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本“禁書”
買過三個版本的《尋找家園》,最早的花城出版社版本,只有二百多頁。這樣的書有刪節是當時出版界的常態,習以為常。不過癮,又輾轉購了臺版,直到今年看到《尋找家園》重版的消息,又買了新版。新版的頁碼厚了一半,變成了四百多頁——這種耐人尋味的變化意味著什么,一目了然。
繞遠了再說另外一本書,蕭默的《一葉一菩提》。據蕭默在博客中所言,這本書的出版同樣艱難,差點胎死腹中,多方尋找出版社未果,在上海三輝圖書的老總嚴搏非的極力推薦下,才得以出版。不過,這本書出版后幾度傳聞被禁,也絕非空穴來風。也難怪,你能禁書,但不能禁止這些文字通過各種網絡渠道廣泛傳播。文字的禁絕,反而是思想擴散的源頭。不過,蕭默已經在博客上發布聲明,說這本書被禁只是流言,已經醞釀再版。饒有趣味一個小插曲是,在著名的豆瓣網上,搜索蕭默和《一葉一菩提》的條目,仍然無蹤無影。
按說這兩本書的曲折出版經歷,已經不言自明地陳述了我們對歷史的真實態度。兩位作者都是值得我們敬佩的人,高爾泰,著名美學家和畫家,1957年因發表美學論文《論美》被打成右派,被送到夾邊溝勞改;蕭默,大師梁思成的弟子,著名建筑學家,近幾年因為《一葉一菩提》一書進入公眾視野。這兩位都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因為在自己的著作中對過往歷史的記述和反思成為了近期文化的焦點事件。
羅生門的吊詭
歷史的記憶不堪重負,是因為我們對過往歷史的無知造成的。這種無知很大部分是因為當事人或已消亡,或已老去,或已噤聲,或已收編。歷史無常識性的共識,全都化成私人的記憶,個體化的書寫。個體的反思更容易激發當事人的情感,也容易引起大眾的共鳴;但是與此同時,這種抒情性的書寫也容易讓歷史的面目變得模糊。高爾泰和蕭默兩人之間的爭端都是建立在這種私人的印記之上。《尋找家園》與《一葉一菩提》兩書之間并無本質的差別,但是一旦陷入歷史的細枝末節,兩人的記憶不免產生“當局者”的矛盾。這是羅生門的吊詭之處,也是歷史的真相愈加撲朔迷離之處。
網上能找到很多高爾泰和蕭默爭論和辯駁的文字,大都糾纏于誰對誰錯,誰記錯了日期,誰弄混了人物,誰又捏造了史實。其實這個時候真相已經無從尋覓,就連兩位當事人恐怕也不敢百分百保證自己的記憶不會出錯。否則蕭默也不會說在寫作時特意下載文革大事的記載一一對照。但是就算你有這些大事的記載又能怎樣呢,歷史的大敘事和小人物悲歡離合的命運難得統一。爭議和分歧是必然的,與其互相辯駁,嘲諷,互相對罵,倒不如干脆各寫各的,歷史的公斷——歷史本沒有公斷,爭得人多了就有了公斷——除了真相,還有良知和道義。
歷史的人質
讀高爾泰的《尋找家園》,最深刻的印象是那種滲透到骨子里的抒情。我們欣賞這種抒情,是因為歷史的磨難并沒有讓這位流亡在外的老人喪失他內心對美和詩意的追求。
估計大部分人喜歡《尋找家園》是因為書中的后兩卷對夾邊溝和敦煌勞教的歷史記述,以及對那些被歷史的車輪碾壓粉碎的小人物的紀念和反思,很少人會注意都他在第一卷中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在我看來,第一卷才是全書的基調,因為正是通過此部分,我們得以窺探到一個流亡在外,無家可歸的漂泊者的家國之痛。尋找家園,他到底尋找什么?歷史的真相只是一部分,更何況,大部分歷史的真相根本無從尋覓,否則高蕭兩位也不用如此劍拔弩張。重要的是歷史的記憶,虛構的真實,真相的泄露。每個人的歷史都不一樣,但每個人的歷史都同等重要。從這個角度上講,無論高蕭兩位如何爭辯,我們都要視為同等的尊重。
我們都是歷史的人質。這個格言并不只是指過往的歷史,還有現在和未來的歷史。反思歷史有多種方式,每個人寫下自己的記憶,忠誠于自己的記憶,這就足夠了。我不知道高蕭兩位是否能在未來握手言和,依照現在的情況看,似乎不大可能。兩人的反目是因為歷史,但是更多還因為人性。這話俗了點,似乎任何誤會和矛盾都能歸結到人性的缺失,但是如果兩個正常人一旦都相互袒露過自己性格中的陰暗面,人性的溫情就會被壓抑至內心深處,赤裸裸地背叛會一再發生,相互的信任再也無法建立。
讀高爾泰寫的與蕭默的論戰文字《哪敢論清白》一文,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雙手捧心的背后,有比抹黑更深的東西。這種決絕冷漠的口氣讓我脊背發涼,仿佛讓我感覺到魯迅的那句“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摩中國人”在我耳邊回響。寫《尋找家園》的高爾泰再也看不到了。
(摘自“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