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新民主主義”成為一個熱門的話題,引起了不少爭議。我們所說的故事則發生在幾年以前,今天看來,它恰好涉及這樣一個問題,即“新民主主義”里面有沒有“民主政治”的地位?這,也是大多數討論者沒能夠充分重視的。
在新民主主義中應不應包含有“民主主義”?或者說,中國文化的方向要不要包括“民主化”在內?這是曾彥修、劉輝、黃興濤等人文章提出的一大問題。他們的主要論點是:在延安時期,黨內高層對中國文化的方向曾提出過“四化”——即民族化、民主化、科學化、大眾化——的口號,但過不多久就被毛澤東刪去了“民主化”,而成了三化,——這,“顯然不能說是正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化綱領,還是采取“四化”說為好。(“中國文化方向還是提‘四化’為好”,《炎黃春秋》2002:9;“文化發展方向要不要強調民主”,1998:7;“新民主主義文化綱領的再認識”,《黨的文獻》2002:3。)
文章指出,在延安整風運動之前,中共的其他高級領導人——如同恩來、張聞天、王明、鄧小平、李維漢、劉少奇等——在各種場合宣講新民主主義文化時,絕大多數所使用的都是“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而不是毛澤東的三原則提法。據我所知,這里還應補充的,是彭德懷早就提出的“自由、平等、博愛”口號,其中也是包含有黨內民主的深刻想法的(參見杜潤生的自述)。
不僅黨的領導層是這樣,中共黨員中還有更大數量的人,都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他們革命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民族解放,接受的黨的思想教育就是“新民主主義”,盡管他們幾乎都無保留地接受了共產主義的最高綱領,他們大多并不知道“共產主義”(包括不久以后的“社會主義”)是怎么回事。(例如韋君宜,她參加共產黨,就“不是為了家中窮苦,反對富豪,而是為了中國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并沒有放棄一向信仰的民主思想,仍想走自由的路”。但她同時又認為,“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包括在共產主義里面了,包括自由與民主”,參見《思痛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第2~3頁。)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盡管許多學者都采用“反帝反封建”及“民族民主革命”的說法,來概括上一世紀的中國革命,但它是不是足夠充分,足以解釋長時期的中國革命,或滿足當時革命的發展、革命轉變的需要呢?
果然,在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中,一大批老同志就跟不上了,這既包括黨內的一般干部,也包括像劉少奇這樣的高層領導?!案簧现飨保貞浧饋恚蔀槠渲泻芏嗳说目鄲溃@應該如何解釋?
首先,它表現在農業合作化的“提前開始”上。大約在1950年初,大多數新解放區還沒有進行土地改革之時,東北等地已開始著手合作化,到1951年又圍繞著“山西問題”引起了爭論,——當事人之一的薄一波也略帶苦澀地說:這“實際上即是要在土改后立即起步向社會主義過渡,無須再有一個新民主主義的階段”,(參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歷史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第196~200頁。)一時之間很難接受。
其次,在“革命轉變”問題上。建國前后,黨的主要領導人在回答將來何時開始實行社會主義時,都說是15年,甚至20、30年以后,以前絕不可以。但到1953年,也不過3年時間,毛澤東就宣布,從建國起就是一個過渡時期,言下即不再需要新民主主義了。這時又有一大批共產黨人跟不上了。不但在高層有著爭論,在一般干部那里,也成為一個不容易接受的問題。所以,一開始15年的過渡時間表都沒敢公布,怕引起大家的思想震動。直到1953年9月發表紀念國慶口號,報紙上才第一次公布了“總路線”。但暫時仍不講“十五年左右”,而講“相當長時間”。(參見燕凌:“人民日報農業合作化宣傳始末”,第16、18頁。)
又如在農業集體化的問題上。在一再加速度,乃至“高潮”迭起這樣一系列運動方式的運用下,集體化不是15年,而是3年就化成了,這中間還引發了1955年的那場大爭論。中央農村工作部的主要領導人被打成“小腳女人”和“右傾機會主義”,毛澤東說它另有一條“和中央的路線和方針相抵觸的”路線。如此看來,中央農工部執行的到底是一條什么路線?難道它不是共產黨的方針?
老實說,中央農工部負責人鄧子恢極力主張的自愿、互利原則,毛澤東也曾一再強調;農工部歷年的一些作法,實際上也不外乎共產黨的一貫作風,有時不過表現為側重點的不同而已。所以其后毛澤東也說,有兩種領導方法,如合作化問題,有人主張快點,有人主張慢來,都是搞社會主義,不過一種比較好一點罷了。
但我們又很難否認存在著另一條以毛澤東為代表的路線方針,它是怎樣一條路線呢?這就是合作化首先是一場階級斗爭。因此在進行方式上,就要“分派數字”,有如軍事行動,突擊、躍進、高潮在所難免,在時間表上“提前”和“加速度”就不可避免;在這種情形之下,自愿和互利原則,無論怎樣反復宣傳,在事實上也無法堅持。(以上參見高王凌:“集體化運動——社會主義改造的高潮”(未刊文稿)。)革命——哪里由得個人去“自由選擇”?這與鄧子恢和中央農工部主張的“自由”(四大自由),“自愿”、“互利”……以及種種“人道主義的老毛病”,(參見韋君宜:《思痛錄》,第35頁。)不能說不是大相徑庭了。
就在這幾年時間里,黨內一大批領導干部都受到批判,為此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黨的決定與他們內心思想,和他們一貫所受黨的教育發生了“錯位”。也有學者認為,上世紀50年代要沒有毛,中國的歷史絕不會是那個樣子。如果我們把這稱為毛的“一人決定論”,那么就會看到持不同意見的人是有多少!
問題到這里還沒有完結,到“大躍進”時期,毛一邊說不許剝奪農民,一邊把反映下邊(如信陽地區)餓死人情況的干部打倒,前后被打成“右傾分子”的共有300多萬黨員干部,以后又被“甄別平反”;到文化革命,更有無計其數的黨員被停止組織生活,并被稱為“黨內民主派”。
所以彭德懷在“大躍進”中說,不行!完全不是我們腦子里想的那個東西了。(秦牧:“痛讀《彭德懷自述》”,王焰主編《中國人的脊梁彭德懷》,人民出版社,1998,第120頁。)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的韋君宜有一句名言:早知如此,這革命就不參加了(大意)!(參見韋君宜:《思痛錄》,第16、51頁。她還說,最使我傷心的是,參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時時面臨是否還要做一個正直人的選擇,第5l頁。)
在革命轉變問題即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問題上,曾有人把它歸納為存在兩種分歧,一是“何時轉變”,一是“如何轉變”。(參見戚淑斌:“回望50年前的一場爭論——重新審視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轉變的分歧”,《北京日報》2002年4月22日。)從我們的角度看來,情況可能還要復雜一些,——是不是還有第三個(比較隱性的)分歧,即存在兩種不大相同的社會主義觀呢(如有“第四化”的或沒有它的)?如果存在,那么爭論的雙方都是哪樣一些人,應該如何“定性”?——問題或許就這樣擺在那里。
從本文的立場來說,當年無論毛說過什么,還是沒說什么,歷史已如是展開和發生,如歷史學家黃仁宇所說不能重來,我們亦無意于評價孰對孰錯,——事實上即使當年寫上了“第四化”,又會對實際歷史進程起到多大作用?——只是還存在這樣那樣一些問題,或許值得我們去進一步思索罷了。
換言之,歷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黨內民主派”,或許應有一個合適的學術性的分析和評價。
或者說,“新民主主義”是不是建立在“舊民主主義”基礎上的,是否包含“憲政”等等民主政治的內涵?易言之,黃炎培心目中的“新民主主義”,與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到底有何異同?這些,恐怕都是回避不了的問題。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