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社會表層一直諱莫如深,內里卻洶涌澎湃的東西——性,以及與性有關的東西永遠是欲說還休。這十年來,為性而大聲言說者,很少。
彭曉輝這十年,是因他研究性、談性,而開始走進媒體和公眾視野并沸騰起來的人生十年。
2000年,彭曉輝主導開設華中師范大學性科學協會伊始,《中國青年報》記者陸小婭找到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媒體報道。”他對此記憶猶新。
此后,他帶的碩士彭露露“找不到工作”、“遞套教授”、邀請紅音螢同臺授課等事件,讓這位性學教授背負了種種不解、質疑,甚至謾罵。
“性學教授”一詞,背后有太多的涵義。
他是全國為數不多的性研究者;他是既做性學研究,又在大學里推行自創的一全套性學教育;他是全國唯一的人類性學研究方向碩士生導師。在華師名氣很盛的《性科學概論》課堂上,彭講解的“生命孕育過程”,一百多號人的教室座無虛席,學校督導員也說:“他們(學生)就快為人父母了,應該了解這些。”
同時,互聯網時代的言論自由,也催生了對他的詆毀。“您研究來研究去,研究的還是褲襠里那點事”,或者,有人干脆稱他為“遞套教授”,認為他的言論是在鼓勵濫交。
對此,彭曉輝說自己會借力打力,欣然接受“遞套教授”、“性教授”、“性工作者”等標簽,并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公然將其貼在微博的個人主頁上。
“你叫我遞套教授,其實起到了積極作用。一想到彭某人是遞套教授,就知道發生性行為要用套;叫性教授就更貼切了,我研究性學,怎么不是性教授呢?你叫我性工作者,把我歸入這個群體也不錯,我為他們提供專業的知識,幫助她們減少自身受到的傷害,以及對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
社會的文明程度,取決于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照程度。彭曉輝有一個疑問,為什么50年代初期,社會能把性工作者納入社會整體結構,而到了21世紀,她們卻還是被當做一股破壞性力量。
彭曉輝所任教的華中師范大學,地處武漢這座教育大城,“武漢這一環境無形中造就了這座城市對性的開放程度,不在沿海經濟發達國家之后。”武漢每十人中至少一個大學生的比例,讓他覺得性教育存在著廣泛的現實意義。
談及有關“性”的議題,婚前性行為雖是個人私密,卻是繞不開的問題。在各大高校嚴令禁止學生校外同居,家長們也再三告誡孩子不能越雷池半步之時,性卻早已是男女生之間公開的秘密。
余華寫完《活著》后頗有感悟,“生活是屬于每一個人的感受,不屬于任何別人的看法”,但那也只是一個作家筆下的浪漫。2006年的牡丹江醫學院,曾是家長教育下的大學戀愛“反對派”王洪杰,卻因在實習期間生下孩子,最終被學校開除。此外,雖說法律允許在校大學生結婚,可此類新聞不時見諸報端,供人討論。
與婚前性行為相反,提倡23歲以下人群“婚前守貞”的武大碩士涂世友,自封“貞操女神”并貼出相親條件,眼球效應堪比鳳姐。彭曉輝覺得,批判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前性行為,是反人性的。
“反對未婚性接觸,是農業時代的要求。”他認為農業社會的人,性發育晚,而且社會動蕩,為了鼓勵早婚早育,13、4歲都會結婚,婚前的性更要不得了。
而現在是工業甚至后工業社會,隨著營養結構的改善,環境的穩定,人的性發育提前。同時,知識的爆炸導致了學習期延長,結婚年齡也大大推遲。兩者的時間差,必然導致婚前性行為發生。“只要他沒有在公共場合發生,沒有公然挑釁這個社會,他就保持在隱私狀態下,你說他不道德,合適嗎?”
彭曉輝研究性,與一般性學會純粹的生理研究不同,他從宏觀上把性和心理、生理,乃至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相互關照。他在《婚前守貞教育——策略陷阱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分析》(發表于《華人性研究》2010年第3卷第2期)一文中,闡述了性性資源概念及其在階層社會體制下的非公平配置問題。
“長期以來,生活資料配置的不平衡,擠壓的不僅是物質生活資料,甚至是性資源。”越到底層,性資源被剝奪得越多。為了維穩,政治上采取反性政策,將性加以倫理的約束,使人們對性持一種保守、消極的態度。由此以來,性在社會文化中一直被“污名化”。
莫言獲得諾獎,有很多人對其作品中的性愛描寫持批判態度,認為這恰好迎合了消費文化時代大眾的感官需求。彭認為“這些質疑沒道理”。
“個人認為色情小說有它存在的必要性,何況他(莫言)小說達不到色情的程度。性是中性的,在什么場合、和誰發生、怎么發生,道德與不道德的判斷應基于此。”若是一對夫妻借助色情作品解決了現實問題,關系和諧,“為什么不可以呢?”
在生理上的性之外,性還包含了諸如兩性地位、女性主義、同性戀等問題。武漢高校中異常火爆的“偽娘團”,徹徹底底的男扮女裝,由此而來的評論,在傳統道德與風氣開放中跌宕飄搖。
彭曉輝把“偽娘”現象歸結為“易裝戀”。“是‘戀’,而不是‘癖’”。這群人在智力和人際交往上與常人無異,無非是不認同自己的生理性別。“沒有妨礙任何人,對社會沒有害。你把他定義為有病,是你有病。”
在武漢,他是集性學研究與性學教育于一身的獨行者。
1987年,由英國著名性心理學家靄理士著、中國優生學家潘光旦譯注的《性心理學》在建國前出版后首次再版,年輕的彭曉輝一連讀了三遍。自此,他進入了性學的世界,并自成一個學科體系。時至如今,已有二十多年。
雖無正面的阻力,也無“主動的動力”支持。相關部門對這門學科的態度是“自生自滅”。但他開全校性學公選課、招性學碩士。努力推行“全國20所師范院校性教育師資資質能力培養研究”項目。出席港臺和國外的性學、女性主義等學術討論。“從熱愛到自覺,我樂在其中。”
開通微博之后,在這種樂趣之外,他有了新的困惑。
新浪微博的開通,源于“遞套教授”事件。“遇到強奸后,為了保存生命應遞上避孕套”——2011年5月,在南京師范大學的一場講座中,此語一出,經媒體報道后被網絡瘋傳,一些人說這是“叫獸”異談。
彭本人沒有理會,新浪倒是積極地開通了“彭曉輝”這一微博賬號,主動聯系他,希望他能在微博上澄清自己。沒有隔空對罵,結局以彭曉輝的“以理服人”收場。“前十天的危機公關真的很關鍵!”嘗到了微博“甜頭”,他陸續開通四大門戶網站微博,將課堂內容與微博#性學堂#同步,粉絲量達70多萬。
苦惱的是,微博將他“異化“為性學醫生。每天打開微博,就像大夫檢視門診部里等待治療的病人一般,私信里面的各種隱私病癥描述,連同悲怨噴涌而至。“很多人很功利,希望你快速判斷,立即給出方法,自己不想,不學,不查資料。”
很多準研究生通過信件或微博私信他,希望能被他收入門下。無奈,不熱衷于學院政治的彭教授,考慮到名額分配和精力限制,除開在讀的5個碩士,其他一一被婉拒。
十年的知識積累之后,是十年的知識擴散。接下來的十年,彭曉輝擔憂這一學科“后繼無人”。李銀河、潘綏銘這些人已經退休了,再過五年他自己也退休了。“來的學生要跟我好幾年,從零開始,然后學兩三年是絕對不行的。”
欣慰的是,學生的喜愛,和社會的逐漸認可,讓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義。最近,福建安溪17歲男孩揮刀自宮,更凸顯了中國性教育的缺失。青春期發育需要性學知識及相應學科,社會發展更是無法規避性這個問題。彭曉輝希望,中國人的性能從長期的污名化環境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