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也有黨代會,這就是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全國代表大會。
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實則是確認各自政黨選舉出來的總統候選人的儀式。這種儀式,在最近二三十年以來,隨著聲光電技術的發展,越發具有“好萊塢”風格的“嘉年華”氣氛,用喧鬧的方式凸現出莊重。不過,這樣充滿節日氣氛的同道聚會,卻很容易讓人想起“party”的本意,也凸顯了“美國式民主”的特征。

當然,這樣的黨代會,自然沒有什么“政治報告”等政治議程,也不存在誰上下、誰進出等需要在會上揭曉的“核心機密”。即使是大會要確認的總統候選人,其踏人總統競選征程的“誓詞”,也絕對不敢羅列任何枯燥的政治教條,更不要提那些不抑不揚的政治廢話了。在這樣的儀式中,盡是激情四射的講演,全是鋒芒畢露的宣示,本黨賢達、社會名流、演藝明星、體壇巨匠輪番上場,極盡所能為本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壯行,也不失時機地以此來提升政黨的社會動員能力。
不過,美國的政黨全國代表大會,并非從一開始就是這般“輕松”。眾所周知的是,在《美國憲法》制訂之時,來自12個州的制憲會議代表,并不屬于任何政黨,因為美國的政黨組織在當時還沒有出現。不僅政黨沒有出現,那時的美國,甚至連國家政府都沒有建立。 美國“獨立戰爭”之后,那些戰功顯赫的軍隊將領們,在取得戰爭勝利后,并沒有彈冠相慶、分官封爵,更沒有放開肚皮猛灌慶功酒,敞開喉嚨高唱“大風歌”,而后擼胳膊挽袖子張羅建國大業。相反,這些開國元勛們都自我削官為民,選擇了與他們手下官兵一樣的歸宿——解甲歸田。于是,世界歷史上一個罕見的沒有政府的國家出現了。有人打江山,沒人坐江山,這等傻人和這等怪事的組合,卻正構成了美國政治權力形成與傳承的基礎。
《獨立宣言》的發表,標志著美國的建立——美國的國慶日以“獨立日”相稱,即是以此為標志。國家有了,戰爭打勝了,國家政府卻沒有成立,政治權力也沒有著落。在獨立戰爭硝煙散盡的幾年之后,來自12個州的制憲會議代表才開始討論起草憲法。直至1789年,在《獨立宣言》發表13年之后,在《美國憲法》正式生效的情況下,選舉人才選舉出了美國第一屆總統喬治。華盛頓;由此,美國在持續了13年的“無政府”狀態后,也才有了本國的聯邦政府。
要說這個喬治·華盛頓,整個就是農民的底色,老是惦記著他在波托馬克河畔的那“一畝三分地”。獨立戰爭勝利后,作為厥功至偉的大陸軍總司令,他脫下戎裝,放下槍桿子,拿起鋤頭,專事“修理地球”。1787年,他被推選為制憲會議主席。兩年后,他又全票當選為美國國家第一任總統。但是,在毫無懸念地被選舉為第二任總統之后,華盛頓決意不再擔任第三任總統。1796年,是美國第三任總統的選舉之年,華盛頓在其留任呼聲甚高、以致可以不需太多努力就能擔任美國“終身總統”的情況下,準備好了《告別辭》,放下了政府的“印把子”,又回到農莊擼鋤把子去了。
一個依既定政治規則放下政治權力的官員的《告別辭》,與一個因老病“被迫”死亡而不得不放棄政治權力的統治者的“遺訓”相比,其道德感召力、影響力和約束力都不盡相同。在《告別辭》中,華盛頓對在國家政治權力的取得與交接繼承過程中出現的黨爭與派系傾軋的苗頭進行了警告。這些警告,成了美國政治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成了后來的美國政黨組織從事政治活動的“緊箍咒”。
華盛頓在《告別辭》中,對在民選有任期的政府官員選舉中的政黨作用表示了高度警惕。在華盛頓看來,在選舉中,如果政黨的作用過于強大,那么,政黨或將成為選民對官員進行“授權”的障礙,選舉可能名存實亡,而參選候選人和當選后的官員亦將聽命于政黨,從而可能背離選民的意愿。華盛頓告誡說,政黨的精神“是一團火,我們不要熄滅它,但要一致警惕,以防它火焰大發,變成不是供人取暖,而是貽害于人”。
而后來的美國政黨發展歷史,也大體上沒有背離華盛頓的告誡。如果把現今美國的政黨全國代表大會比作是一團大火的話,那么,這團大火的“熱度”,或許剛剛可供人們取暖。實際上,在當今美國總統的選舉過程中,政黨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不過是這團大火的最炫目一刻。
美國的政黨全國代表大會的形式與內容,是隨美國公眾政治參與程度的變化而變化的。在一定意義上,所謂民主,就是政治參與;所謂政治參與,就是通過選舉來決定政府人選從而由此影響公共政策選擇的政治行為。所以,沒有選舉,就沒有政治參與,而沒有政治參與,當然也就沒有民主;有什么樣的選舉,就有什么樣的民主,就有什么樣的政治。具體到美國而言,沒有限制政黨作用、公眾參與程度更大更直接的政治參與,也就沒有所謂“美國式民主”。
實際上,政黨的組織形式,只是實現政治參與的一種技術性手段。在交通、通訊不發達的年代中,一匹馬可能是一個人進行政治參與的必要工具,一壺咖啡、幾塊點心和一個空間稍大的場所可能就是政治參與的必要物質基礎。國家建立初期時的物質匱乏、生活艱辛,使得政治參與真正成了“肉食者謀”的事情。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政黨組織就成了凝聚黨內外資源、擴大參政所需的財政物質基礎的重要工具。
美國的政黨,從來就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政治團體。政黨組織“無組織、無紀律”的松散性,既保證了每個黨的黨員不會因為“入黨”而獲得什么好處、而只以黨的政治傾向為認同標準的“黨的純潔性”,又防止了因黨內資源分配而出現的人身依附現象。而這反過來又使得政黨沒有必要聚攏那么多的社會資源以“犒勞”那些黨內的“積極分子”,進而就在最大范圍內根除了滋生政黨腐敗的土壤。
并且,無論從資源使用上還是在財政開支上,政黨與政府問的界限分明:政黨的一切開支均來自于政黨籌得的資金,與國家的財政開支沒有關系。因此,美國的政黨全國代表大會,不論規模多大,不論開支多少,都甭想從國庫里揩油。即使某個政黨的候選人日后如愿當選,其勝利也與該黨在其任期內的興衰無甚關系。甚至總統被執政黨開除出黨,也不影響其法定的權力和任期。這個在理論上的“執政黨”,既不能因為本黨推出的候選人當選而成為當選者的實際控制力量,更不會因為本黨黨員成為政府官員而在國家財政上得到一分錢的好處。
百多年來,美國政黨的政治作用不斷式微。政黨在國家政治權力交接與繼承過程中的作用大小,是與公眾的政治參與方式不斷增多、手段日益多樣化呈反向關聯的。1796年,在華盛頓明確表示其“回家種地”的意愿之后,分屬當時不同黨派的國會議員以非正式會議的形式,分別提出了本黨的總統以及副總統候選人。這種由國會議員中的政黨成員召開的決定各自政黨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的非正式會議,被稱為“大佬核心會議(King Caucus)”。30年之后,因美國領土西擴,各政黨內部的權力急劇分散,“大佬核心會議”這種決定政黨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的機制壽終正寢。19世紀30年代,美國各政黨開始采用由來自全國各地的黨代表來提名本黨參加大選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的制度。由此,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取代了“大佬核心會議”。
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與“大佬核心會議”相比,政治參與度更強,被推選出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的代表性也更強。但是,在19世紀上半葉,由于政黨經費開支的限制,旅行和住宿等問題甚至都可以成為限制出席政黨全國代表大會代表人數增加的重要掣肘因素。代表人數少,候選人與選民接觸的機會有限,成為政治參與度提高的天花板。此時,各州以及全國性機構的政黨領袖們,就會利用決定財務開支的權力,挑選那些符合他們意愿的人充當參加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
進入20世紀,旅行和住宿已經成了普通公眾可以自行負擔的事情,有意參選的人也可以通過日益增多的技術途徑來募集更多的款項,來支撐其在更廣的范圍內游說選民,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所以,到1916年,已經有過半數的州把由政黨全國代表大會提名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改變成由普通“黨員”直接選舉參加大選的候選人,最終再由政黨全國代表大會確認候選人資格的初選制度。這個制度,大體上就是人們今天看到的美國總統大選的黨內初選制度。
進入20世紀,廣播、電視的出現和普及,徹底改變了政黨進行政治動員的方式,使得任何阻礙政治參與度提高的借口都不再成立。在互聯網時代,普通“黨員”利用技術從事政治活動的能力,往往要高于政黨的領袖人物。黨員、支持者、捐款人、“粉絲”被互聯網融為一體。這樣,有意參加投票的“黨員”甚至都不用離開家門,就可以多角度地了解參選人的背景、主張以及其他品性,當然,也少不了丑聞和八卦。有這樣便利的條件,各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淪為”對已經在初選中被選定的候選人的確認儀式,就再正常不過了。
“大佬會議”和全國代表大會“提名并確定”候選人程序的消失,讓每個政黨參加大選候選人角逐的內部過程完完全全暴露在公眾的視線之下,并成為一定范圍內的公眾事務。由此,“大佬”也好,“遺老”也罷,其影響力,甚至往往還不如一個選舉專家公開發表的一篇政治分析文章。在這種情況下,黨內的權勢人物也就很難再關起門來在小范圍內確定只有不多人中意和更少人知道的人選。在上屆美國總統大選中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那些黨內深孚眾望的所謂“超級代表”,不敢逆拂黨內普通黨員和代表的意愿,也正是出于這種原因。
美國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說到底就是要讓本黨的候選人成為國家政府掌權者的一個動員會和誓師會。由此,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的目的,就是要“染指”國家政權,接掌政治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就是美國國家政治權力交接和繼承中的一個既定的公開程序。這個程序,大體上保障了美國自聯邦政府建立直至現在為止的權力交接和繼承過程的和平和有序。當然,在爭奪權力繼承人的過程中,也時有候選人相互“抹屎”的現象出現,但是,無論怎樣,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候選人相互“抹血”的血腥場面。
沒有經過任何政黨遴選程序而當選美國首任總統的喬治·華盛頓的偉大之處,在于其把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質上的掌握國家政治權力的“終身制”驅離了美國政治傳統。其實,從理論上講,一個“符合程序”的掌握最高政治權力的終身領袖,并非不可能出現在民主政治中,其出現也并非就一定違反民主政治中“麥克風里出政權”、“攝像頭里出領袖”的“票箱規則”。但是,幸運的是,就是如此這般的“小概率事件”,也被華盛頓“扼殺”在動議之中。而華盛頓此舉,不啻為美國尚屬稚嫩的民主“肌體”剜掉了一塊可能被用來“下蛆”的“肌肉”。此一歷史意義,從今天俄羅斯前總統、現總理普京力圖鉆憲法的空子而“二進(克里姆林)宮”的政治努力中,更加凸顯出來。
不過,從民主政治中“剔出”“合法的終身制”,其意義再偉大,也不過是解決了民主政治中的一個最基本問題。實際上,比“終身制”更危險、甚至更難依規則改變的卻是政治權力看似“有序”交接與和平繼承的“傳璽制”。在“傳璽制”下,權力交接得越順利、繼承得越平穩,權力治下的公眾則越沒有“盼頭”。
不論哪個政黨,把參加繼承國家權力角逐的黨內候選人的競爭過程公開化,讓所謂“初選”就由選民預選,是防止“傳璽制”出現的良方。即使在民主制下,一個政黨,只要強大到可以穩占國家權力繼承者的位置,從而可以在黨內“傳璽”的程度,那么,這樣的國家權力交接與繼承,從理論上講,等于是剝奪了至多可達49%(美國的選制下可能更多)選民的政治參與權。而且,有關國家權力繼承的角逐也從主要是政黨與政黨的競爭,轉向了主要是黨內同志之間的競爭。這種情況下,黨內的競爭幾乎可以肯定要殘酷于黨外的競爭,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就成了雖勾心斗角、相互傾軋,然卻勝負已定的大會。因為黨外之爭,主要是保持或擴大優勢之爭,而黨內之爭才是真正的國家權力繼承之爭。這樣的政黨,如果競爭不透明,少數大佬說了算,那么,黨內腐敗的因由會就此而起。此一點,從日本原來的自民黨在代議制民主下50多年的“傳璽”歷史中,就可以透徹地觀察得到。
在政治制度的設計與運作中,保持政黨與政黨之間勢均力敵的競爭性,是防止“傳璽”現象出現的必要條件。華盛頓之后,從美國第三任總統起,所有美國總統都有各自的政黨身份。不同的政黨,有不同的政綱。而政綱實際上就是政黨利益的最直接表達。在多元社會中,不同的利益,有其當然的正當性。而政黨利益的正當性,是不同政黨存在正當性的基礎,也是不同政黨在合法競爭的狀態下,通過取得政權來實現政黨政綱,進而實現自己利益這一制度正當性的道德基石。
也正是在這樣的正當性下,政黨利益的依法表達,雖有“自私自利”之嫌,卻無被定性為“僭越”、“竊取”之憂。在爭奪國家政權的競爭中,各政黨都要在不耗費國家資源的情況下,篩選各自的利益,從而組合成參選策略。在此,政黨利益的清晰表達,是政黨取得選民信任,擴大政黨的社會基礎,使政黨更具代表性的前提。這也正是為什么在歷次美國總統大選中,那些在各政黨利益的分野地帶,看似中立中庸的候選人,反而既得不到各自政黨中最中堅力量支持,也難以取得具有其他利益傾向的人完全信任的原因所在。在政治舞臺上,政治人物的角色轉換,絕非換件戲裝、變個腔調那么簡單。
所謂政黨的代表性,其實就是對政黨利益的認同度。認同度高,政黨的代表性強,反之則差。因此,沒有對政黨特征的清晰表達,政黨的代表性就不可能鮮明,取得政治認同的難度就會加大。也是因此,在美國國家權力無數次“風水輪流轉”的交接繼承中,正是那些模糊政黨一己之利,甚至聲言沒有政黨自我利益的候選人,從來就沒有實現自己“無私”風范的機會。在憲政基礎之上的政治信任,既不允許“羊頭狗肉”,也不通行“狗頭羊肉”。這是因為政黨代表性的背后有常識,政治信任產生的基礎有邏輯。
允許不諱言一己之私的政黨存在,并從中擇其合意者,這當然不是選民太傻、太自私,而是一個沒有自己利益的無私之黨、無私之人的執政動機,很難得到那些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的普通凡人的理解。當然,問題更在于,在現實社會中,無私政黨及其候選人,怎么可能在“有私”的民眾中,在財力的約束下,把無私的政綱從“口惠”落實到“實至”呢?而如果候選人在競選中提出了一些超出普通人常識所能判斷的目標和規劃,提出一些絢麗多彩、花里胡哨的前景,那么,他就等于向競爭對手繳械投降。這當然也是在上次美國總統大選中,奧巴馬的“醫保方案”在從競選至當政的過程中不斷“縮水”而趨近國家財力現實的原因。
再者,在不同政黨都可合法存在的政治制度下,各自政黨的不同利益,既是對以政黨候選人名義獲取政權者的約束,也是政黨之間不用花費國家財力資源而實現彼此監督、相互挑剔的必要條件。當然,是“小政府、大社會”,還是“高稅收、高福利”,這些代表不同政黨利益的政綱,當其候選人獲得國家政治權力后,在將體現其政黨利益的政綱依合法程序轉變為公共政策時,其間之不同并不會產生霄壤之別的差別。這不僅是因為所有公共政策都必須在由多黨組成的代議機構討論通過后才可形成,更是因為憲政制度保障下的民意選擇并非絕對的“四年一次”,尼克松的政治下場就是明證。
也正是因此,美國政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其實是一場只可言團結而不能定勝負的大會。這是因為哪個黨的候選人最終能獲得國家權力繼承人的位置,黨說了不算,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說了不算,甚至黨的支持者也說了不算,而是全國的選民說了算。不論是怎樣,那些政黨的候選人,都必須在全國代表大會這團“大火”中暖暖身子,以投入到其后的冷酷競爭中去。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