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事件”的發生和發現
由于“大躍進”造成了大饑荒,貴州省農村發生餓死大量農民的嚴重事件,被稱為“貴州事件”。
1960年2月6日,貴州省副省長、老紅軍吳實到當時在建的川黔鐵路沿線慰問修路民工,到息烽縣就發現餓死人現象。次日,在遵義地區副專員何林陪同下,吳實到遵義縣的板橋、泗渡后,發現一個大隊死了六七十人,有的全家躺在床上不能動。到桐梓縣后,又發現類似現象,意識到事件是全省性的、帶普遍性的。他在桐梓縣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吳實同志罵開了:“先不要說黨的原則,你們多少有點良心沒有?人都餓死了,你們還不安排生活,還在反瞞產?!备骺h根據吳實同志的指示,先后開倉發糧,停止了事態的發展。吳實打電話向省委第一書記周林匯報,何林也掛電話給地委書記李蘇波。因周林在息烽溫泉療養院養病,遵義派人去那里向正在打牌的周林匯報,匯報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周林還說要打完這一圈后再說。聽過吳實電話匯報以后,周說:“血淋淋的事,還提它干什么?!辟F工師生針對“貴州事件\"興師問罪
貴州工學院機械系65級學生張再興,貴州省湄潭縣人。“湄潭事件”發生時,他還是個中學生,父母親和侄兒都被活活餓死。他們村民組(當時叫生產隊)總人口75人,死亡近半,其中死絕兩家。他家所在的村(當時的大隊),穆和清家老小五六個,餓死后埋在一個堆肥坑里,楊銀清家四口餓死后,拋在豬圈糞水池內。那時,溝死溝埋、路死路掩隨處可見,因為活著的人也沒有力氣挖坑埋死人了。
在“文革”初期,1966年12月15日前后,張再興率先在貴陽市大十字中山西路路口南側一堵山墻上,針對“貴州事件”貼出街頭大字報,列舉他家所在的村民組餓死人的數據和名單,認為省委第一書記周林等是貴州餓死人的罪魁禍首,必須把這些走資派揪出來,為貴州數以百萬計的饑魂亡靈申冤??催@張大字報的人很多。
這張大字報也張貼在貴州工學院校園內一份。工學院半數以上學生來自農村,這張大字報貼出后在廣大師生中很快引起共鳴,冶金系教師童志權、學生袁昌新、李永復和其他許多師生積極擁護。于是誕生了“遵義事件調查團”,由張再興任團長,童志權、李永復、袁昌新任副團長。調查團的活動宗旨是“弄清事件真相,還歷史以本來面目,揪出‘事件’責任人以謝貴州1700萬人民,挽回黨和毛主席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闭{查團鉛印了《告全省人民書》,歷數了周林、苗春亭不執行毛主席1959年4月29日《黨內通信》六條,搞高估產、高指標、高征購、反“瞞產”、“捉鬼拿糧”、征購農民的過頭糧和興辦農村公共食堂,造成全省餓死大量農民的罪行。
“遵義事件調查團”所到之處,民眾歡迎,各級文革領導小組及相關單位也大力支持?!白窳x事件”的調查工作進展順利。當時覺得“調查團”這個名稱還不夠“火藥味”,又改名稱為“貴州事件造反團”。
省地縣當事人積極“說清楚”
在餓死人的“五九事件”中,李蘇波是遵義地委書記、行署專員。調查團一開始就拿他是問。當時遵義地區共360余萬人,死亡60萬人左右,是貴州省的重災區之一,因此認為他的罪惡最大。故要他先來談“遵義事件”的情況?!拔母铩睍r李蘇波任貴州省水電廳廳長,聽說要他談“遵義事件”,他二話沒說,就坐吉普車跟調查團到了工學院。1966年12月19日晚上7點,貴州工學院一兩百人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念了毛主席語錄之后,李蘇波就“遵義事件”的情況作了一個小時的詳盡介紹。為調查團留下了《“遵義事件”訪談錄》第一份資料。后來,李蘇波又親筆寫過一次稿,與記錄稿相互補充印證。
何林在“五九事件”中是遵義行署副專員,1966年12月24日,何林第二位被調查團請到貴州工學院階梯教室“說清楚”。同李蘇波一樣,他說的更多、更為詳盡、更具條理性。這份訪談錄是所有的《“遵義事件”訪談錄》中最具價值的文章。以后,何林還先后三次給調查團提供了親筆資料。
第三位是苗春亭。苗春亭在1959年時任副省長,實質上的二把手。“文化大革命”時,他還在這個位置上。對于調查“貴州事件”,省財辦主任李庭桂特別支持。由他牽線,1967年1月1日,張再興到花溪碧云窩賓館找到了苗春亭。次日早餐后,有一輛伏爾加小轎車進城,順便把苗、張二人帶到太慈橋。下車后,從太慈橋到工學院還有4公里泥石混筑的鄉村馬路,又不通公共汽車,但苗愿意步行,他人矮、腿短,走起來很吃力。走到一半處,就有探礦機械廠的“紅衛軍”正打著造反旗幟迎面走來,高呼著“打倒賈啟允、活捉苗春亭”的口號。好在他們并不認識苗春亭,也就擦肩而過,就這樣到了工學院“說清楚”。這就有了苗春亭為調查團留下的一篇《“遵義事件”訪談錄》。這以后,1967年6月27日,苗又一次來到工學院,再次談起了“遵義事件”的情況。他說,發生這樣的事,責任不完全在省里,還有更高層次的原因。這在當時,可以說是夠膽大的了。
除上述三人外,被采訪者還有:
第四位,張玉環,時任中共貴州省委常委,省農林辦公室主任,“貴州事件”時任黔東南自治州黨委第一書記,時間:1966年12月21日,地點:貴州省農林辦公室。
第五位,李庭桂,時任貴州省財辦主任。1959年被打成“常、夏、李反黨集團”成員。時間:12月24日上午,地點:貴州工學院第二教學樓階梯教室,參加者:“321111”尖刀兵團、紅衛造反團、“九一五”紅衛兵戰斗團爆破筒戰斗隊等共20余人。
第六位,楊用信,時任貴州省監委副書記。時間:1967年元月3日21:30~23:30,地點:貴州省委一樓接待室,采訪人:貴州工學院教師趙安國、陳昭瓊、廖昌明。
第七位,葉谷霖,時任中共貴州省委委員、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貴州工學院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組長,時間:1967年元月3日,地點:貴州工學院5902學生宿舍三樓5號,采訪人:“遵義事件調查團”團員童志權、張再興等十人。
第八位,謝兆生,時任貴州省糧食廳計統處長。時間:1967年元月7日,地點:省糧食廳統計處,采訪人:趙安國、陳昭群、廖昌明、華國慶。
第九位,楊紹榮,時任貴州省供銷社副主任,“遵義事件”時任遵義地委副書記。時間:1967年元月7日,地點:貴州省供銷社二樓辦公室。采訪人:趙安國等四人。
第十位,鳴躍忠,時任貴州省人民銀行行長,“遵義事件”時任遵義地委財貿部長。時間:1967年元月11日下午,地點:省人民銀行辦公室,采訪人:趙安國等三人。
第十一位,歐陽元,時任貴州省人委秘書處工作人員。時間:1967年元月13日下午,地點:省人委值班室,采訪人:趙安國、華國慶。
第十二位,張一樵,時任貴陽市市長。時間:1967年6月29日,地點:貴州工學院學生宿舍5902—325室,采訪人:礦業學院東方紅、人民大學三紅等3人,貴州工學院“九一五”等數人。
1967年1月5日左右,調查團分為金沙分團、湄潭分團、遵義分團及遵義總部,各赴其地。這些地方都是“五九事件”的重災區。到這些地方去的目的就是向人民、特別是廣大農民宣傳,餓死人的事件主要由周林、苗春亭、徐健生等人負責,不要記在黨和毛主席的身上。這對挽救人民群眾、特別是農民對共產黨的信任危機,確實是有作用的。當時,不少干部、群眾為調查團提供了第一手資料,遵義分團還在三合公社逐家統計了死人的情況。
“遵義事件”調查團總部,由遵義市文革領導小組安排在丁字口遵義飯店215號等四五個房教案,又給了一套廣播喇叭,安放在丁字口百貨大樓三樓,天天廣播《“事件”真相》和《告全省人民書》。
1967年1月22日,原湄潭縣委書記王卿臣,一大早就來到遵義飯店215房間。與調查團總部人員見面后,第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就哭了。他說,我親自砍死了當漢奸的堂叔干革命,而到頭來在我手上死了那么多人,這就是我們革命的結果嗎?當時,張再興和何傳訓做記錄,王卿臣的動情,也使他們眼淚汪汪。王卿臣說,來之前曾到過地委,地委不同意他同調查團見面。然而,他還是找上門來了,看來他是冒了點風險的,一定是心中有話要說而且是不吐不快,故而也就不顧風險了。
袁昌新率領的分團到金沙以后,去找1959年時在金沙任縣委書記的趙廣玉算賬。趙這時候還在黔西農場。不想此舉正合他的意。自“五九事件”發生以后,趙廣玉受到開除黨籍、判刑勞改的處分。他覺得處分他是應該的,但各賬應各清。餓死人的事情是全省性的,省里一個人也沒有處分,到底是誰的責任,在貴州省還是一筆糊涂賬。舊省委以犧牲車馬、保存將帥的手法,讓下面的人全部把責任擔了起來,而省委主要負責人一個也沒有處理,逍遙法外,于理不公。因此一天也沒有停止過申訴。周林見他不聽話,又是打、又是誆,手法使盡了,趙廣玉還是不聽話,非要省委說個所以然、分清是非不可。1964年“四清”以后,周林到西南局任書記處書記,就沒有人管他的事了。賈啟允任省委第一書記后,又顧不上跟他扯這些,所以趙廣玉是有話沒處說,心情十分煩躁?!白窳x事件調查團”的同學找到他以后,其實是為他安排了一次說話的機會,也就一吐為快。他先后兩次寫了10多萬字的資料,又把1965年給黨中央的《申訴信》也給了調查團。
1967年1月,原開陽縣委辦公室主任尹震環張貼“大字報”申述他在“貴州事件”中的遭遇。尹震環先后給中央寫的兩封信被轉到省、市委以后,周林在省三干會上點他的名:“開陽有個辦公室主任,來了沒有?你膽子不小,寫信到中央告市委!”貴陽市委夏頁文書記說:“朱庚申、尹震環你們串通起來和市委作對,哼,我倒要看看你們是啥子了不起的人物?!闭媸侨缗R大敵。尹震環等在省三干會期教案被斗了一二十天?;亻_陽縣后又被斗了一二十天,最后給戴上“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開除黨籍,勞動鍛煉。
尹震環給中央寫信不僅為自己惹了麻煩,也給原開陽縣委闖了大禍,也給區、社、隊的干部都闖了禍。縣委書記朱庚申因此調離開陽,開陽縣委改組。全縣被斗被處理的各級干部不下1000人。
尹震環給中央寫信雖然挨了整,但還是起到了好的作用,促成了干部們隨后少犯錯誤,其結果是開陽縣餓死人的情況不算很嚴重。
中央文革、省委和省文革先后打招呼叫停
“貴州事件”是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在“文革”中過問這件事頗有干擾大方向之嫌,因斗爭矛頭對準的是“死老虎”,而不是正在走的“走資派”。人們后來發現,“文革”中為大大小小走資派羅織的罪名中,都不見有餓死人這條罪名。
因此,遵義市(現在的紅花崗區)奪權,就沒有讓當時駐遵義的“貴州事件”調查團總部的代表參加,說他們是中間派組織。因為中央文革認為他們造反過頭了。
中央文革對“貴州事件”調查團的活動非常關注,除了由中央文革辦公室辦事員打電話“打招呼”外,1966年12月25日,中共貴州省委給“貴州事件”調查團寫信,叫“不要去翻作了結論的老案”。1967年元月19日下午2時在省長李立住地,貴州省文革小組組長李立又接見了“貴州事件”調查團聯絡員劉福一、廖昌明,當面“打招呼”,說是做了結論的歷史,不要翻了。再翻就要犯錯誤了。1959年李立在河南洛陽任專員,他以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為例,說吳也是在出了這事后調離工作的。李立還希望“貴州事件”調查團能改個名字叫“農村文化革命造反團”。
上面一再打招呼之后,“貴州事件”調查團的工作隨后也就終止了。
貴州饑魂亡靈有《墓碑》
針對“貴州事件”,貴工師生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做了大量調研工作,采訪了數十位當事人,積累了大量原始資料,記錄了人禍、黑暗和罪惡,由張再興編撰,昆明陳安民先生印刷,形成了一本包括《“遵義事件”訪談錄》在內的《貴州事件調查資料集》,51萬字。這是凝固的記憶,可稱之為貴州饑魂亡靈的《墓碑》。
《墓碑》是楊繼繩先生寫的一本書,其副題是“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楊繼繩2002年12月也到貴州省檔案館查過貴州“大躍進”大饑荒資料,并開列出一張30份資料的目錄清單,擬帶出但未獲準許,他把這張單子也列入了《墓碑》書中。此書以“黑色的貴州”為題介紹了貴州?;ㄏ陆ā?01工程”的不解之謎
1964年貴陽市“四清”運動中,貴州大學組織學生就近參觀了“四清”中停建的“601工程”,包括301賓館(現花溪迎賓館)、302別墅和萬人大禮堂(現貴州省青少年活動中心)。這些項目的主體工程已完工,裝飾工程已在進行中,302別墅小歌舞廳水磨石地坪伸縮縫中已嵌入銅條。沒有誰告知學生們,這些坐落在風景秀麗的花溪的豪華建筑物是為誰而建的。當時花溪景區已經有了西舍賓館和碧云窩賓館,在餓飯之年為什么還要修這么豪華的樓堂館所,同學們看后心中充滿疑問。參觀時有規定,不準照相,不準記錄,不要議論,成為不解之謎。但放眼全國,看看下面這段文字,就知原來如此。
1962年,在北戴河為毛澤東專修了新的別墅,把原來的別墅讓給江青專用了。幾乎與此同時,在緊挨老人家故宅湖南省韶山的滴水洞,也修了一座客廳、臥室、辦公室、運動室、防原子彈洞等應有盡有的別墅。此前此后,北京、上海、杭州、武漢、廣州、南寧、成都、鄭州、長沙、南昌、濟南、大連、青島、廬山等地,也都建有他的別墅;有的一地還不止一座別墅。在人煙稀少、經濟落后的青海、新疆等地,也有人給他砌了別墅。昆明別墅的圖樣也設計好了,派專人送請他過目是否合適,他認為設計得很好,那又是個四季如春的美好所在,但海拔較高,不去,省下了一筆銀兩。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后,田家英奉命帶了一些人去湖南農村調查人民公社的生產和“共產主義大食堂”等生活情況,首先看到了幾乎與滴水洞別墅同時落成的省委賓館大樓,十分驚訝,他避開省里的陪同者在調查組的同志們面前撇撇嘴悄聲說:“也不看老百姓吃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共產黨比國民黨更愛享受了!”
(作者為貴州省科學技術協會退休干部)
(責任編輯 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