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做動畫最重要在于什么?首先,你要會畫,最后,你要有夢。宮崎吾郎其實一樣都不缺,就算他開始尋夢時,已經38歲。宮崎駿也從沒想過,自己做“動畫大師”不夠,還有個兒子要成就“動畫世家”。
因父之名,還是因父而殤
作為日本最富盛名動畫大師之子,關于宮崎吾朗的一切,注定要從宮崎駿開始說起。
1967年,宮崎吾朗出生,宮崎駿時年26歲,還是個日本動畫界汲汲無名的毛頭小子,為TV制作一些短篇劇集,內容多面向純粹的兒童。兒子降生令他欣喜,也讓他有更大動力去拍大熊貓、小女孩為主人公的動畫片,最起碼,可以博小兒一笑。閑時他還畫了許多兒子為主角的單幅漫畫,里面有幼子依偎著父親入睡,父親在幼子上廁所時搞怪,那些畫至今留存著,而父親的溺愛卻慢慢遠走,隱去,直至不見。1979年首部動畫電影《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失敗,到1984年,《風之谷》巨大成功,宮崎駿在日本變得家喻戶曉的同時,也成了全身心創造自己動畫王國的工作狂,開始鮮少有時間分給進入青春期的吾朗,而吾朗在高中時,便心起“和父親一樣,進入動畫世界”的念頭,此時只能悄悄壓在心底,他甚至都沒向父親透露過。如今提起往事,吾朗可以坦誠,他害怕自己的念頭最終淪為別人口中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兒子吧”,他成了旁人眼中透明的存在——他們的視線只會透過他看到他父親。壓下心中的希望和失望,吾朗進入大學建筑設計專業,成了園藝建筑師,“自己必須離開父親的道路,越遠越好”。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兒時的夢想只能成為成年后的笑談,成年后還轉回頭尋夢的,會成為旁人口中的傻、癡,但關于夢想最動人的一面,往往也是因為有癡人的存在,幸而吾朗是其中一個。轉折點出現在2001年,在《千與千尋》極大成功推動下,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建立了,工作室資深監制鈴木敏夫叫來吾朗參與美術館外部園林規劃設計。如果說,在此前的十幾年里,“吉卜力”三個字只是吾朗心中的一個圖騰,一道傷口,一個這么近又那么遠的名字,而今終于可以只手觸碰,他心中的虔誠不言而喻。“我就是因為吉卜力才做導演的,根本沒想過出去單干,只是因為吉卜力。”他至今仍篤定強調這一點。
接下來,便是那場眾所周知曠日持久的父子冷戰。“那種沒有靈魂的畫,畫再多也沒用。”“吾朗就算放棄導演也沒關系,放棄挺好的,他不適合。”“想做和能做是兩回事。”“導演可不是什么半吊子工作。”作為創作上的死硬派,宮老爺子在兒子問題上也句句不留后路,砸起一地鮮血。吾朗受到的壓力直接體現在他出現在媒體鏡頭前的樣子——過分謙卑的笑、不夠篤定的語氣、偶爾掩飾失措的冷漠,令觀者心生憐憫,“我很害怕,特別害怕”,“如果這次(《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再失敗,我就沒有退路了。”2005年,從《地海傳奇》開始真正摸到導筒時,吾朗已經38歲了,放棄了自己小有成就的建筑設計領域,進入完全陌生的動畫界,無疑于一次毀滅和重生,尤其對于男人而言。“那種事情我基本不關心”,每次被問到吾朗的作品進展,宮崎駿總會丟下這樣一句話,整整五年。“不愉快。”,而今的宮崎駿提起往事用簡單的三個字概括了,內中藏著多少辛酸、糾結、壓力、苦楚,只有父子兩人知道。后來,在《地海傳奇》的試映會上,滿頭白發的宮崎駿還是出現了,坐在第二排,與座席正當中的吾朗遠遠隔開,一臉陰郁,而在影片放到一半時,他就起身出去了,點了一根煙,告訴記者“像過了三小時一樣長”,不過另一句似乎更重要——“我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他看到的是當年那個小孩,那個自己親手創造動畫世界的所有理由,傻傻樂著,對他的所有寵溺照單全收。
在吾朗艱難前行的創作道路上,鈴木敏夫是另一個不能繞過的名字。作為吉卜力工作室最富大局觀的主心骨,宮崎駿幾乎所有作品的制作人,他始終篤定對吾朗的支持。是他把吾朗拉進《地海傳奇》企劃會,盛贊吾朗主動為電影手繪的構想圖,是他首次建議吾朗“要不要試試當導演”,也是他促成父子在《虞美人盛開的山坡》中的編、導合作,并從中潤滑,用巧妙的圓滑方式讓父子觀念彼此傳達。在在鈴木敏夫的眼里,吾朗最大的優勢在于想象力,并且看到他將想象力付諸實際的努力。“我就想著做一次,就一次也好”,如今提起《地海戰記》,吾朗語氣里仍滿溢的激情,語聲有點顫抖。
《地海傳奇》的宏大視覺、奇觀敘事之后,《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回歸少男少女校園故事,兩次截然不同的探索,都是吾朗給自己的挑戰。
拔劍:父親的力量
在吾朗創作中一以貫之的,仍是他對父親極其復雜的情感。
《地海傳奇》改編自美國女作家厄休拉·勒奎恩的奇幻小說,選取六部曲原作中第三部的故事為主體,少年亞刃隨法師雀鷹踏上探索世界失衡的秘密旅程,重點在亞刃“追尋自我”,影片片頭便是亞刃在心中陰影驅使下無故弒父,帶著父親的魔法劍出走,雀鷹告訴亞刃“你的力量還不足以拔出這把劍”,于是在后面的旅程中,亞刃需要找到“拔劍的力量”。在不過多牽涉原著的設定背景之下,單純從影片中“亞刃”的角色本身,幾乎可以看到吾朗自己的全部掙扎,父親的重壓,超越父親的愿望,對“父親的力量”封印、繼承和使用,系數在大銀幕上呈現。在亞刃口中,父親是個“很好很偉大的人”,但作為國王,和他并不親近,于他只能仰視,這滋生了亞刃黑暗之心,他對弒父的說法是“害怕”,也印證了他面對父親愛與自卑交織的復雜心緒。法師雀鷹的出現,對于亞刃是一場“代父”的救贖,他對父親角色的渴望,正是像雀鷹一樣,陪伴他,保護他,面對面教給他做人的道理。這樣的父親,在亞刃和吾朗的世界都是缺失的。可見,作為一個38歲的成年人,吾朗并不僅僅在用《地海傳奇》原自己童年的奇幻故事夢,而是在亞刃身上,投射了自我的憤懣和期待。
這是一種近乎賭博的創作觀,可見吾朗謙卑又不夠自信的外表下,藏著多么剛烈的內在。作品能動人,必定需要創作者格外真實的情緒,但這份自我投射如果過多,影片內容便難保不失衡。《地海傳奇》這樣需要宏大敘事的作品,尚在吾朗的掌控能力之外,高票房低口碑也是證明。不過,能讓吾朗欣慰的是,這部電影令父親宮崎駿深深看懂了。
兩年后,宮崎駿拍出《懸崖上的金魚姬》是對《地海傳奇》的動人回應。片中5歲小男孩宗介就是他心中吾朗兒時的樣子,苦苦等候遠航出海的爸爸,用閃閃的燈光打出“一路順風”,似乎是這個古稀老人在對兒子說,你曾經的期待和寂寞,我全知道,我都記得。片中的老海王則更接近于宮崎駿自己作為父親的樣子:過分保護兒女,試圖用強力手段令波妞遠離骯臟的人類環境,但在波妞一心要和宗介在一起時,最終尊重了波妞的選擇。
雖然宮老爺子表面上仍不松口,但《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已經是父子和解的佐證。吾朗除了有機會執導父親的劇本,在創作上也最大程度上尊重了父親的意愿。女主角阿海的“自幼喪父”的表達是二人的敏感點和最大分歧,在吾朗最初的人物構想里,阿海是個時時被內心陰暗困擾的女孩,“最喜歡的父親在自己小時候去世了,就算自以為早就接受了,其實某些地方還是會留下陰影”,按吾朗的說法,這是需要極力強調的部分。但是在制作過程中,宮崎駿前來工作間巡查時,覺得阿海的世界過于陰暗了,建議吾朗調整基調,在原畫的表情上增加活潑生動的成分,減少憂傷和壓抑。依舊在鈴木敏夫的溝通調節之下,吾朗基本推翻了原定人設,讓阿海光明起來,后來,我們才能在影片中看到那個直面著鏡頭“咚咚咚咚”跑下樓梯,走路永遠前傾著身子,渾身干勁的微笑阿海。和《懸崖上的金魚姬》遙相呼應,阿海也有個海上失蹤的海員老爸,令她每日用旗語傳達著思念。
《虞美人盛開的山坡》試映會后,老爺子發話是這樣的:“請他稍微給我點壓力好不好”,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是笑著說的,“可惡,有本事別死啊”,吾朗回應道,也是笑著說的。燈光和旗語,終于令現實中的這對父子有了親近的手勢。
或許,改變吉卜力
雖然一向不敢妄言對吉卜力工作室的繼承,吾朗的野心偶爾也會透露給記者:“我現在跟父親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因為吉卜力是個很棒的舞臺,擁有能實現我想制作的作品的能力,不過,我內里也存有完全相反的相法,無法一概而論。”
《虞美人盛開的山坡》由于老爸的直接介入,整個風格與吉卜力以往幾乎嚴絲合縫——明朗的少女,青澀的初戀,優美的鄉間生活,令人想起《聽見濤聲》、《側耳傾聽》、《歲月的童話》等,吉卜力的現實題材創作上一向走小品路線,沒有過于跌宕的情節和情感,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來去,淡淡的愛,里面人物大體都走豁達風,沒有太多內心糾結。《虞美人》雖然加入“疑似兄妹”的情節劇傾向,但也讓人感嘆兩個男女主人公處理的淡然:男孩簡單一句“你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女孩電車前毅然一問,都有著超過年齡的成熟感,但從中隱隱窺見的,是吾朗對創作團隊的妥協,去個人化的嘗試。起初吾朗堅持的“陰暗”阿海最終被光明了,很大程度在于鈴木和老爸兩位“前人言”的壓力。加以時日,如果依照吾朗個人念頭,挖掘更多人物復雜內心,倒是可以打開吉卜力另一種氣質面。
《地海傳奇》仍是最好佐證。最大程度自我實現下,吾朗雖然沿用了老爸一貫的“混沌世界”理念,營造了《天空之城》、《風之谷》一樣的末日氛圍,但在亞刃身上賦予的雙面性是老爸較少涉及的。那烏西卡、希達、千尋、蘇菲,最大的特征都是內心勇敢、堅強、篤定,每個人自身都是整部影片里最大的發光體,以稚嫩少女身軀肩負重任,為人所不能為,個個都是動畫界Icon,而吾朗所鐘情的亞刃,卻是迷茫、孱弱的,心中有個陰暗的影子人格,總試圖出來取代他的第一自我,對少年艱難自我成長過程的關注,對人物內心黑暗的挖掘和渲染,是吉卜力以往少見的,似乎令人看到《EVA》中的碇真嗣。而吾朗在《地海傳奇》中營造奇幻世界的黑暗,幾乎達到“嚇哭小朋友”的程度,那些少年噩夢中黑色柏油一樣的液體,蜘蛛巫師變形后空洞的雙眼,可以見到吾朗對作品格局上的野心——這個世界有丑陋的一面,取決于我們如何面對。而這幾十年來,吉卜力已經給過我們太多光明了。令人想起宮崎駿談過的創作矛盾:“在世界一片祥和和平的時候,我喜歡拍末世,但真的到了末世,我就不知道該拍什么了。”也許,在吾朗這里,這個問題可以得到答案。
背負父親的陰影已經太久了,至少,如今的父親已經給出了期待。曾經,吾朗用一副小孩與巨龍對峙的手繪圖——后來成了《地海傳奇》海報——撼動了父親堅決反對他做導演的心,也許,如今的他仍是那個巨龍面前的渺小孩子,少年情懷仍在,少年夢仍在追,只待有朝一日羽翼豐滿。(編輯:謝若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