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奉兩個主義
2004年7月,應《三聯生活周刊》主筆李菁之約,我陪她采訪宗江老伯。李菁負責撰寫“口述歷史”專欄,宗江老伯的現場“口述”中充滿精彩驚人的花絮。僅舉一例,宗江老伯說:“1969年2月我寫了揭發江青的二十二條。八三四一部隊派駐八一電影制片廠的軍代表是個聰明人,知道要是轉交到上面去他也就跟著完了,所以沒有往上轉,否則當時我肯定被槍斃。”
宗江老伯這次還說出了一番非常深刻的話:“我現在信奉兩個主義:一是真話主義,這在我紀念巴金的文章《講真話者萬歲》里已經寫了;另外一個是人道主義,西學中有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人本主義。我曾經請教過學貫中西的學者羅念生、楊憲益、許淵沖(并拿出許之特色名片),這三者有什么不一樣。答案都是Humanism,大概在哲學中稱為人本主義,社會學中稱為人文主義,生活中稱為人道主義。我把這三者統稱為人學,唯人主義。有別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
“世兄”變“賢侄”
聆聽宗江老伯談話總是令我受益匪淺,因此我每年都會到老伯府上一兩次。每次除了精神收獲外,物質收獲也很豐富。宗江老伯每每新書相贈,并題詞鈐印,甚至當他的朋友有新作出版時,他也把我列入建議贈書名單中,令我受寵若驚。最初的題詞宗江老伯稱我“世兄”,當我推辭時,宗江老伯解釋世兄乃因世交。后來熟悉了,宗江老伯就改稱我為“賢侄”,我說他是我三叔祖父的朋友,比我高兩輩,他卻說是我三叔祖父的學生,所以只高一輩。最初我曾尊稱他黃老,由于談話中不易區別他與其妹黃宗英老人,因而從此我就改稱他為老伯,改稱宗英老人為阿姨了。鑒于宗江老伯的題詞很有趣,有時宗江老伯問我某本書是否已經贈我,我一概含糊其辭。所以宗江老伯的贈書,我多有復本,但是題詞各異,甚至還有英文的,署名為“Uncle Z.J.”。我也常把在網上淘來的宗江老伯舊作帶來請他簽字,在其中一本上他就風趣地題過“舊作新知”。當然我不敢以“知”自居,只是他的一個“粉絲”而已。
“無名”書
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巴金早年曾經編輯過一本書(精裝),題贈給他的一位無政府主義親密同志。當幾十年后這本書屢經曲折傳到我手中時,已面目全非,且佚書名。通過一番考證,我搞清楚了書名與版本。為此書重新制作內封面的念頭萌生于我心中,而題寫原書名最合適的人莫過于宗江老伯。2009年8月8日我來到黃府,乞宗江老伯題寫書名。時值盛暑,宗江老伯二話不說,揮汗提筆,并署“八月八日八八老人”,老伯時年八十有八。
在宗江老伯題字后面,我為該書做了一段《劫后余生小記》:
巴金先生早年著譯的史話和傳記由其同志信愛匯集結成書《革命的先驅》,上海自由書店二八年五月出版。初版脫銷,書店再版時,巴金作了調整,并改書名為《斷頭臺上》。是為此書!
巴金把這本精裝書贈送給其摯友盧劍波。十年浩劫中,盧先生倍受磨難,不得不銷毀了很多珍貴藏書。可他冒著不可預料的風險,將此書保留下來,但仍不得已撕掉內外封面及版權頁若干,包括贈辭,此書因此“無名”。劫后余生,盧先生轉贈家父李致。家父又傳于余,以世代珍藏。余將書名、書店、版次補上,恭乞黃宗江大師題寫于書前。
這次我到黃府還有一件事,就是送去一套材料。我非常喜歡淘舊書,年初與好友葉揚波教授在北京某處淘得中央戲劇學院“文革”材料若干,其中竟有宗江夫人阮若珊的“交代和揭發材料”。當時的“走資派”阮若珊不畏“造反派”的淫威,在“交代材料”中實事求是,在“揭發材料”中避重就輕。這些材料中所述的艱苦經歷以及表現出的不屈精神讓我深受感動。其中還有一份材料非常有趣,是“揭發”黃宗江“攻擊……司令部”的,有“黃宗江說周總理和鄧穎超在家里念(《家》)劇本中瑞玨和覺新的一段臺詞”。這在造反派眼中當然是“假揭發、真包庇”,卻說明了宗江老伯在“文革”中對總理的認同與惦念。老伯多次對我提到總理曾經在重慶看過由他飾覺新的曹禺名劇《家》。
宗江老伯晚年身體力行他的真話主義與唯人主義。值老伯謝世周年,學做(藏頭打油,不依平仄)小詩一首,以為紀念:
熱忱坦直無城府,愛憎分明淡榮辱。宗師體行真與人,江河不朽流千古!
(摘編自《文匯讀書周報》,有較大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