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寬廣的寄托屬于蔚藍

一

面對滄海和蒼穹，一個人幾乎不可能不思考人生，也幾乎不可能不在心中引起某種神秘體驗。我說不清這是什么體驗，請允許我姑且稱之為“蔚藍感”。

蔚藍感是某種與藍天碧海乃至整個宇宙融為一體的感覺。面對大海，在短暫的快慰之后，是催人淚下的深刻痛惜。在大海的自由、永恒、偉大與完整面前，我們人生的羈絆、短暫、渺小與破碎顯得多么令人難以忍受。這種對比太強烈了，以致有些敏感而沖動的人失聲痛哭。

人不是生來就身陷縲紲、裂成碎片的。人生的困惑是，為了不斷地介入生活，就要不斷地委屈自己。一步入成年，就開始了漫長的背叛自己而歸順環境的過程。這種自我背叛起初異常痛苦，隨著痛苦的漸漸平復，我們也就漸漸失去了自我意識。麻木的身軀任憑環境模鑄成各種式樣或鋸割成任意的段落。

但要使自我意識徹底死去也非易事。大多數情況下，它處于昏睡狀態。根據我的體驗，它在熱鬧非凡、十分忙碌時睡得最深沉。只有孤獨和深夜有時能喚醒它。但給它以雷擊般震撼的，還是第一次向我涌來的蔚藍色的大海波濤，以及芬芳迷人的溫柔海風。我對人生美好而又短暫的強烈意識，使我痛恨漠視生命的一切僵硬教條。一種不能自持的沖動握住了我，使我充滿了要開拓新生活的勇氣。面對大海的無際蔚藍，我感到自己破碎的身軀在趨于完整，我聽到心上的套索斷裂的聲音。我的胸廊在延伸，“一直延伸到無窮的遠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處。我覺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連成了一片”（劉再復語）。自由的、永恒的藍色波濤就在我的心中翻涌……哦，蔚藍感，莫非就是這短暫的天人合一的無限快慰么？就是這快慰后的痛惜，痛惜后的快慰么？

二

大自然給予人類的最大恩惠，也許還不是豐富的物質資源，而是對人類心靈的療效、清洗和撫慰。人極易為自己活動的產物所窒息，就如同金魚極易為自己污染的水所窒息一樣。一段時間不去看看明山麗水，不去與大自然對對話，我就感到自己滿身穢氣，俗不可耐。不管公務如何繁忙，一有時間，我就眺望一下遙遠的天空，稍稍逃避一下周遭的塵囂。每當雨后或雪后看見那蔚藍得快要傾瀉的天空時，我嘈雜喧鬧的內心便立即平靜下來。

明凈而湛藍的天空，這就是大自然給予我們的珍貴禮物。我們人類的一切高貴情感和科學思想幾乎都起源于天空的啟迪。它給那些痛苦無告的靈魂以無限慰藉，并使他們在臨終之前得到凈化和永恒的安息。它是我們人類共同的最終歸宿。它博大的蔚藍，足以淹沒我們的一切不幸和膚淺的歡樂，使我們被名韁利索驅趕得疲憊不堪的心靈得以休憩與安寧。

仰望長天，我感到自己的心頭一陣空虛，那是被清除掉的塵埃與廢物空出來的位置。我剛剛還為之心動、為之焦躁、為之算計的小東西離我遠去了，而那些久已想做而一直被拖延被耽擱的事情，又重現在我的眼前，有了壓倒一切的緊迫感：這是生命之源的呼喚，人性之初的呼喚。這種充塞而后的空缺感，空虛而后的充實感，煩躁而后的平靜感，介入而后的超拔感，是不是蔚藍感呢？

三

蔚藍感其實是春之草原氣息般地若有若無，很難捉摸、很難把握、很難表達的精微感覺。它是對神秘莫測的事物的體驗，本身也是神秘的。

天空是神秘的。太陽從不遲到，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那和諧的、宏大的、無聲的宇宙交響樂，曾經使多少代人為之迷惘，為之敬畏，為之啜泣，為之崇拜與祈禱，為之詰問與苦思。神秘浩大的宇宙，迫使我們人類想明了自己的由來與位置，迫使我們從現時現地的動物變成了在時空上可以無限延伸的人類，迫使我們認識到人類的自由與限度，認識到我們的無知與宇宙本身一樣無限，還迫使我們思考并表現人生與宇宙的起源與歸宿、目的與意義等終極問題。這就是人類哲學與宗教的起源、科學與藝術的起源。

在人生的一切體驗中，神秘莫測是最美好的體驗。這是完全屬于人的體驗，一切其他動物都沒有這種體驗。愛因斯坦把這種體驗稱為存在于真正藝術和科學搖籃中的最基本的情感。真正的愛情中也有這種最基本的情感。這種體驗不是人的思想、情感和行為的結束，而只是啟動。在每一個騷動不安、不斷展示人生美景的靈魂中，都有永不枯竭的對神秘莫測事物的體驗。少量的神秘感也能使我們免于變得過分狂妄無知、庸俗淺薄和精神麻木。

永遠記住兒時的那個夏夜，你仰望神秘星空時那種最初的感觸和神秘體驗。人越活越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學的可做的，并不是由于我們知識的增多，而是由于我們對未知事物神秘體驗的減少。

四

蔚藍感并非只屬于大海和天空。我們從世間萬物中都可以濾出蔚藍，關鍵是看我們的靈魂及內心有沒有天空和大海那樣的幅度與色彩。

異乎尋常的景致和事物比較容易引起我們異乎尋常的感受。困難的是，從普通的東西中看出不普通，從習以為常的事物中得到新鮮感，從細小的跡象里引出大思考。生活給予我們的遠遠不止它表面上展示出來的那些東西。

富有意義不必和做大事業聯系在一起。驚天動地不是幸福的必要成分。使我們溫馨永存、回味無窮的，常常是生活中的某些在別人看來并不起眼的細節和稍縱即逝的瞬間。那些能透露全部人性美的細節是偉大的，那些能閃現人間真情的瞬間是永恒的。這樣的細節和瞬間并不多見，它象貴重金屬和珍珠一樣，雜陳于生活的礦床和草叢中，需要挑揀，需要過濾，需要提煉，更需要的是我們自己心中的蔚藍色的純真感應，以及不使它們變味的永久貯存。

把平平常常的日子升華為一種充滿意義的生活，把一般的思想上升到哲學的層次，把普通的情感凈化到宗教的高度，這就是蔚藍感的精義之所在，也是我們人類最寬廣的寄托和最長久的蔚藉之所在。（摘自《中國婦女》）

（摘自《中國婦女》）

明凈而湛藍的天空，這就是大自然給予我們的珍貴禮物。我們人類的一切高貴情感和科學思想幾乎都起源于天空的啟迪

永遠記住兒時的那個夏夜，你仰望神秘星空時那種最初的感觸和神秘體驗

使我們溫馨永存、回味無窮的，常常是生活中的某些在別人看來并不起眼的細節和稍縱即逝的瞬間。那些能透露全部人性美的細節是偉大的，那些能閃現人間真情的瞬間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