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彭迪走了。走的突然,似乎又在意料之中。6月中旬,打電話相約,打算到他的住所看望餞行接的電話,說彭迪并沒有大變化,約見時間另定。事后他女兒小紅告訴我,那幾天他的病情突然變化,沒有如實告知母親,以免增加她的精神負擔和痛苦。
對我來說,彭迪的離去不只是唏噓、孤零、悲傷,更是更多的承擔。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沒有做完。 第一次結(jié)識彭迪,是1961年在日內(nèi)瓦。新華社派了一支龐大的記者隊伍,去參加“關(guān)于老撾問題的擴大的日內(nèi)瓦會議”(簡稱“擴大的日內(nèi)瓦會議”)的報道。根據(jù)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在這次大型的國際會議期間,要訓練一批駐外記者隊伍,新華社應(yīng)當把此事當做走向世界的一次大練兵。
中國記者團團長是吳冷西,負責新聞報道和評論的是彭迪。
參加這次會議的,有14個國家,17個代表團。中國代表團團長是陳毅外長。老撾有3個代表團(蘇發(fā)努馮、富馬、文翁等3個親王各率領(lǐng)一個代表團)。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和評論員不下2000人,其中不乏像索爾茨伯里、托平等資深名記者、國際評論家。
我是調(diào)來新華社不久的一個新兵。其時,由于我在國際部東方組分工印度支那(包括老撾)地區(qū)的報道,就被列入記者團隊伍。這是我第一次被派到國外當記者,無論是政策水平、新聞業(yè)務(wù)、涉外經(jīng)驗、外語水平,都根本不夠格,也只好硬著頭皮,抱著一個學習態(tài)度上陣。
此前,只知道彭迪是新華社首批駐外記者中的佼佼者,曾任雅加達分社、倫敦分社的首席記者、社長,其他并無所知。在日內(nèi)瓦的國際會議新聞中心大廳里,目睹彭迪和西方的名記者們侃侃而談,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國各界人士、名流之間。當時,對彭迪那樣的高手,我只有高山仰止之份,自感“混跡其間”之愧。
會議每天各國代表發(fā)言的報道,由餞行以代表團工作人員身份在會議廳內(nèi)寫成,跑出會場交予我們編輯,發(fā)往北京總社。而評論則由彭迪負責。
熙熙攘攘的新聞中心大廳,是各國代表團舉行記者招待會、互相交流信息、搜集情報的中心。每天晚上,新華社記者們將采得的信息,集中起來向代表團匯報;吳冷西在代表團駐地(華山別墅)聽取代表團討論的意向、對策,然后回到記者團駐地(新華社日內(nèi)瓦分社),向記者團吹風,并且出題目,要求記者寫評論,并且在當天夜里寫成、發(fā)出,并指示彭迪的稿件由他審閱,其他人的稿件由彭迪審閱。
開始,評論由彭迪、言彪(倫敦分社記者)二人輪流撰寫;后來讓我也參加寫,既是有意練兵,也是為了稍微減輕他們二人的負擔。我注意到,彭迪除了在新聞中心獲取第一手的信息外,每天都要到報攤上買回大量西方各國的大報,從中了解各國的動向;他的文章不是按照代表團的意向“自說自話”,而是在表述我國對外政策時,利用西方傳媒的材料,使文章更加生動、視野開闊,更有說服力。這是我學習撰寫國際評論的第一課。
彭迪文章的“高峰值”期,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任駐美國記者的那幾年。美國制定《與臺灣關(guān)系法》,大量向臺灣出售武器,政府和媒體極力鼓吹“一中一臺”、“打中國牌”、“不放棄(臺灣)老朋友”等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言論。彭迪發(fā)表多篇文章,與《華爾街日報》和一些反華謀士展開論戰(zhàn)。其中一篇題為《泱泱大國卻不知道誰干涉了誰的內(nèi)政》的評論,震撼了美國國務(wù)院。據(jù)從美國回來的友人說,從此,彭迪的文章成為美國國務(wù)院的必讀文件。這些文章尖銳潑辣,幽默風趣,生動精彩,引人入勝。它們成為我學習的榜樣,其問,我乃追隨其后,撰寫了反擊美國媒體的若干評論。
從華盛頓分社卸任回國后,彭迪仍在新華社總編室工作,任副總編輯。從國際部到總編室,我一直在他的領(lǐng)導下學習和工作。
1989年春夏之間,發(fā)生了“政治風波”。暴風驟雨之后,每個人都被要求寫一份“反思”(檢討)。彭迪交了卷之后不久,懷著我所不知的心情,偕同妻子餞行離開了祖國,在美國寄居了幾干年后,2003年無語地回到北京。
他倆回到新華社黃亭子宿舍原來的居所。一天,我拜訪了他們。彭迪問我這幾年國內(nèi)的情況。我坦然回答:這幾年還是有進步的,盡管進步極其微小。現(xiàn)在人們可以在家里私下發(fā)些議論,發(fā)點牢騷,不必擔心又闖下大禍了,但只限于私下。比之疾風暴雨的政治運動年代,這當然是極其微小的進步,然而這是千千萬萬中國人以血和淚的代價換來的。
我敢于以這樣的坦率回答他,是因為那幾年我與友人合作編寫《紅巖兒女》這部書(一部記述解放前中國青年的愛國民主運動的史書)的過程中,解讀了彭迪、餞行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的革命生涯。他們是上世紀40年代參加抗日救亡和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專制獨裁斗爭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先驅(qū)。他們上了紅巖,又轉(zhuǎn)赴延安。他們既是紅巖一代,又是延安一代。
《紅巖兒女》第一部中,引錄了彭迪、餞行40年代在燕京大學生活的自述。自述的大意說:燕京大學在北平的時候,若干“相互信得過的學友”組成一個秘密的小團體“Saturday Group”,在一起談?wù)摃r局,對國家民族前途深懷憂患意識,迫切要求抗日、民主。燕大西遷成都后,這個小團體恢復了活動,吸收了新成員。他們經(jīng)常在英籍教授、地球物理學家賴樸吾(Ralph Lapwood)家里聚會,教授給他們講述他在華北抗日根據(jù)地所見所聞,閱讀他從根據(jù)地帶回的書報雜志,一起討論戰(zhàn)局和政治形勢。他們的活動引起三青團分子的注意,并受到威脅和警告。在日益險惡的政治形勢下,這個小團體被迫自動解散。其中一部分人參加了“民協(xié)”,另一部分人組成一個更加秘密的組織“創(chuàng)造社”(Creative Team,簡稱CT)。
在成都,燕大進步同學分別組成名稱不一的“團契”組織,以基督教青年會“團契”的形式展開聯(lián)誼活動,這些團契逐漸聯(lián)合起來,成為一個大團契。彭迪是這個大團契的領(lǐng)導人之一。
國統(tǒng)區(qū)愛國民主運動日趨高漲,成都各大學的進步分子感到,分散的小團體各自為戰(zhàn),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形勢的需要。在成都的9個大學的進步學生(包括隱蔽的、失去組織關(guān)系的共產(chǎn)黨員)自發(fā)地在校際問互相聯(lián)系。謝韜(當時在金陵大學讀書)在回憶中說:“形勢逼人啊!朋友們碰面,都說該實行大聯(lián)合了。”就在1944年秋天的一天,他們聚集在成都市北的文殊院,經(jīng)過熱烈討論,成立了“成都民主青年協(xié)會”,簡稱“民協(xié)”,推舉與紅巖(中共南方局駐地)有聯(lián)系的王晶竟為臨時負責人。不久,彭迪、衛(wèi)永清、李慎之、張定、于明、赫魯、石泉等,成為“民協(xié)”的第一批會員。
這期間,彭迪、餞行一直在尋找和中共地下黨的聯(lián)系,迫切希望直接參加抗日工作或者到延安去。1943年餞行收到她哥哥錢應(yīng)麟從延安發(fā)來的一封信,以隱秘的語言要她去紅巖找劉昂(錢之光夫人)。1944年,他倆去重慶,上了紅巖,轉(zhuǎn)赴延安。后來知道,延安需要外語人才,經(jīng)周恩來同意,才把他倆調(diào)去延安的。在延安,他倆都在新華社從事外電翻譯和對外新聞報道工作。
看來,他們沒有趕上延安的整風和“搶救”運動。他們抱著建設(shè)一個獨立民主自由富強的新中國的理想而奔赴延安,全國解放后,仍然為著這個理想勤奮地工作。在新華社和彭迪一起工作的同事的心目中,彭迪一直是個謙虛謹慎、勤勤懇懇、平易近人的好黨員、好領(lǐng)導。他從來沒有炫耀過奔赴延安的金牌經(jīng)歷,沒有把“延安一代”當做傲人一頭的資本。更重要的是,在共和國歷經(jīng)一次次政治運動的磨難后,他保有著清醒的頭腦,保有著當年參加革命時忠于信念理想、熱愛自由民主、勇于獨立思考的精神。
從美國回國后的幾年中,作為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耄耋老人,他不辭辛苦地在電腦上寫作,參加知識界的時政研討會,為中國的憲政民主、經(jīng)濟上的改革開放與意識形態(tài)上的撥亂反正,大聲地吶喊了。
彭迪是自由、平等、民主、人權(quán)等這些普世價值的維護者。他在一篇文章中說,改革開放以后,開明的黨的領(lǐng)導人對國際公認的普世價值觀如個人自由、政治民主、尊重人權(quán)、人道主義等公開正式加以肯定。但實際上還有許多人憂心忡忡,唯恐中國人染上被他們當做“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病毒,擔心他們所代表的利益集團受到損害。他們把這些普世價值視為與中國特色不能相容的“西方異物”,一概加以否定。彭迪說,其實,主張接受普世價值的人們,并非主張完全照搬西方,普世價值與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并不矛盾。
彭迪在一篇文章中說,鄧小平1980年在總結(jié)文革的歷史教訓時指出,權(quán)力過分集中,妨礙社會主義民主制度的實行,容易造成個人專斷,過去的總病根就在于權(quán)力過分集中。但是這個教訓并沒有為某些領(lǐng)導人所理解。彭迪說,“憲法規(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而實際上一切重大問題都是由黨做決定,人大聽命。我當過全國人大代表,深有體會。”他說,一些老一代革命家(如任仲夷等)和知識分子認為,黨的權(quán)力過分集中,不只是集立法、司法、行政權(quán)力于一身,還包括黨政軍民、經(jīng)濟、文化、教育、思想等各個領(lǐng)域。這種權(quán)力的集中造成某些領(lǐng)導濫用職權(quán)、貪污腐化,任其發(fā)展下去,貽害無窮。
彭迪建議改進黨的宣傳工作。他的一篇評論說:“作為一個60多年的黨員和記者,也算得上是個宣傳工作者吧。我想對黨的宣傳工作提點改進的意見,希望大家批評指正。”他說,“黨中央十七大正確地做出決定,開始解決停滯不前的政治改革問題,得到人民的熱烈擁護。黨的宣傳工作面對一個改革開放的社會,應(yīng)當為改革開放鳴鑼開道。”他認為,首先,要放寬輿論,不能要求全國“輿論一律”。發(fā)表不同政見是公民的權(quán)利。13億中國公民只許有一種聲音,不僅是違反憲法,實際上也辦不到。其次,中國共產(chǎn)黨的思想路線是實事求是。宣傳報道的基礎(chǔ)是事實,應(yīng)該客觀全面如實及時反映真實情況。但實際上我們的宣傳往往沒有嚴格恪守這個原則。他說,“我本人在新華社總編室處理稿件時,深有體會。多年來,我們強調(diào)以政治需要作為‘輿論導向’,作為新聞報道的取舍原則。”他舉例說,二戰(zhàn)后西方國家從恢復到發(fā)展,進步很快,我國被遠遠拋在后面,但我們那時的報道則是大喊東風壓倒西風,我們一天天好起來,西方一天天爛下去。有相當一段時期,我們的宣傳對外國人民舉行游行示威,要求民主,都當做敏感事件加以控制;對美國宇航員首次登月,水門事件,根本不予報道。這種處理,反映了主管宣傳者欲掩蓋事實、蒙蔽人民的主觀意圖,是對人民缺乏信心的表現(xiàn)。再者,宣傳工作,作為公眾輿論,負有批評和監(jiān)督政府官員的職責。可是我們一些政府官員,把媒體工作者當做他們的下級,喜歡恭維奉承,不愿聽取刺耳忠言,甚至壓制批評。
在和彭迪的交往中,我們有許多共同語言。有青年時代的共同理想,都在南方局(紅巖)的指引下參加了當時的地下組織(成都的“民協(xié)”、重慶的“新青”),入黨后都長期在新華社工作。因而他既是良師,又是摯友。有些問題,我要經(jīng)常向他請教;我們寫的某些文章,常作為“未定稿”互相交換。永遠的遺憾是,在他生前最后的日子里,沒有實現(xiàn)最后的約見。(2012年7月15日)
(作者為新華社原副總編)
(責任編輯 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