掌握在畢摩的手中。畢摩是什么?畢阿蘇拉則知道,畢摩是個通神怪的人。歷史,只除了確實驚天動地的事以外,大多沒有記載,比如彝族的這個家譜,就只是口口相傳,沒有形成文字,只是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代代相傳,可代代都沒有文字。”但是“傳說也就只是一種傳說,我們仍舊為傳說而活著。”這難道不是對我們的一種善意的提醒嗎?“傳說”的肆意擴展,只會讓歷史文化成為模糊的“神話”。“失去的才顯得珍貴”。堅守精神的家園,維護書寫的尊嚴,應當是保護活態文明的最佳路徑。
俄尼·牧莎斯加在追尋、回憶祖先的足跡中,展開想象的翅膀,自然流露出復雜的心情和熾熱的情感。如《大涼山·古煌穆迪》、《諾依·雅礱江》、《烏蒙山·木烏》等一篇篇彝漢雙語并列組成的標題,不僅有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把高原、河流、平壩唇齒相依的畫面逐漸呈現在我們面前,不由間把波動的思緒拉回到夢幻與現實、理想與生活的交織之中,顯得使命與責任更加沉重。詩人敞開心扉,敘寫“大涼山、雅礱江、烏蒙山”等,不難看出家園情結十分濃厚。彝族的祖先為生存與繁衍,從烏蒙山一帶遷徙到大涼山,尋找理想的棲息地。大涼山彝族送靈歸祖也要循著先祖的道路回到故居,以證實族群的認同與血統的同一。“大涼山與烏蒙山”遙相呼應緊密相連,千百年來的輾轉遷徙難以改變虔誠的情感,祖先所創造的文化基因還在不斷存活與壯大。“烏蒙山文化”派生出“大涼山文化”,“大涼山文化”又豐富著“烏蒙山文化”。置身在“大涼山”的詩人遙望“烏蒙山”,這種感情越來越強烈。由此而來,詩人愈感到“現在,我終于知道你是一個身安立命的地方,我終于知道,你啊,在金沙江的南岸,你的南方有云貴高原,你的左面是昭通,你的右面是畢節,而你就是那個尼木佳谷也攬在你的懷里的地方,于是我在想:我富有了,我再來。”(《烏蒙山·木烏》)從中對故土的卷戀之情與養育的報答之恩也昭然若揭。
俄尼·牧莎斯加熟悉彝族的文化習俗,對其描繪與表現可謂淋漓盡致,從而使他的散文詩充滿神秘與浪漫,厚重與深沉。詩人對“靈竹與麥冬草”、“青克·神扇”、“勒筒霧·靈柩豬”等極富彝族原始宗教象征意味的文化符號的追溯與把持,確切理性,張馳自如。在《靈竹與麥冬草》中,彝族舉行“靈目措畢”超度儀式,把“靈竹”與“麥冬草”當成先祖與靈魂的替身,“大小涼山的彝人生活它們是最神圣的”圖騰物,還要“靠它們回到先祖面前去”,為的是“帶走憂傷、悲戚,只留下希望、安康與幸福”。在《青克·神扇》中,詩人并沒有一味地夸大“青克·神扇”的功能,而是拷問“青克·神扇”搖出混沌與清朗的反復無常中,道出“我用心靈的眼睛去審視這個世界”的獨到眼光。在《勒筒霧·靈柩豬》中,詩人在講述彝族葬禮習俗與其歷史和信仰有關,同時與前后左右的比較中發現了“現今,我們都不相信靈魂存在的了,因此,管活著的人就是了。”這樣的境界表面上似乎與族群記憶和文化標識格格不入,可在現代眼光下又于情于理,不過這是需要批判的勇氣和膽識的。
俄尼·牧莎斯加的散文詩視域寬廣,境界高遠。從《我看見,并且我做到》中,詩人對歷史、現實與未來的思索,明白了“憂傷、悲戚、痛苦、酸楚、離別、失敗、結束、背叛、死亡、矛盾……”與之“歡樂、歡歌、舞姿、和平、相聚、成功、起程、忠誠、生存、和諧……”是相互對立存在的,應該“一分為二地正反兩方面地去看待一切對待一切。”在《深深地吸一口氣》中,詩人引述經典表達了冷靜與克制對人類自身的有利之處。在《眼神》中我們看到了正視人類自身人格與尊嚴的重要程度,“你看我們眼神都是一樣,區分得開善惡和丑陋,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在浩淼的宇宙中。”“而這個眼神,壞的和好的眼神,對我來說無比珍貴。好的眼神,可以洞穿世界和世界的所有,所有的一切靜止和流動;不好的眼神,于病態中看見生的希望,從生的憂愁看到死亡的光榮”。在《憐憫》里,面對需要救助的大山里“兩個可憐的姊妹”,詩人充滿憂傷的目光中,傳遞著愛的溫暖與力量。《狼毒草》是從現實生活的感觸中講述民族同源的歷史,重溫民族文化的交融,贊頌民族團結的友誼。
總體而言,俄尼·牧莎斯加散文詩組章《從烏蒙山到大涼山》是耐讀耐嚼的作品。從烏蒙山到大涼山的茫茫遷徙征程畫卷,從大涼山到烏蒙山的滄桑送魂途徑沿岸,每一處的跨越都承載著揮之不去抹之不掉的文化記憶和情感驛站。面對昔日與今日的家園,詩人并不僅僅是簡單地站在時空的隧道上游歷或是在時空的輪回中徜徉或是在時空的交錯中思索,而是沉于現實生活抒發內心世界里的主客觀感觸,使回歸與超越的詩性智慧和情緒情感彼此高度融合,并能得以深度表現思想主題。應該說,俄尼·牧莎斯加的散文詩質樸天然,娓娓道來,意境深遠,情感濃烈,直通人的心里與靈魂。俄尼·牧莎斯加的散文詩哲理、抒情、敘述溶為一體,理性地看待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既有思想的啟迪與審美的愉悅,又有想象的余地號隋感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