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古治水的大禹娶涂山氏為夫人,正是遵照九尾狐給他的啟示。而在唐代,駱賓王為造反的徐敬業寫赫赫有名的《討武檄文》,用“狐媚偏能惑主”,來抨擊妖媚淫亂的女皇帝武則天——此處的狐貍卻是反面形象的代表了。
到了明清之際,狐貍精咸魚翻身,有了被平反的感覺。這大概要歸功于《聊齋志異》。在蒲松齡筆下,狐貍精大多有情有義,無論品行、形象還是能力,都遠遠超過人類。比蒲松齡晚出的紀曉嵐,也在其《閱微草堂筆記》中多次表露出對狐貍精的同情甚至偏愛。不過,兩人的思路是不一樣的,蒲松齡純粹從文學的角度展開想象,賦予狐貍精更豐富的情感,對世俗的禮法往往持鄙視的態度;紀曉嵐則不然,在他眼中,儒家的仁義道德絕對要恪守。而很多俗人在對待狐貍精時,往往有莫名的優越感,拒絕與狐貍精談道德,始亂終棄,不守信用,以怨報德。狐貍精在日常生活中,卻在努力適應人類的禮教甚至生活習俗。
二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記載:有個書生晚上在院子里乘涼,夜深人靜之時,屋頂上傳來吵嚷聲,定睛一看,兩位美女正在廝打。他知道這肯定是狐貍在爭斗。兩位美女從屋頂斗到地面,厲聲問讀書人:“您知書達理,請給我們評評理,姐妹倆共事一夫,有這種禮數嗎?”
書生這下才明白,這是狐貍精姊妹在爭風吃醋,哪敢有所偏向,只能戰戰兢兢地說:“鬼有鬼禮,狐有狐禮,在下忝居人類,對貴圈的禮儀實在不知。” 兩位狐貍精鄙夷地看著讀書人:“這人沒擔當,我們再找其他人評理去。”一邊說著,一邊扭打著走了。
同書的卷四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有個大戶人家,一座小樓被狐貍精們占住了。不過除了晚上經常能聽到小樓上傳來說話聲之外,狐貍精從不騷擾他們,雙方相安無事。一天夜里,小樓上突然傳來打罵聲,還有鞭子抽打的聲音。眾人好奇,但又不敢上去,只能在樓下靜聽。
隨著鞭打聲越來越響亮,樓上傳來喊叫:“樓下的各位爺們,你們都是明事理的人,世上有老婆對老公下狠手用鞭子抽的嗎?”正巧樓下有位爺們,被家里的悍婦抓破了臉。眾人看著那人哄堂大笑,連連稱說:“妻管嚴在人世間一樣稀松平常,不足為怪!”樓上的群狐也哈哈大笑,一場家暴風波就此化解。
這兩個故事中,狐貍精自己的家庭矛盾,卻去請求作為異類的人來評判。很顯然,它們已認同并遵循了人類的禮法。更重要的是,狐貍咨詢的不是“殺人者抵命”這樣當時人類社會通行的普適價值,而是在規范背后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家庭婚姻問題。我們大概可以說,狐貍精與人類分享著同一套倫理規范和生活智慧。
三
紀曉嵐曾評論說:“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殊途,狐則在仙妖之間,故謂遇狐為怪可,謂遇狐為常亦可。”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這個說法代表了當時的人們對狐貍精的基本定性:它們非妖非仙,非人非鬼。
如果按照等級劃分,它們比人類還要低一層。據袁枚在《子不語》卷一“狐生員勸人修仙”條中的說法,狐貍要修煉成仙,先得花500年時間修煉成人,再花500年才能成仙。所以,對狐貍精來說,人類是它們練級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性目標。但狐貍精想修煉成人,僅僅形似不夠,更需要神似,也就是對人類文化的自覺認同。
當然,認同是相互的,當狐貍精主動對人類投誠時,人類也會主動與狐貍精談道德。袁枚《續子不語》卷八“李生遇狐”記載,有位李姓書生在準備科考時,與某狐貍精兩情相悅,一起生活了兩年,一人一狐舉案齊眉,琴瑟和諧。書生的家人得知后,請他嫂子出馬拆散這對野鴛鴦。這位大嬸沒有用人狐異類的說辭,而是從傳統禮教的角度指責狐貍精:“我的小叔子早就訂了娃娃親的,你現在橫插一杠算怎么回事?將來他娶親,你們倆誰算大房誰算二房呢?”義正詞嚴之下,狐貍精竟然沒有用法術抗拒,而是羞愧地離開了書生。
《周易》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當人類可以與狐貍精談道德時,他們已經不再視對方為異類了。 (摘編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