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季羨林
演講時間:1995年5月9日
演講地點: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
同志們,原來我講好的是,十個八個人在一起座談,隨便講點什么。結果,這個架勢一擺(指安排季先生坐在臺上),非高高在上不行了。在車上我跟他們說,講什么東西,希望先聽聽大家的意見,他們說講一講文化什么的和跟你們學院有關系的一些事情。剛才楊院長也說了,不是什么正式的報告。我就根據在車上那個幾分鐘的靈感,來談一點我的感想。
大家知道,我并不是搞什么文化思想的,我是搞西洋文學的,后來亂七八糟的搞點語言、文化、佛教,科技什么的也涉及了。要說特點呢,我喜歡胡思亂想。最近也寫過幾篇文章,是胡思亂想的結果。這胡思亂想有個好處,因為真正的專家不敢隨便說話,他怕。我不是什么專家,所以我敢說話,就跟打乒乓球一樣,我沒有心理負擔。現在我就講一點兒我的看法,當然,把所有的想法都講出來也不可能,那樣會占大家太多時間。
第一個就講我們中國研究文化的一些情況。這個問題不是現在才開始的,大概是幾年前吧,提出了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這個口號,得到了全國人民、海外華人華裔甚至不是華人的外國人的贊同。這證明這個口號提得正確。什么原因呢?就是我們弘揚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這絕對不是什么狹隘的民族主義。因為我們都認為,外國的一些有識之土,也認為我們的優秀文化中間有些東西,不但對中國有利,對世界也有利,所以我們要弘揚。因此,我自己感覺,這口號提出來以后,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完全可以結合起來。有人把國際主義跟愛國主義對立。我感覺到,真正的愛國主義就是國際主義,真正的國際主義就是愛國主義。我們這個口號就具體體現了這個關系。
據說現在全世界給文化下的定義有5D0多個,這說明,沒法下定義。我們認為人文科學跟自然科學不一樣,自然科學像直線是兩點間最短的線,非常簡單,非常明了,誰也反對不了。而我認為社會科學不是這樣的,所以文化的定義我想最好還是不下。當然,現在好多人寫文章,還在非常努力地下定義,這個不過是在500個定義外再添一個定義,一點問題不解決。所以我個人理解的文化就是非常廣義的,就是精神方面、物質方面,對人民有好處的,就叫做文化。文化中的大部分呢,就保留在古代的典籍里邊,四書五經呀,二十四史呀,中國的典籍呀,按照數量來講,世界第一,這是毫無問題的;按質量來講,我看也可以說是世界第一。大部分保留在典籍里,當然也有一部分不是保留在典籍里邊,比如說長城,長城文化。長城是具體的東西。現在的文化,吃的鹽巴也是文化,什么都是文化。這個正確不正確?我也不敢說。什么都是文化。雖然沒什么壞處,但說明大家對文化的重視。不用說別的,就是我們古代文獻里邊,好多話,到今天非常值得我們深思。大家也知道,宋代趙普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我年輕的時候對這個很懷疑,我說一個人怎么能夠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呢?到了望九之年了,我現在感覺到其實用不著半部《論語》,有幾句話就能治天下。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我看不僅中國大治,世界也大治,世界和平就有了保證。這一句話就夠了。又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你到了共產主義也無非是這個境界吧。
今天中午我看《大公報》,現在的日本大使就講,近者悅,遠者來。我后來聽說我們國家一個領導人到印度去訪問,印度總理就講教育重要,說教育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引的是我們中國的。后來這位領導人到了巴基斯坦,他們的總理引用的也是中國的話。我不是說古籍里說的話全對,這個不可能的。有精華也有糟粕,這是必然的。可是精華畢竟多于糟粕。像這種話,我不是說別的國家就沒有,不能那么說,我也不說我們中華民族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化不是哪一個民族創造的,是大家共同創造的。我們古代典籍里邊,就是片言只字,你只要認真體會,就能對今天有幫助。《論語》我們都念過,不但對中國有用,對世界也有用。大家都能做到的話,這世界會變好的。當然這種想法就是烏托邦,不可能的。不過無論如何,這種智慧代表我們老祖宗對社會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是非常正確的。
有一次開會,碰到蕭克將軍。蕭克現在是炎黃文化研究會的執行副會長。他講中國文化中有精華,當然也有糟粕,他說孔子講惟女子與小人之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他說這就是看不起婦女吧。不過,我也跟他講,這句話里邊還有一半是對的。說小人那半對的,說婦女是錯了,不應該那么講。后來他也同意。這樣我也感覺到,我們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我剛才說,得到全世界,不但是華裔華僑,還有外國人的贊揚。我是說外國的有識之士,不是一般人,一般的西方人還沒到這個水平。
再說我們中國。跟這個有聯系的是講國學。國學好像是北大帶了個頭。《人民日報》去年有一篇文章,講國學在燕園悄悄地興起。實際上國學有一大部分就是講我們的優秀文化,我們搞國學的目的不是什么復古主義,跟那個不沾邊兒。去年,哪個月忘記了,《哲學研究》上有一篇文章就是這觀點。也有人寫文章配以漫畫來諷刺國學研究。所以,問題就是我們認為正確的,人家不一定認為正確。咱們人文科學就這么復雜。這個問題請同志們注意,這種文章以后還會有,這種講話以后也會有。
現在整個的社會,不但中國,而且全世界,都是西方文化占壟斷地位。這是事實。眼前哪里不是西方文化?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就說我們這穿的,從頭頂到鞋,全是西方化了。這個“西化”不是壞事情,問題是怎么對待這個現象。現在在我們學界,你講西化沒人反對,不管你怎么西化,都沒人反對:你講“東化”,就有人大為惱火。“東化”這個詞兒報紙上沒有,是我發明的。不用說別的,我記得是1827年,歌德,德國那個大文學家,當時應該說歌德是西方文化的代表人物。他在1827年1月30日跟愛克曼談話,講什么問題呢,就講中國的《好逑傳》。《好逑傳》這本書,中國最多能夠擺在《今古奇觀》里邊。歌德呢,看了那個翻譯本后,就大為贊美,說中國文化了不起。《好逑傳》,從這個名字你就能知道,是講才子佳人的。歌德講,你看在這個屋子里面,這個公子跟小姐在那里談情說愛,可是坐懷不亂,倫理道德水平高。另外天井里面,那個魚缸里面的金魚,在那里悠然自得,在那里玩。說中國這個天、人完全和諧,一點兒沒矛盾。雖然是講才子佳人,這種書咱們有一大批,歌德當然不知道,只看了《好逑傳》,他就認為了不起。他批評當時法國一個最著名的詩人,說寫倫理道德啊,就寫這個男女關系,若跟中國一比啊,簡直是天上地下,中國好得不得了。漢唐的時候,世界的文化中心、經濟中心是中國。法國的伏爾泰,對中國也是推崇備至。萊布尼茨也對中國的《易經》推崇備至。歌德比他們還晚。到了1827年,還這樣贊美中國。據我的看法,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威望、中國的文化,在歐洲人眼中,一落千丈。當然在1840年前,中國已經有一批人,感到閉關鎖國是不正確的。比如魏源,大家知道魏源的《海國圖志》。《海國圖志》這本書,寫作是在鴉片戰爭以前,鴉片戰爭以后才出齊,最后有一百卷,一大堆。這本書應該說當時是了不起的。可這本書產生的作用,在中國遠遠不如日本。有人講,日本在1868年明治維新,受這個影響,但是《海國圖志》在中國并沒有產生這么大影Ⅱ向。一直到19世紀末年洋務派,好像也沒有給它了不起的地位。話再說回來,我剛才說了,眼下是西方文化主宰世界。這個我們否定不了。西方產業革命以后,至今不過幾百年時間,一方面我們人民得到了好處,當然一方面也得到了災難。老子講辯證法講得非常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禍福是辯證的。世界往往是這樣的,好東西中往往有壞東西。
現在科學技術的發展,導致了對自然的破壞,生態平衡的破壞,世界要變暖,種種種種。這些東西啊,都跟西方的科學技術有關系。我們在科學技術方面,起步比較晚,也有我們的好處,就是過去的人走過的錯路,我們可以不走。可對這個認識,大家很不一致,就是“東化”“西化”的問題。我看到了21世紀,我們應該提倡“東化”。我寫過幾篇文章,也在幾個地方講過,我說21世紀是東方文化的世紀。我到現在還這么講。因為我自己是東方人,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可是這個意見西方人也有,比如英國的Toynbee(托因比),他那本書譯過來叫《歷史研究》,很大的本子,三本,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看。他就主張世界的文化(他不叫文化,他叫文明,civilization,不是culture,這兩個字的差別先不講,又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五千年以內的,分為23個或26個,他認為任何文明都不能萬歲千秋,不能永遠萬世長存,它總是要變的。我們講辯證法,辯證法的核心,就是一切都要變,這誰也否定不了的。文化、文明也是這樣的。歐洲有些國家得到好多殖民地,以為了不起。1914年打了一次世界大戰,結果是自己打自己,都是白種人打白種人。所以1918年以后,歐洲有識之士,他們覺得有點問題。所以就在“一戰”以后,就出了一本書,德國人Spenglen(斯潘樂)寫的,叫《歐洲淪亡》,就是西方文化的淪亡。它就講這個道理。到了1939年,又來了個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年,死的人多了幾千萬。所以在這以后,西方人腦袋里面又有問題了,說我們怎么又打,“二戰”基本上也是自己打自己,東方也沾點兒邊,所以在這個時候又出了許多書。Toynbee的思想可以代表這個時期的。
這世界無非是這樣的,東方不亮西方亮。那西方不行的話呢,就看東方。所以要向東方學習。這個話呢,我感覺到,作為一個學術來討論也可以,沒有什么關系,就是不要扣帽子。現在我們學術界,就有這么個現象,別的界我先不說,就說語言學界。你講“西化”,他是百依百順,你講“東化”,他認為你大逆不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不能“東化”呢?為什么?這道理講不通啊。現在歐洲文學界,他們有理論,一天變一遍,一天變一遍,蟪蛄不知春秋。可是我們中國就在后邊跟,老趕,是老也趕不上,我們這里提倡的,人家那里已經下臺了,人家那里上臺的時候我們不知道。等到我們知道時,人家那里下臺了。有人大概就這么講,我們中國為什么就不能創立新的文藝理論?其實講文藝理論基礎,講文藝理論在中國是歷史最長,經典最豐富。古希臘,當然很了不起,不過,古希臘的文化后來中斷了,我們中國的沒有中斷。按道理講去,我們本來有這個能力,在舊的基礎上來創造新的文藝理論,本來應該有的。像《文心雕龍》那種書,現在你讀起來,還是感覺到里邊內容非常的豐富,意見非常的深刻。后來是詩話,中國研究文藝理論很有意思,整個一本書講文藝理論的比較少,像《文心雕龍》那樣的書比較少,主要觀點在詩話里邊。幾乎每個詩人都有詩話。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書,就講,韓國也通行詩話,日本也是。詩話差不多是講故事,在故事里邊提出文藝見解。形式上非常有意思。
現在,21世紀快開始了。我們現在考慮問題,應該更遠一點,不能局限于眼前。另外呢,就是要客觀一點。還有一個就是不要給人家隨便扣帽子,這個帽子最好不要用。
剛才在車上談到一個問題,就是你們院里的工作,我想跟我講的有關系。有什么關系呢?就是,你們是外國語大學里邊的中文學院,那么你們的任務呢,一方面,教中國學生漢文,另外一方面呢,教外國學生漢文。這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深文奧義,實際上講起來還是很有意思的。這話怎么講呢?現在我感覺到,有人崇洋媚外比較嚴重,商標你要講一個古典的,沒人買,你換一個什么艾利斯怪利斯什么什么有點洋味的,立刻就有人買。這個毫無辦法,這是社會風氣。
我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我們中國,孫子講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就是什么事情,一要了解自己,一個要了解對方。打仗是這樣的,念書也是這樣的。那么在這個問題上,拿中國的學者來說,對西方的了解,比西方人對中國的了解,究竟誰高誰低很清楚。我們對他們的了解,應該說是相當地深,相當地廣;反過來,西方對我們的了解,除了幾個漢學家以外,簡直是幼兒園的水平。聽說現在到法國,還有人不知道魯迅,就說明他們對我們毫無了解。我覺得這里邊就有危機。要真正知道自己有自知之明,恐怕也要了解別人,這也屬于自知之明范疇之內的。他們一不想了解,二不了解。我們這方面呢,我們對西方應該說是了解得非常深非常透。社會上的崇洋媚外,看起來頭疼,這是消極面。好的一面,我們比他們對我們的了解,不知道要勝過多少。將來有朝一日,我們這個優勢會產生很大的效果。同志們考慮考慮,是不是這個問題?所以,我就感覺到像我們做這樣的工作,特別像你們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恐怕有雙重任務。除了你們以外,我認為搞人文科學的都一樣,其實自然科學也一樣,一個是拿來,一個是送去。拿來,完全正確的,現在我們確實拿來了,拿來的也不少,好的壞的都拿來了,你像艾滋病也拿來了。送去,我覺得我們做得很不夠,很不夠。比如外國人不了解中國,這主要原因當然是外國人瞧不起我們。另外呢,我們工作也得負責任,就是我們對外宣傳、對外弘揚我們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工作做得不到家。
有一件事情,我始終認為很值得思考的,就是諾貝爾獎。諾貝爾獎,大家都認為是了不起的,以為得諾貝爾獎就可以入文學史了。過去我也這么想過。可是到今天,為什么我們中國一個諾貝爾獎也沒有呢?我就感覺到諾貝爾獎,政治性是很強的,對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對當年的蘇聯,都是歧視的。前幾天有一次會上我也講,我們中國有些出版社,或者我們中國的學術界,用不著大聲疾呼來宣傳諾貝爾獎。好多出版社利用諾貝爾獎來做生意,宣傳諾貝爾獎獲得者的作品集。我看大可不必。而且這個東西,從這里看起來它很不公正。這是順便講的,因為大家也是搞這個的。
拿來我們會,但送去怎么送?有各種各樣辦法,如你們呢,眼前就有留學生,北大也有一批留學生,就是送去的對象,讓人家了解我們。當然讓人家了解我們的目的也不是什么民族狹隘主義,人與人之間相互了解,對世界和平也有好處,我覺得這是國際主義,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說我們文化就高于一切,不是這么回事。一個拿來,一個送去。我想,我們這兩方面的工作都應該做好。
占大家的時間太多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