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古至今的世界歷史上,像斯大林這樣的當權者,將刀劍指向統治集團內部,大開殺戒,實屬罕見。他不僅對執政黨大加清洗,清除掉全體中央委員的64%,十七大代表的56%,還在戰云密布的年代除掉了5位元帥當中的3位,90%的集團軍將領,總計80名最高軍事委員會委員中的75位,造成統治集團上層的自殘和癱瘓,實際上在戰爭臨近時刻讓自己的軍隊變成一條無首巨龍。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是導致蘇德戰爭初期慘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斯大林為什么劍指上層,造成統治集團自殘如此?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機制,是何種指導思想造成的?筆者以為,斯大林當權后,在一連串的黨內斗爭中,在持續不斷的清黨運動,包括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和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的大清洗中,之所以造成執政黨和統治集團的自殘,是有其復雜的社會歷史原因和深刻的思想理論原因的:這既有俄羅斯民族宗教傳統中的因素,也有俄國解放運動傳統中的因素;既有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論庸俗化的歪曲,又有對斯大林個人、對黨本身的神化;既是斯大林個人權力體制極權化過程的結果,也是專制主義的權力觀在作祟并發揮作用。
1.濃厚的宗教思想和教派廝殺的傳統
俄羅斯自公元10世紀接受洗禮后,經過東正教的千年傳播,俄羅斯人的宗教思想相當濃厚,可以說東正教作為一種信仰已經深深地融進了俄羅斯人的血液中,滲透到了他們的靈魂里。而教會分裂,長期的教派斗爭、新舊教派的對立、廝殺、互不相容,又在人們頭腦中潛移默化,長久地扎根于人們的歷史意識,形成了教派的不寬容性。
東正教新舊兩派的分裂,源于17世紀中期尼康牧首的宗教改革。尼康邀請希臘和基輔的一些神職人員前來莫斯科,推行東正教的禮儀改革。他實行用三個手指劃十字,以取代自百章公會以來用兩個手指劃十字的做法;還采取在教堂按順時針行走以代替原來的逆時針行走;祈禱時祭壇上不再按以前的式樣擺7塊圣餅,而改變為擺5塊。還有其他一些關涉細枝末節的禮儀改革。因為這些方面的分歧,分成新舊兩個教派。由于信徒們對教義、教條的恪守極其嚴格,把這些禮儀上的堅持看做是對東正教信仰忠誠與否的問題,這樣就產生了尖銳的對立和斗爭,一直發展到新教派在政權當局的支持下,對舊教派進行殘酷迫害,甚至施行大規模驅趕,把他們趕往荒野、森林,驅往草原,采取了趕盡殺絕的方針,手段極其殘忍。這種教派的對立、惡斗和廝殺,源自教派雙方對宗教禮儀和教義的保守主義和教條主義,無論教條、教義和禮儀上的什么規則,只要一經形成,變為成規,就以極端偏執的態度固守之。這樣,就形成了新舊兩派的殘殺和惡斗。
這種教派斗爭的傳統,對俄羅斯民族影響至深,不僅深入到各階層信眾的意識中,甚至也影響到以改造俄羅斯為己任的俄國革命者的隊伍中,滲透到整個俄國解放運動中。
2.俄國解放運動的各派也毫無寬容性
宗教情緒在俄羅斯底層民眾中更為濃重一些,東正教文化深深滲透在俄羅斯思想的傳統中。俄國解放運動中的民粹主義,從其思想淵源和產生過程來看,它同根植在東正教傳統和俄羅斯國粹中的斯拉夫派,關系更為密切,這就使它把俄羅斯教派文化、教派惡斗的傳統,相當多地繼承了下來。
俄國民粹主義作為一種社會運動,從19世紀60年代一登上政治舞臺,其急進的一翼就表現出了一種激進主義的偏執和不惜流血好斗的狂熱性。這在一篇取名《青年俄羅斯》的傳單中充分表露了出來。這個“青年俄羅斯派”,對革命運動中的其他派別都不屑一顧,認為赫爾岑已“開始走向反動”,“大俄羅斯人”也“錯誤”多多,其他一些人的傳單和言論也“不值得多談”,只不過是一些“沒有一定原則”、“沒有任何意義”的“自由主義高談闊論”;唯獨他們自己最革命,公開鼓吹“極端措施”,聲稱“要做成點事是非采取極端的措施不可的”;還宣布,“我們將做得更徹底,不僅要賽過1848年的那些可憐的革命家,而且要賽過1792年的那些偉大的恐怖主義者。如果我們看到,為了推翻現存制度必須比90年代雅各賓派所流的血多一倍,我們也不會害怕。”他們高調宣稱:“誰不和我們站在一起,誰就是反對我們,誰反對我們,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而對敵人就應該用一切手段予以消滅。”這樣的調門,我們何其耳熟,因為它曾滲透在蘇聯時期的書刊中,特別是唱響在上世紀50年代以前的蘇聯舞臺上。
這種在19世紀俄國解放運動時期就公開宣揚的黨同伐異和派別斗爭的偏執,隨著民粹主義運動的發展,在其極端主義一翼中更有所發展。在19世紀60年代下半期出現的涅恰耶夫及其一派身上,這種偏執性得到了突出的表現。一個姓伊萬諾夫的大學生,曾同涅恰耶夫一起參加學生運動,僅僅就是因為對后者有所懷疑,不同意他的極端觀點,涅恰耶夫就把此人視為“仇敵”,將其誘騙到郊外殺害了。此案很快被揭露出來,并被沙皇當局加以利用,鬧得滿城風雨,給革命運動帶來了巨大打擊。
類乎這種宗派主義的偏執,在俄國革命民粹主義三大派別之一的“奪權派”那里,也同樣表現了出來。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特卡喬夫,他主張采取“直接革命行動”,就是號召立即起義,向專制國家發起沖擊,馬上進行奪權。另一個“宣傳派”的代表人物拉甫羅夫,不同意這種策略,主張應先做宣傳動員和教育工作,有了一定準備之后才能發動起義。這一主張原本并沒有什么錯,但特卡喬夫卻對他大肆撻伐,將其斥之為比敵人還可怕的“叛徒”,倡導與之進行堅決斗爭。
俄國民粹主義激進派的黨同伐異和毫無寬容性,同俄羅斯東正教教派惡斗的宗教傳統,實際上是緊密相連的,應該說,民粹派在一定程度上繼承和吸收了俄羅斯的教派斗爭傳統:斯拉夫派的東正教情結是非常濃厚的,而俄國民粹主義同斯拉夫派在思想上的傳承關系又相當明顯。正是這種俄羅斯教派惡斗的“大傳統”與俄國解放運動中黨同伐異的“小傳統”,交織在一起,影響著日后的俄國革命,也影響著布爾什維克的黨內斗爭。
3.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論的庸俗化
階級和階級斗爭理論,原本是馬克思主義這一革命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閃耀著光輝的革命真理,是認識社會、指導革命的銳利武器。但在俄國國情的條件下,在俄羅斯大小傳統所具有的教派惡斗和黨同伐異的社會歷史土壤上,在斯大林這個青少年時代呼吸著宗教神學校空氣長大的革命家手中,卻漸漸變了味道,變成了黨內斗爭的利器,變成了黨同伐異、狠斗反對派的工具。
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進行庸俗化的歪曲,這并不完全是從斯大林開始;早在斯大林以前,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史上,就存在一種把馬克思主義階級和階級斗爭學說庸俗化、公式化、絕對化、教條化的思潮和派別,這就是所謂的庸俗社會學派。他們同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學相對立,不是站在反映論的立場上,從經濟基礎,從所有的社會階級斗爭條件,從其整個聯系中引出思想現象,而是把這些現象的內容僅僅歸結為“階級利益”的表現,歸結為“階級”的心理和“階級”的思想意識。堅持狹隘的、教條主義的、無所不包的、絕對化的階級論,所以它把階級制約性的原則無限夸大,使其外延性無所不包、無所不至,把一切社會意識都解釋成階級性的產物。在蘇聯早期,這種庸俗社會學是“無產階級文化派”和“拉普”(“無產階級作家協會”的簡稱)手中的武器,是指導他們思想理論的基礎。斯大林在20世紀20年代下半期接過這一理論,把它改造成了“階級斗爭尖銳化”理論,其表現形態就是大搞“階級斗爭擴大化”。把什么都說成是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反映,無限擴大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概念。向農民無限制地挖糧征購,農民為了生計而表現出不滿和抵制,就被說成是“階級斗爭”;黨內正常的反映情況,或表示不同意見,也被說成是“階級斗爭的反映”;甚至在農村把農民挖得倉光家凈,日無下鍋之糧,而農民一鬧糧荒,就說是“地富搗亂”,上綱為“階級斗爭”。實際上,這是把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概念無限外延,無限擴大,進行庸俗化,將“階級斗爭”當成了鉗制不同意見的借口,甚至變成了對反對派和民眾進行整肅、壓制、迫害和鎮壓的有力工具。這是違背馬克思主義本義的,是一種十足的庸俗化歪曲現象。
特別惡劣的表現,是把這一理論用于黨內斗爭。為了壓制不同意見,打擊反對派,把不同意自己的任何觀點、任何意見,都說成是社會上階級斗爭的反映,是“敵人的進攻”。這種庸俗社會學理論,給俄羅斯傳統的教派惡斗和民粹主義的黨同伐異,涂上了一層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油彩,變成了一套俄國模式的階級斗爭和黨內斗爭。這樣,斯大林就有了一套劍指黨內,整肅政敵的有效理論武器。
4.權力的個人化和獨裁化過程
僅有整肅、打擊政敵的庸俗社會學理論,沒有一套權力獨裁化、極權化的體制機制,整肅政敵,打擊反對派,還不可能獲得制度的合法性而落到實處。斯大林取得總書記職位后,在把這一職務轉變為實際的“無限權力”時,有一個權力個人化、獨裁化和極權化的發展過程;這個過程同他以階級斗爭尖銳化為標榜、以庸俗社會學為掩蓋的這套整肅理論的產生、發展,幾乎是同步的。
斯大林權力個人化、獨裁化的過程,是從1923年秋反對托洛茨基的黨內斗爭開始的。此前,列寧已經失語不能視事;斯大林利用總書記的權力,把原來書記處這個政治局的實際辦事機構、秘書班子,變成了可以掌控全黨人事權力和情報信息的核心權力機構。當時在中央存在著分別以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斯大林和布哈林為代表的四個政治派別;靠著職權、地位完全變化了的書記處,和由自己掌控的中央組織局,斯大林對這些派別采取了又打又拉、分化瓦解的策略:最初是拉攏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結成“三駕馬車”,中立并穩住布哈林派,集中打擊托洛茨基派。待打垮托洛茨基之后,又轉過來拉攏布哈林派,打擊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把他們同托洛茨基捆綁在一起,作為“托季聯盟”來加以打擊。將“托季聯盟”反對派打垮并開除出黨后,從1928年春夏起,又開始了以布哈林、李可夫為主要斗爭目標的所謂“反右傾斗爭”。經過一年時間,打倒布哈林“右傾集團”后,從1929年開始,由斯大林一派完全掌控了中央權力;但這時,斯大林個人還沒有取得對權力的完全壟斷和獨裁。
1929年后,工業“大躍進”和農業集體化的后果突出顯現出來:經濟持續緊張,1932—1933年發生大范圍的嚴重饑荒。這期間,斯大林的權力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起起伏伏,漲漲落落。1934年1月召開的聯共(布)十七大,是斯大林實現個人對權力完全壟斷、完全獨裁的標志性會議。首先,十七大賦予黨以直接管理國家和管理經濟的萬能職權,這給黨的最高領導人以真正的無限權力。其具體措施是,從中央到地方,黨的各級委員會設置了與政府部門完全平行的、名稱相同的生產一業務部,而把相應的同一政府部門置于黨的同名稱部的領導之下,這樣,黨就完全包攬了對生產一業務的全權領導。其次是,十七大決議取消了由列寧奠基的黨和政府的監督機制。這次代表大會不僅撤銷了政府中的工農檢查人民委員部,還把原先由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中央監察委員會,改組為在黨中央委員會隸屬下、由一位書記主管的監察委員會,這就大大降低了這一機構的監督監察職權。一方面是,取消了由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有全權對黨的總書記和中央委員進行監督的中央監察委員會;另一方面,卻又無限擴大了黨對國家和經濟事務的管理權限,這樣就為斯大林個人控制一切、獨裁一切,提供了完全合法的、得心應手的機制。
這樣,從聯共(布)十七大以后,斯大林便開始了真正的獨裁極權時期。
5.由對黨、對領袖的神化,發展到對斯大林個人的神化
獲得一種無限的絕對權力,既要有體制機制的保障,也要有理論觀念和意識形態的保障,二者缺一不可。斯大林是深諳其道的。事實上,他在建立自己無限權力的體制機制時,早已在理論觀念和意識形態方面為自己的無限權力準備了條件。這就是對黨的神化,對領袖的神化。斯大林在其出任總書記的早期,主要是著眼于神化黨、神化領袖,給全黨、全民造成黨永遠正確、列寧永遠正確,列寧和黨永遠不會犯錯誤的印象和觀念;而他本人是“列寧的學生”、黨的領袖,依此邏輯推演,他自然也永遠正確,永遠不會犯錯誤。正是在此基礎上,他利用1929年12月21日自己50壽誕之機,在整整一周的祝壽活動中,《真理報》連發《斯大林與黨》、《斯大林與軍隊》等文章,再加上全國各地,包括工廠和集體農莊發給他的如雪片似的致敬信與賀電,開始樹立對他的個人崇拜:斯大林就是黨,黨就是斯大林,斯大林像神一樣,是永遠正確,永不犯錯誤的。這樣,就從神化黨、神化列寧、神化領袖開始,到斯大林即等于黨,等于列寧,進一步完成了對斯大林個人的神化。
有了理論觀念和意識形態上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和神化,加上黨和政府機構設置上的無限權力機制,二者兩相結合,斯大林的一言九鼎、極權獨裁地位就完完全全確立了下來。
然而,僅有這種像帝王一樣的無限權力,并不見得會劍指宮廷,向自己的統治集團開刀;這里還得添加一味催化劑:具有專制主義的權力觀。
6.專制主義的權力觀
在近現代世界上,大體存在著兩種權力觀:一種是專制主義的權力觀,一種是民主主義的權力觀。民主主義的權力觀,主張主權在民,即一切權力來源于人民,人民是權力的最終決定者,也就是主張民權,即權力歸民有、民治、民享;另一種是專制主義的權力觀,主張權力歸專制者個人所有,或者赤裸裸地主張“君權神授”,宣揚統治者的權力為上天賦予,其權力代表“天意”;或者打著人民的旗號,宣揚權力是人民給予的,卻沒有任何民意授受的程序和機制,就徑直由一人專斷獨裁一切。這種權力觀,認為權力高于一切,把權力視為最高價值;為保護、維持這種權力,可以動用一切,不惜國家人民的生命財產;也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哪怕血流成河,哪怕洪水滔天。而民主主義的權力觀,以民心民意民權為最高價值,當看到有更好的途徑可以維護、實現這個最高價值時,當權者可以坦然地自愿讓出權力,放棄權力。而對專制主義者來說,讓其放權,無異于與虎謀皮,因為在他看來,權只能為他獨享獨有,如此才天經地義。而失去權力,對他就無異于失去生命;為權,為這個唯一的最高價值,專制者可以豁出一切,包括黨和軍隊,包括國家和人民,一切的一切。
當斯大林大反布哈林,推行同列寧新經濟政策相背的方針路線,實行工業化“大躍進”、強迫集體化而遭到嚴重挫折,引發全面經濟緊張,甚至引發1932—1933年大饑荒,造成近千萬人非正常死亡,激起黨內對他權力的質疑,在黨的十七大上丟掉近300張票,敗給基洛夫時,他不是看到自己的錯誤,看到黨心民心的向背,自動放棄總書記職位,而是為維護這一權力,不惜偽造投票結果,并大搞“秋后算賬”,悍然發動“大清洗”,把十七屆中央委員和黨代表大會代表逮捕過半,對全黨和所有反對派進行全面鎮壓。結果,株連、波及蘇聯社會各階層,造成1937—1938年間68萬多人被殺,300多萬人被捕,至少近250萬人被作為政治犯處理,至于遭受株連者,則以千萬計。
還不僅僅限于戰前這一次大清洗、大鎮壓。戰后,當斯大林懷疑軍內黨內出現對其不忠的苗頭,感到權力、威望受到威脅時,再次向黨內、軍內干部開刀,制造了“航空工業案件”、“明格列爾案件”、“列寧格勒案件”、“醫生案件”等等,僅在“列寧格勒案件”一案中就冤捕冤殺2000多人,甚至連當時黨內最年輕有為、最有前途,并看好未來黨政接班人的沃茲涅先斯基和庫茲涅佐夫,也蒙冤受屈,不能幸免而死于非命。
斯大林“這把刀子”為什么會向共產黨自身開刀?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綜合上述各個方面的因素,既看到俄羅斯教派廝殺惡斗的“大”傳統,又看到俄國革命運動中黨同伐異的“小”傳統;既看到歪曲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把階級斗爭“利器”指向黨和人民內部的理論錯誤,又看到從神化黨、神化領袖,到最終神化斯大林個人,造成對他的個人崇拜的整個造神過程;既看到蘇聯黨政高度合一,最后黨也長入國家和經濟權力機構,成為其核心樞紐,而黨的最高領導人則變為獨裁者和極權者,同時也聯系到專制主義權力觀對斯大林所起的異化、腐蝕作用,對他心靈所產生的毒害,——只有對上面這一切因素,所有方方面面,做出綜合分析,才能比較全面地理解斯大林“這把刀子”對其統治集團自身實施“自殘”、幾乎“自廢武功”的深層原因。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