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淮揚一帶,世世代代都這么堅守著,習慣成自然,自然成習慣。“皮包水”指的是富春茶社的湯包,而“水包皮”則是指揚州的澡堂。民國筆記小說家頌予的《揚州風俗記》對此民俗作了忠實記錄:“揚州教場,茶館林立,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倍可樂也。而抱陸羽之癖者,雖遇到烈風雷雨,不能愆期,蓋亦習尚使然。至浴堂之多,與滬上相等。而好潔者亦麇集其門,時值隆冬,尤不稍卻。故諺有之曰:‘早上皮包水,晚間水包皮’。”
一池清水,幾張?zhí)梢危F氣繚繞中大家坦誠相見,洗去了一身的污垢,也洗去了一身的疲憊。洗浴過后的木質躺椅上,大家或端坐,或平躺,從國際、國家大事到鄰里問雞毛蒜皮的小事,侃侃而談,暢所欲言。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種極具揚州特色的“澡”文化。
“混堂”之中的“水包皮”
在江浙滬一帶,澡堂常常被稱為“混堂”。很多人認為,“混堂”一詞來源于浴室很多人混雜合用一池。實則不然。據(jù)古籍記載,明代吳地浴室,前池后釜,中間有磚墻隔開,池底有管道與釜相通,釜下燃火燒熱水與池中冷水不斷交流混合,逐漸增溫,成為浴湯,名日“混堂”。
“并以自白石為池,方丈佘,間為大小數(shù)格,其大者近鑊水熱,為大池。次者為中池,小而水不甚熱者為娃娃池。貯衣之柜,環(huán)而列于廳事者為座廂,在兩旁者為站廂,內通小室,謂之暖房。茶香酒碧之余,侍者折技按摩,備極豪侈。”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記錄了揚州當時最大的浴室新風泉的格局,而這也是至今揚州浴室的“標準配置”。
暖房內霧氣騰騰,揚州人稱之為“水暖氣圓”。在這里,年齡大些的澡客總是喜歡到靠近頭池木柵欄邊坐下,用毛巾沾一沾頭池里滾燙的水,開始小心翼翼地搓揉有腳氣病的腳丫,享受“洞房花燭夜,不如開水燙腳丫”的滋味。也有人喜歡在睡木柵欄附近,享受池里涌涌向上的熱氣,有點像現(xiàn)代的桑拿。暖房里的水熱而不燙,將整個身子泡在水里,閉目養(yǎng)神,享受真正的“水包皮”。
泡完澡之后,最舒服的便是在炕上美美地睡一覺。浴室的炕位分為長炕和短炕兩種,均為木質。夏天鋪席子,冬天鋪褥子。長炕又分普通間和雅間。服務等級最優(yōu)者為蘇唱街的“揚州浴室”。一般浴室堂口有20多座位,雅間則2-6人不等。浴池分官盆、洋盆和客盆。所謂官盆、洋盆,即浴缸大多放在雅間附近,用搪瓷或較高檔的水泥澆鑄打磨而成,配香皂及化妝品。
其實,不僅澡堂內的配置有講究,澡堂外的擺設也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揚州有這樣一句歇后語:“澡堂的燈籠——天天掛。”“浴室掛壺”是揚州浴室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也成為了浴室的一個醒目的標識。遠遠看去,一個大銅鐵壺懸掛在門外,意味著這里就是公共浴室了。除了掛鐵壺,浴室的門口還要掛一個燈籠。與生活中有所不同的是,這個燈籠并不是晚上才點亮,一般都是中午點亮,凌晨吹滅。燈籠一點亮就是告訴顧客,浴室開張了。
澡堂之中的各行各業(yè)
揚州的“澡文化”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在天山漢墓陳列館中西漢廣陵王劉胥的墓內,就有專門的沐浴間。陪葬的銅燈銘文記載其為“尚浴名甲九”。揚卅{的“澡文化”興起于兩漢時期,明清時期達到鼎盛。據(jù)清代李斗《揚州畫舫錄》記錄“如開明橋之小蓬萊,太平橋之白玉池;缺口門之螺絲結頂:徐凝門之陶堂,廣儲門之白沙泉;埂子上之小山園,北河下之清纓泉,東關之廣陵濤;各極其盛。”繁榮的揚州“澡文化”不僅豐富了人們的生活,也催生了很多的職業(yè)。
《望江南百調》中也有這樣一段話,“揚州好,沐浴有跟池,扶液隨身人作杖,摩沙遍體客忘疲,香茗沁心脾。”短短的二十幾個字概括了揚州“澡”文化的主要特色,也介紹了揚州澡堂里的幾個職業(yè)。
“跟池”說的是如果浴客年齡過大或者腿腳不方便,就會有人將你攙扶如池。“人作杖”是形容服務員貼心的服務。浴室中的服務員在揚州叫“跑堂”,而“跟池”的服務員叫“玩悶子的”。大多數(shù)來澡堂的都是周邊的居民,時間長了,跑堂也就熟悉了顧客的習性。喜歡喝什么茶,什么時候要熱毛巾,喜歡哪個搓背師傅,一切都為你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僅如此,他們還總結出了一套關于客人的“行話”:出手闊綽大方的客人叫“壯”;難以服侍的叫“老調”,客人離店叫“叉”。在這之中,最絕的是對汗多的客人的叫法,叫“王朝馬”。這引自包公身邊兩員大將——王朝、馬漢,而“王朝馬”獨缺“漢”,也就是“汗”的諧音,頗有燈謎文化遺韻。
“摩沙遍體”則是指搓背。在池中或者蒸汽房中將身體上的污垢化開,然后再往池邊一趟,讓搓澡師傅“摩沙遍體”,去除污垢的同時也讓身體得到了放松。浴室內有專人搓背、按摩,最早在宋代就有了。曾經做過揚州太守的蘇軾在《如夢令》中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之句,這里的“揩背人”,就是浴池的專門搓背工。浴客進了浴池,一般都是搓背師傅主動上前招呼,“要不要幫您搓一下?”如果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就正式進行運作:客人坐在搓背專用的木凳上,那木凳上大多墊著一條潮毛巾,防止身體滑出。客人坐好或躺下后,搓背師傅把干凈的毛巾放入右手,連轉兩圈毛巾便纏在手上。右手在左手上用力拍一下,告訴客人搓背開始了。揚州搓背師用腕有度,似風指蘆花,舉手得當;若浪卷浮萍,繼而除垢。無切膚之痛,輕亦去污,有舒緩之感。如果說搓前胸是千軍擂鼓,萬馬奔騰:搓后背則是雨打芭蕉,沙沙滾動。最后搓背師傅還要為你簡單拍打、按摩幾下收場,名日:“結慶有余”。
逢年過節(jié),理發(fā)、洗澡、搓背、按摩、修腳是揚州人一個約定俗成的步驟。而這個步驟中就有遠近聞名的“揚州三把刀”中的兩項:理發(fā)刀、修腳刀。如果說洗澡是去除身上的污垢,那么這兩把刀去除的則是身上的冗余。
揚州理發(fā)刀,作為揚州傳統(tǒng)美發(fā)的代稱,不僅是一門技術、一門藝術,還是一門飽含文化因素的產業(yè)。可以說,它從誕生的那天起,就和揚州的“澡”文化密不可分,也與揚州這座古城的繁榮交織在了一起。
淮左名都引名士,竹西佳處攬騷入。當文人雅士紛紛騎鶴下?lián)P州之時,他們對美的追求使得揚州的美發(fā)行業(yè)沉浸在風雅之中。不管是唐花間詞派鼻祖溫庭筠的“鐸語瑯瑯理雙鬢”、宋簪花太守韓琦的“寶髻欹斜猶墮馬”,還是明臥林居士的“如云綠發(fā)襯斑爛”、清管淪的“艾鬢巧成蘭葉髻”,這些詩詞在描寫千姿百態(tài)的發(fā)式的時候,也在側面表現(xiàn)了揚州美發(fā)業(yè)的繁榮。
與理發(fā)刀一樣,揚州的修腳刀也不僅僅是門技術。俗話說:樹枯根先竭,人老腳先衰。可見腳的修理對人的健康至關重要。與理發(fā)刀不同的是,修腳在揚州只有300年左右的歷史。盡管如此,它在揚州人的生活中卻有著長長的源頭,深深的根基,重重的分量。長期以來,不知為多少人拿嵌趾、挖雞眼、片老皮、去腳病。修腳程序大致為先搶(修鏟指甲)后斷,拿嵌趾,片(削)老皮,講究出手輕盈,搶得平,斷得圓,不老不嫩,刀路滑爽不出血,腳疾拿得凈,老繭片得清,表現(xiàn)出無限的神奇和功力,被人稱為“肉上雕花”術。
沐浴之中的風土人情
揚州沐浴,如同揚州園林、淮揚萊肴一樣,既有北方的樸直,又有南方的清婉,使揚州沐浴的服務呈現(xiàn)出雄秀并兼、南北咸宜的特色。洗澡對揚州人而言,不僅是衛(wèi)生的需要,也是精神的享受。老澡堂里有燙火、有元氣、有熱茶、有老友,更有已經融化于他們意識深處的淮揚文化特色的民俗境界。
如果你想了解揚州乃至江淮的歷史和風土人情,最好的地方不是博物館,而是澡堂。在揚州人看來,“洗把澡”三個字的內涵是極為豐富的:老友聚會、酬浴來賓、房屋出租、田地轉讓、排解糾紛、江湖拉場、暗透行情、撮合媒妁、滿師答謝、商務洽談……幾乎揚州人的所有生活在這有所體現(xiàn)。
在揚州的澡堂,你永遠會遇到這樣的情景:一把熱毛巾捂上臉,一口元寶茶喝下肚,大圍巾蓋身,二郎腿晃起來,之后侃侃而談便開始了。衣食住行、柴米油鹽、張家說長、李家說短,一時間,澡堂儼然成為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話題也在不斷地變化。從潤揚大橋通車到火車站建成運行,再到即將正式投入使用的揚州泰州機場,這里的主題永遠離不開城市的發(fā)展。
不僅如此,這里還有著地地道道的揚州話,其中也包含著許多珍貴的口頭創(chuàng)作。浴客們聆聽了這樣一篇絕好的通俗的民間文學,怎能不陶醉于揚州風俗文化的境界中去呢?
往事越千年,忙忙碌碌的現(xiàn)代人早已沒有了老揚州的那份閑適。如果說老揚州的“水包皮”多少有些沒落時代畸形消費的反映,那么今天的沐浴休閑則有完全不同的含義,它成了節(jié)奏緊張的現(xiàn)代人片刻寧靜的港灣、調節(jié)身心的泊位。奔忙于職場的勞累與疲乏在清波碧水中蕩滌而盡,商務合作伙伴在“坦誠相見”中更顯得氣氛融融。
總而言之,揚州人沐浴追求的是一種境界。那境界以一個字概括,便是“俗”。境從俗中未,這俗便是風俗,便是民俗,甚至有些世俗;浴堂小世界,世界大浴堂,每個浴客既是境界的創(chuàng)造者,又是境界的享受者,揚州沐浴人在浴堂——那個特定時空的雙重構架中,創(chuàng)造了“有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