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韋是一位忠誠于人民的新聞記者,一個畢生追求真相和真理的人。他在前半生中經歷了晉冀魯豫《人民日報》、華北《人民日報》和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的創建,始終是人民日報的重要干部。他成長在人民日報,挫折在人民日報。晚年,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雜志負責人之一,是在思想領域影響很大的刊物《未定稿》主持人之一。他傾全力支持和推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他的思想光華在晚年放射得更加耀眼奪目。
他在積極的理論探索中因病倒下,但他的精神是不倒的。
戰火中的青春
林韋,原名陳有明(曾用名陳耳東),1916年10月出生于山西沁縣端村一戶貧苦農民家庭,爺爺陳長安、父親陳占和都沒有讀過書。林韋父母早亡,留下4個兒女,林韋是最小的,靠大哥陳春明種地做工支撐,兩個姐姐年紀小小就下地干活了。林韋從小就聰明,大哥下決心供他上學,日子過得非常辛勞。
林韋在沁縣讀書成績優異,升學考試后同時被幾個學校錄取,他選擇了不交學費的太原師范學校。1936年,林韋在太原師范參加犧盟會,積極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家后一度被捕入獄,還是犧盟會出面把他保了出來。
抗戰爆發后,林韋進入延安抗大學習,1937年11月入黨,曾任抗大??骶?。林韋富有音樂天賦,當時作曲家鄭律成也在抗大,他們合作了多首歌曲。鄭律成作曲集中有3首歌是林韋作,詞,鄭律成譜曲的,其中《黎明曲》流傳很廣,林韋經常親自指揮學員們歌唱。后來,一位名叫林瓊的新四軍戰士在“皖南事變”后被俘,被投入上饒集中營,她在晚年回憶:“我們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的一群革命青年,幾乎天天都唱這首歌,因為充滿戰斗激情的歌詞和曲調,是那樣強烈地反映了時代精神!”(林瓊《一支永遠難忘的歌——悼念林韋同志》,《中國青年報》1990年8月22日3版)
在抗大的學習是短暫的,1939年,林韋離開延安到華北敵后根據地工作,進入太行山區,先后任邢臺教育科長、昔陽縣委宣傳部長、太行區黨委宣傳干事等職。在血與火的戰爭中,他和抗大同學李克林戀愛了,結成夫妻。
1946年5月,太行區黨委宣傳部長張磐石奉命到邯鄲,創辦晉冀魯豫中央局機關報《人民日報》,林韋和李克林跟隨張磐石走下太行山,來到邯鄲辦報,由此開始了這對夫婦的新聞人生。
林韋在人民日報社當過編輯、記者,在新中國成立后任農商部主任、新聞部、理論部、農村部主任,后來是報社編委會委員。
革命勝利后的理論思考
林韋對山西沁縣故鄉懷有深情。1954年他回故鄉,將大哥接到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此后把幾個侄女也接到北京,供他們上學。由于養育了眾多兒女和侄子侄女,林韋夫婦原本看來較高的工資攤薄了,他們家的生活談不上很寬裕。
林韋對生活的熱愛毫不減色。建國后不久,他買了一架手風琴,時常在假日里興致勃勃地拉上一段。但是,當年對歌詞創作的熱愛已被繁重的工作和理論思考取代了。充滿理想的林韋對經濟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農村分配問題觸發他的思索,為什么建國以后農村經濟發展得很慢,農民始終沒有解決糧食問題?最初,他對農業合作化充滿贊揚熱情,但很快發現了分配中侵占農民利益的現象很普遍,影響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林韋性格直率,是一個愿意坦誠地提出不同意見的人。1956年9、10月間,他到山東采訪,回京后說,現在農民吃不飽,是由于國家征購太多了。
1957年,林韋擔任理論部主任,受胡喬木之命,起草反擊右派的標志性社論《這是為什么》。林韋對運動的看法顯然與胡喬木不合拍,他的草稿被胡全篇改過,按妻子李克林的說法,“只留了一句話”。但起草此社論成為林韋一生的遺憾。不久,林韋調任農村部主任。
報社農村部有幾位思想活躍的記者,平時很有些議論,在“反右”中被揭發出來,瀕臨絕境。林韋認為,這些議論不是什么問題,不要往右派方面引。由于他的平和寬容,整個農村部沒有打出一個右派。而當年不出“右派”的部門是屈指可數的。
隨后就是“大躍進”的1958年。6、7月間,糧食“衛星”產量批量見報,林韋曾相信這些報道是真的。但他很快通過第一手調查證明,這些“奇跡”完全是通過“并秧”、“并田”堆積出來的虛假數字,就表示不再輕信。他的妻子李克林也很快通過親身調查證明了這一點。他們對人的生命價值提出了當時人們通常不敢說的一句話:“成績再大,餓死人是事實?!?/p>
他對1958年10月13日《人民日報》轉載張春橋文章《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有不同意見,不認同張春橋的分配思想。他指出,張的文章有常識錯誤,怎么能說“資產階級法權思想的核心是等級制度”呢?恰恰相反,商品交換否定等級制。
1959年春天,林韋從安徽采訪回到北京,針對“大躍進”引發的工農業嚴重失調問題指出,現在的問題很嚴重,是進城以來最沉痛的一次教訓。他多次表示,不相信去年(1958年)全國糧食產量達到5000億斤的數字。他說,如果真有那么多糧食,怎么還會餓死人呢?
他告訴同事,在安徽看到不少農民站在路邊不干活,而且神色慘淡,有的人流淚。這是“虛夸”造成的,而大煉鋼鐵和糧食上的“虛夸”,和中央的壓力有關。中央和省委層層往下壓,下面頂不住,只好虛夸。林韋沉痛地說:“真沒有想到,革命20年,卻出現了一個饑餓的中國。”(2011年2月24日在北京訪問何燕凌的記錄)
因廬山會議成為“反右傾”的第一對象
林韋之所以能夠這樣說,與當時中央在準備召開廬山會議,解決“大躍進”中的一些問題有關。
這時候,《人民日報》總編輯兼新華社社長吳冷西的思想也比較活躍,在上廬山之初還支持彭德懷的意見,要求報社向他提供有關方面的材料。對廬山會議前期的情況,吳冷西不時打電話回來吹風,要編輯部做好相應的報道準備。
與此相呼應,身為農村部主任的林韋在報社不同場合,談論過對“大躍進”和“大煉鋼鐵”的意見,在當時聽來,竟有驚世駭俗之感。比如,他在談到糧食問題時說,歷史上任何皇帝都沒有包辦過六億人民生活,我們比歷代皇帝還愚蠢。這句話是否為林韋原話未見考證,但在“反右傾”運動中是當作林韋的主要錯誤白紙黑字印出來用于批判的。(2011年2月24日在北京訪間宋琤的記錄)
彭德懷元帥廬山上書的內容,由吳冷西“吹風”告訴了報社編委。林韋、李克林夫婦事后都坦言,當時沒有發現什么彭總的信有問題,而且覺得他提的意見很好。
沒有想到,廬山風云突變,彭德懷意見書受到領袖批判,彭德懷還被打成反黨集團頭子,隨即在全國開展了“反右傾”運動。吳冷西在廬山上差點被算入“俱樂部”成員,領袖把他保了下來,然而他一下山回到報社布置運動,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在報社作了“反右傾”運動傳達,其中說道:“有的同志大家共同戰斗了幾十年,現在要分手了!”(李克林《記憶最深的三年》,《人民日報回憶錄》,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154頁)
林韋遇到了艱難差事,奉命起草“反右傾”社論,批判彭德懷。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太行山根據地,林韋就熟悉敬愛的首長彭德懷,現在要他下筆批彭,實在太違心了。根據后來的“揭發”,林韋對起草“反右傾”社論非常抵觸,埋怨過“冷西同志意圖交代不明”,結果胡喬木找林韋專門談了一次。但是,這篇社論還是沒有寫出來。
這下子,報社的“反右傾”運動,就把林韋圈定為斗爭對象了。
10月,報社的“反右傾”運動進入高潮,有專人收集林韋的“言論”,盡管都是只言片語,集中在一起還是很嚇人的。從10月20日起,編委會連續舉行擴大會議,對林韋進行揭發批判,火力非常猛烈。林韋的妻子李克林也是部主任級干部,同時受到批判。
吳冷西將林韋的錯誤歸結為:1、你說人民公社不能宣傳。2、去年(1958年)年產五千億斤糧食你不相信。3、對于全局工作“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看法”你不同意,“你是真馬克思主義,還是假馬克思主義”?
討伐之聲鋪天蓋地,重壓之下,林韋違心地寫了檢查,堅強的男子漢為此痛哭一場。后來得知,他一生僅此痛哭這一次。妻子李克林哭成一團,“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
林韋被打成人民日報唯一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職務,于1960年春節后下放甘肅武山縣柳樹村勞動。(2011年2月24日在北京訪問宋琤的記錄)支持和宣傳“實踐標準”的《未定稿》
柳樹村的勞作是在勞累和饑餓中度過的,使林韋對中國農民的命運有了更加深刻的思考。在柳樹村,他向胡喬木寫信申訴,沒有得到回音。他回到北京探親,半夜里睡不著,叫醒妻子李克林說:“餓死人還不讓說,難道我們許多同志流血犧牲就為了創造這樣一個局面嗎?”
1962年初“七千人大會”是林韋命運的轉機。1962年7月,《人民日報》對林韋進行甄別,認為1959年對林韋的批判錯了,應予糾正,當年9月15日恢復了林韋的編委會委員和理論部主任職務??墒?,“反右傾”運動深深傷害了林韋,還傷害了同事間的情感。平日里熟悉的朋友,運動一來竟然有那么多的“揭發”,有些批判甚至是低俗的捕風捉影。這使林韋想到,自己官復原職再和他們見面,彼此會不會覺得難堪?不久,林韋調任國家建委政研室主任,和新聞工作分手了。
很快,“文革”風暴襲來,林韋遭遇又一番蹉跎。1967年8月10日下午,北京兩個有名的紅衛兵組織“北航紅旗”、“地質東方紅”和《人民日報》的“造反派”聯合批斗開國元勛彭德懷元帥。林韋被押來陪斗,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彭德懷。造反派要彭德懷回答:“為什么反對毛主席?”彭德懷凜然答道:我沒有反對毛主席,我是對他有意見。造反派又問:你為什么搞軍銜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彭德懷回答:世界各國軍隊都是這樣的。錚錚鐵骨彭德懷深深感動了林韋,他臨近生命終點時讀《彭德懷自述》,常常熱淚盈眶。
“文革”的終結激發了晚年林韋的理論熱情。他于1978年底來到籌建中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擔任協作組組長,歸隊投入理論風云。不久,《中國社會科學》雜志創刊,黎澍任總編輯,林韋任第一副總編輯。他參加了1979年初的理論工作務虛會,堅定地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批判個人崇拜傾向。
林韋主持了中國社科院院內刊物《未定稿》(1978年12月創刊)。這是一份追求思想解放,探索求新的雜志,最高發行量達到3萬余份。更重要的是,林韋確定了《未定稿》的風格:“既然是未定的,就可以拿出來討論,可以稍微膽子大一點,開放一點?!边@份雜志培養了一批理論新人,受到時任中宣部部長胡耀邦的贊揚。(201 1年2月25日在北京訪問丁磐石的記錄)
林韋積極支持妻子、《人民日報》農村部主任李克林對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宣傳。
非常不幸,1982年5月,林韋參加會議時突發腦梗,失去了工作能力,不得不放下進行中的經濟理論研究。他倒下了,理論界失去一位充滿正義直聲的長者。
生命的最后時日,林韋在病榻上度過。他家雇了一位來自安徽的保姆,父母和姐姐在“大躍進”年代餓死了。她對林韋悉心照料,經常念叨說:“這老頭是為我們安徽人說真話挨整的,是個大好人?!边@位保姆一直伺候林韋,直到他1990年5月去世。根據林韋遺言,不舉行悼念儀式,不保留骨灰,遺體捐獻給醫學科研。
(本文寫作中訪問了林韋的老同事何燕凌、宋琤、丁磐石老師,他們提供了寶貴資料,謹此致謝!)
(作者為資深報人,《人民日報》海外版前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