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是胡適晚年的入室弟子,曾親自錄制并譯注《胡適口述自傳》,被公認為海外論胡之允當者。在雜憶胡適時,唐德剛并未因為是胡適的入室弟子而像羅爾綱寫《師門五年記》、《胡適瑣憶》時那樣畢恭畢敬,更多是尖刻、風趣與超脫。比如談到胡適與政治,唐德剛說,搞政治胡適后天不足,“在主觀條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沒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級官僚的臉皮和政客與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沒有足夠做政論家的眼光”。
當然這些并不影響唐德剛對老師的正面評價,“(胡適是)近代中國唯一沒有槍桿子作后盾而思想言論能風靡一時,在意識形態上能顛倒眾生的思想家。”胡適的確是個圣人,在他的身上,全然沒有兩千年來無數鄉愿、學究、家天下帝王及其臣仆們自閹精神的“繼往”,更沒有極端的革命黨人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狂閹他人的“開來”。
對于五四運動,唐德剛與胡適的觀點并不一樣。胡適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反對政治,另一方面,卻又做了一輩子的政治票友,“胡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夭折,便是把五四運動政治化的結果。”唐德剛后來解釋道,“新文化運動這部列車,被這批小伙計扳錯了方向盤,就橫沖直撞起來,結果,目的熱,方向盲,列車出了軌、翻了車,弄得傷亡遍野。可憐的老胡適也被弄得教授當不成,新文化運動前功盡棄,而跑到紐約來落草。所以他反對五四運動。”
胡適的理想是在一個非政治化的環境下投身文化與科學教育,再造文明,完成中國的文藝復興。折騰了一百年往回看,胡老夫子不是沒有他的道理。忽略真正的文化和教育,僅靠幾個先知先進帶著群盲打打殺殺瓜田分地殺資本家,是不能真正改良社會的。革命到底是解放人的事業,而不只是解放豬圈里的牲口,讓它從張家的院子跑到李家的廚房。
胡適一生奉行多研究些問題,少談點主義。唐弟子給胡老師的“挽聯”卻是,“多研究經濟,好研究問題”。“胡先生告訴我,他在康奈爾讀大學本科時,對經濟學就沒有興趣,未嘗選修有關經濟學的科目,因而他一輩子對各種經濟學也很少涉獵。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談政治問題的致命傷”;“胡適之先生對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雖然生死以之,他卻始終沒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論來。不是他無此才華,而是他在社會科學上無此功力!沒有一套完整的理論來對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國政治經濟的演變作一番通盤的了解,而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去搞一點一滴的改革,那就必然扶得東來西又倒。”
胡適說,“生命的意義就是從生命的這一階段看生命的次一階段的發展。”可惜胡適大半輩子看到的只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荒誕與擾亂。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剛曾說中國穿越歷史的山峽,大約要花兩百年的時間(1840~2040)完成第二次社會文化轉型。但只要你看看中國這近一個世紀的理論折騰,你就知道胡老夫子為什么在棺材里僅坐起來一次是不夠的。筆者仍是相信:錯過胡適,中國錯過了一百年。畢“百年之功”于“百日維新”誠不可信,但胡老夫子所舶來的杜威主義卻是一點一滴真誠的社會改造。胡適不僅是約翰·克利斯朵夫,更是奧里維,他是思想之軍,而不是暴力之軍。他被忽略了,卻從未有人能把他擊垮。
關于胡適與他的思想,唐德剛有一段精彩的點評,摘錄如下:
一次在背后看他打麻將,我忽有所悟。胡氏抓了一手雜牌,連呼“不成氣候,不成氣候!”可是“好張子”卻不斷地來,他東拼西湊,手忙腳亂,結果還是和不了牌。原來胡適之這位啟蒙大師就是這樣東拼西湊,手忙腳亂。再看他下家,那位女士慢條斯理,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她正在摸“清一色”,所以不管“好張子,壞張子”,只要顏色不同,就打掉再說!
其實“只要顏色不同,就打掉再說”,又豈止胡家這位女客。在胡氏有生之年里,各黨派、各學派、各宗師……哪一個不是只要顏色不同,就打掉再說呢?!胸有成竹,取舍分明,所以他們沒有胡適之那樣博學多才,他們也就沒有胡適之那樣手忙腳亂了!
讀后大笑,我笑出了眼淚。
(摘自《重新發現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