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的一本新書《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不久前面世。書中特別提出,中國哲學的特點是講情感。“中國的‘情’,可歸結為‘珍惜’,當然也有感傷……人是應該在對自己人生的珍惜中,感受和了悟生活的意義,并由之獲得活下去的動力。”漢語常用構詞中涉及“情”的,從“情欲”、“情分”、“情懷”、“情理”、“情致”,到“愛情”、“友情”、“親情”、“性情”、“含情”等等的詞組不下上百個,或多或寡,或輕或重,或淺或深,真可謂怎一個“情”字了得?
說到文化人之間的友情往來,實際上也繁復多樣。譬如,“偽友”乃以利相交者,“賣友”乃出賣朋友者,“逸友”乃佳日同游者,“雅友”乃切磋辭章者,“摯友”乃心心相印者,“諍友”乃直言規諫者,“畏友”乃品行端正者,“死友”乃刎頸之交者,“忘年交”乃狂飆驟至時真情摯誼者。也因之,孔子早就有“蓋者三友”之說:“友直、友諒、友多聞,益也”。君子之交淡如水,以文會友不是酒肉之交,而是道義之交,輔仁之交,友誼方能地久天長。
通常的情況是,當外界風和日麗、個人事順心舒之際,朋儕杯酒言歡,能感受情誼的溫暖;一旦人生轉順為逆,或雙方榮枯各異,則才是考驗友情、檢測人性的試金石。真正的文人相重,此時不會隨風而偃,而凸顯純金般的質地。校友賀捷生曾跟我們幾個小學弟談到一段往事:上個世紀中葉北大歷歷卷入政治風暴,最著名的是校長馬寅初因“新人口論”而遭到粗暴的批判,校長不讓當了,“賦閑”在家。“批馬”鬧劇搞得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少不了要求“拉開距離、劃清界限”。學歷史的賀捷生不信那個邪,執意想去看望馬寅初,但北大校衛不允,又去問公安局,答復同樣是“不可以”。賀捷生急了,就求助其父賀龍元帥。賀龍說得干脆:“學生去看望校長是應該的,去看!另外,不帶點東西,失禮。”那時正值困難時期,賀捷生帶著自己省下的兩個包子、兩個桔子直奔馬老府上。師生相互體惜,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是多么珍貴。
文人相重,那一份情感是能觸摸的,那一種患難之交是能感知的。現代文學史上,魯迅愛憎分明,但對左翼青年作家極重友情。他對左聯五烈士的哀思,他對落難中的蕭紅的扶助,均為世人知曉。他對丁玲的友情也當記上重重一筆。1933年5月,丁玲在上海昆山路寓所被特務綁架,后又一度盛傳被害。魯迅得悉后,在同年9月的《濤聲》上發表了《悼丁君》一詩:“如磐遙夜擁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湘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這里,魯迅引用屈原《離騷》中“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作典,寄托對丁玲的無限思念。不僅如此,魯迅還在當年冬日冒雪走訪了丁玲所著《母親》一書的責任編輯趙家璧,就丁玲稿費事做了周全的交代,讓丁玲母親蔣慕唐老太太生活上有所補貼。丁玲半個世紀后才得知此事,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君子之交以文友輔仁為目的。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詩友之間相互唱和的佳話,有許多類似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篇章,這一文脈也一直延續至當代。“文革”期間,友人之間的交往被割斷,曾經同在清華大學外文系求過學的詩人王辛笛和學者錢鍾書,于南北兩地同時遭劫患難,杳無音信。沉寂中的王辛笛按捺不住思友之情,在1973年春寫了七絕《寄錢鍾書楊絳學長》二首投石問路。幾經周折,想不到真和老友聯系上了。錢鍾書于1974年春寫了七律《老至》(收入《槐聚詩存》):“徙影留痕兩渺漫,如期老至豈相寬。迷離睡醒猶馀夢,料峭春回未減寒。耐可避入行別徑,不成輕命倚危欄。坐知來日無多子,肯向王喬乞一丸。”王辛笛接讀之后欣喜若狂,詩興大發,一口氣唱和了三首七律(即《疊和槐聚居士〈老至〉并以遣懷漫成七律三章》)。從“接上頭”算起,王辛笛寫給錢鍾書的舊體詩有二三十首之多,而錢鍾書寄給王辛笛共賞的也有十余首,故人相濡以沫之詩誼,當可與世長存。
文人相親,相敬如賓,這“親”與“賓”,并非對敬重的朋友一味仰視,一好百捧,乃至諱疾護短,那樣成不了“諍友”。“諍友”往往真率,能直言不諱。上世紀末,在戲劇大家曹禺家的墻上一個顯眼的位置,掛有一個鏡框,里面鑲的是著名畫家黃永玉的手筆——不是一幅名畫,而是一封給曹禺的批評信。信中這樣寫道:“你是我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誰也不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踐了你。寫到這里,不禁想起莎翁《馬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予我的友誼。”試想,當代文人,孰能無過?孰能自詡一貫正確?曹、黃之間的這種互動,不難看到曹禺的坦蕩、雅量,看出黃永玉的直率、誠心,也就用得上艾呂雅的詩句:“心在樹上,你摘就是!”
俗話說“文人相輕,自古已然”。看來應當易“文人相輕”為“文人相親”、“文人相重”——特別是在已經太多太多“失去”的當下,“友誼”、“敬畏”、“誠信”更顯得重要。當然,對于喜好搬弄是非、陽奉陰違、過河拆橋乃至“毀人不倦”的“危友”,理該敬而遠之;但對于“摯友”、“諍友”、“畏友”和“雅友”,我們需要的是,道一聲“珍重”!
(杜啟榮 薦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