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寒,1911年生,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中共杭州地委組織部長。1928年被捕入獄,1933年被保釋出獄,后參加陳翰笙領導的中國農村研究會。1935年承辦新知書店,任副總經理、總經理,出版了大量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書刊。1943年受命進入中共隱蔽戰線,任潘漢年的助手。抗戰勝利后,任蘇皖邊區華中銀行副行長、華中運輸公司總經理。1946年受命于華中局(根據中央命令)攜帶上萬兩黃金拓展上海、臺灣、香港等地的商貿活動,為解放戰爭籌措物資和經費。1949年隨軍參加上海接管。擔任財貿、海關、運輸等方面的領導工作。1952年調京,任外貿部副部長。1955年受潘漢年案件牽連蒙受10年冤獄,“文革”10年又備受摧殘。1981年平反后投身中國改革開放的事業中,做出了重要貢獻。2005年逝世。臨終前對官場腐敗深表憤慨和憂慮。
我叫徐淮,淮陰的淮,抗戰后期,我的爸爸徐雪寒在蘇北根據地,媽媽帶著奶奶和哥哥、姐姐在大后方。抗戰勝利了,媽媽通過組織,帶著還沒有見過爸爸的姐姐,到淮陰找到了爸爸,這就是阿姨們說的“朱光熙千里尋夫”,那年姐姐4歲,而不久,爸爸受命攜巨款到上海、香港為黨組建對外貿易公司、錢莊、銀行、花紗布公司等,為掩護爸爸的身份,已在根據地參加教育工作的媽媽又帶著姐姐來到上海,所以我是1947年1月出生在上海,之后媽媽又抱著4個月的我,到達香港。在這些公司、銀行中有一批共產黨人,后來成為新中國經濟戰線的領導骨干。當年他們組建的公司香港寶生銀號(行)在后來美國凍結新中國外匯時,曾在為國家保存大量外匯上,發揮過很大作用。
我記事是在上海。就像以往一樣,一聲令下,爸爸就先行從香港回內地,先是隨軍接管濟南,后是接管上海,他負責對內對外貿易,在華東局領導下,打擊銀元販子,解決人民幣流通問題,打擊投機倒把,穩定市場、穩定物價。后當上海鐵路局局長,奉命確保煤炭、糧食等重要物資運輸。他不住在家,對于我,爸爸是遙遠和陌生的,媽媽也忙,很少見。朦朧的記憶中,有燈火管制,晚上不能開燈,玻璃窗上貼著紙條,而家里只有祖母、哥哥、姐姐和我。
能夠經常見到爸爸,是到了北京,他在外貿部當副部長,看見過晚上他背著手,一邊踱步一邊講,秘書叔叔在旁邊記。那時他有時間關心我了,會過問我的學習。只要我還沒睡,一聽到汽車聲響,就從二樓沖到院里,把自己掛在爸爸的脖子上。但是快樂的時間不長,有一天,我沖下樓,接到的只有警衛員叔叔一人。應該是1955年4月,那一年,我8歲,上小學二年級。
再次見到爸爸,是10年后,1965年的秋天,我已經18歲了,剛進大學。這十年他是在監獄里度過的,他是秦城監獄建好后的首批政治犯。盼了10年多的爸爸,以被假釋的反革命分子的身份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媽媽拿給我一份高等法院判決書的手抄件,寫的內容,是說他20年代被捕的事,和國民黨軍統特務王新衡(爸爸姑媽的女婿)的事,還有從香港帶回特務交給上海公安局長揚帆等,意思是叛徒、特務吧,最后結論是以反革命罪判有期徒刑12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不得上訴。媽媽還告訴我,他被安排在國家外文出版局圖書館監督勞動。
是為了保護我吧,爸爸、媽媽未對我做任何解釋,只說讓我向校黨委組織部長匯報,因為審判不是公開的,讓我相信群眾相信黨,好好讀書。不知怎么形容當時的心情。要說思想一點準備沒有,也不對,我在高中畢業時是團支部書記、三好學生,成績也很好。那一年,在高考前,先招女飛行員,要讓我帶頭報名,而政審又不通過,高考時許多院校不能報名,甚至包括廣播學院,最后被錄取在純民用的二類院校。我已預感有問題,那也想不到會是這樣。要知道我是在“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教育中長大的,那年月只講階級感情,愛情和親情都是會混淆階級感情的東西,“叛徒、特務”,還有比這更嚴重的罪名嗎?我的心被揪成一團,腦袋里轟轟地響。也許是家教的結果,也許與兒時的記憶和一直以來看到、聽到的那些仍為共產黨干部的叔叔伯伯們對爸爸的態度,讓我心中有所疑惑,我流淚了,但沒有做出什么激烈反應。有一段時間(一年?),我不叫他爸爸,什么也不叫,不和他說話,甚至不正眼看他。用現在的話說是冷暴力!我冷眼觀察著他。緊接著,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無情地把我們卷入其中。媽媽以反革命家屬,我們以反革命子女、狗崽子,后稱可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走過以階級斗爭為綱、出身論盛行的年代。什么感覺、什么心態?簡單講,我明白了,我與同學們不同了,已被列入另冊,內心痛苦彷徨,消極等待運動趕快結束,等待趕快畢業離開學校。可我發現,實際比我處境更糟,糟千百倍的他,很鎮定,他從不“亂說亂動”,但卻關心時局,關心黨和國家的前途,對運動中的問題、對一個個事件,他有自己的觀點,而且還往往很快證明他是對的。在陳毅外長被批斗時,他痛惜,嘟囔著“陳老總,雄才大略啊”;大串聯開始,他說,不行啊,鐵路運輸承受不了,會影響經濟的……慢慢我也從不同渠道聽到對判決書內容的不同說法。其實要判斷一個人的態度和立場,并不困難。我開始意識到,很多方面我無法與他相比。我不正眼看他是不對的,他不是反革命,他是好人。媽媽悄悄告訴我,說爸爸說她(指媽媽)是“假革命”,說我是“不革命”。因為媽媽面對群眾運動,不得不說違心的話,而我,為了自我保護,哪派也不參加,是個小心翼翼的“逍遙派”,我承認他比我革命。
隨著運動的推進,劉少奇都成了叛徒、內奸、工賊,我想通了爸爸怎么會是反革命,林彪事件出來后,在我的內心里就已經給他平反了。
“文革”中傷痛,不堪回憶,太沉重,不說了罷。
“文革”結束后,1977年爸爸才被批準從干校回到北京,1978年許滌新伯伯把他安排到社科院經濟研究所的《經濟研究》雜志擔任編輯。他很珍惜這份工作,像很多那個年代的編輯一樣,天天擠公共汽車上下班,戴著副套袖,早來晚走,認真改稿子,有時還把稿件帶回家加班。他真的是能上能下,我想,其實要勝任專業性很強的雜志編輯,不光是態度,還要有能力。
爸爸的平反,分外艱難,他的冤案與“文革”中的冤案不同,“文革”前的案子涉及的人相對很少,潘案又是欽定的,還要走司法程序,而且爸爸的平反又在潘漢年的平反之前,阻力很大。記得是1979年,我得了一場大病,醫生說是病毒性腦炎,下了病危通知,已說不出話,生死之間,有一強烈的意念就是,我不能死,我要看到爸爸平反。還要說爸爸是幸運的,有不少老同志為他說話。其中五位伯伯:薛暮橋、錢俊瑞、孫冶方、駱耕漠、石西民聯名給中央寫信,表達他們的看法。終于在1981年,高法宣布撤銷原判,中央組織部恢復了他的黨籍。在薛暮橋伯伯的建議下,他到新組建的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工作,以70歲的年齡,開始了一段新的生命。
在這一段的工作,他傾注了全部心血,努力追趕被剝奪了20多年的政治生命。
很慚愧,我們對爸爸工作的了解,遠遠不及他的各位同事。我和哥哥是學工科的,姐姐是學理科的,在他專注的領域,我們都達不到與他深入交流的水平。他平反后,在老同志們的幫助下,作為解決身邊無子女,我的小家從內蒙古搬回北京。新的崗位要熟悉,兩邊的老人都要關心,又不住在一起。休息日他也在忙,我每周回家大多是與媽媽談心。他則經常向我們表達的是,希望我們多讀書,把工作做好。他不要我們為了他,影響自己的工作。待他老了,有時間了,我們又擔心他身體不好,怕過度思考會影響健康,我們常常有意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們勸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你已盡力了,你要相信年青一代會干得更好。我們希望他能輕松愉快地生活。我們看著他,逐步失去工作能力,以致失去自理能力,這讓他痛苦不已。他以極大的意志力,與病痛斗爭,走完最后的歲月。我們送走了瘦弱衰老的爸爸,但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閃光的形象。
爸爸的一生跌宕起伏。他幼年喪母,童年喪父;在國民黨的監獄里關了5年多;奮斗,迎來了勝利,卻又在共產黨的監獄里度過10年多,外加10年“文革”浩劫。而他居然干了那么多,干成了那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
我敬佩他:有信仰,有理想,并為之追求一生。他沒有文憑,沒有學歷,連初中都沒畢業,但他有知識、有見地、有鑒別力和判斷力。和他一起工作過的叔叔、伯伯,都說他能力很強。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甚至是屈辱,但我從沒聽到過他抱怨,他心中沒有怨恨。一次,不知為什么說起了情報工作,我大聲表達,我說“地下工作可以做,情報工作,要是我,絕不做,不然,出了事,誰能為我證明?”我為爸爸的這段經歷給他本人,給家里每個人帶來的災難,仍然不能釋懷。他沒有反駁和批評我,而是靜靜地看著我,直到我聲音變小,不再堅持。我明白,他不同意我的態度,如果讓他重回當年,他還會選擇同樣的路。
爸爸他衷心擁護改革開放,支持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他不支持會導致嚴重通脹的經濟政策,擔心會傷害百姓;他支持打破一統格局,支持成立新的書店、銀行;他關心、支持上海的振興,我感覺他為上海的發展出過比較大的力,因為那些年,陳國棟、胡立教、汪道涵三位領導來京開會,必來看他;他給上海和江蘇省委的人寫信,請他們支持潘漢年的電視劇;他佩服顧準同志的思想,推動對顧準同志思想的肯定和宣傳;他對三峽的建設有疑慮,認為論證不夠充分。他的觀點不管正確與否,他沒有私心,他講真話。
我敬佩他:生命不息,學習不止,求索不止的精神。只要有時間,無論順境、逆境,他的手里總是拿著書、報、材料,在看,在思考。他博覽群書,他留下的很多書,像資治通鑒、二十四史,大學畢業的我們,都看不懂。他沒有什么業余愛好,晚年,我動員他聽音樂,他說,聽不懂。在他看來,聽聽不懂的音樂是浪費時間。90歲了,只要還能爬起來,他一定會坐在書桌前閱讀,實在爬不起來了,就是我們,更多的是司機小施給他讀。他關心國內外的時政、經濟,關心社會反映。每次我從外地出差回來,他要我告訴他實際情況。有人來看他,他都會認真交談,表達他的關切,特別是像吳敬璉、李慎之叔叔等來,深入的討論,會讓他很歡暢。
我佩服他:他主張的,他就會付諸實踐。他發表過幾篇人口問題的文章,他主張控制人口,為了節育,1948年在香港他就自己跑去做了絕育手術。就像魯志強同志說的,他支持“安樂死”。他和媽媽感情很好,他對媽媽很尊重。1998年,85歲的媽媽腹膜穿孔,醫院又不肯手術,意識漸失,病情已無法逆轉。爸爸帶著我們子女,4人簽名,要求醫院的治療,以減少病人的痛苦為原則,不要用營養藥來無謂地延長生命。他和我多次談“安樂死”的話題,直到我非常認真的表明,我支持“安樂死”,也相信遲早有一天會通過相關法律,但在沒有法律規定之前,不可以違法。之后,他才不再提。在他病危后,我和侄女徐倩代表全家向醫生轉達了他對生命的態度,和我們對他觀點的支持。
我敬佩他:有很多朋友。一起工作、戰斗過的戰友、同事成了好朋友,很多他領導過的叔叔阿姨,稱他為徐大哥。就在他被隔離審查的10年中,年年春節也有很多人來看望祖母和媽媽。在他成了反革命,搬家到小破平房后,甚至在“文革”中,都有朋友來家探望。他的朋友老中青都有,不同職業,不同級別都有。他待人很真,很誠。記得還在納福胡同住時,有一個青年來看他,談了挺長時間,走時一再對他表示感謝。原來是外文局批斗過他的人,運動之初是造反派,后來成“五一六”嫌疑,被審查,在干校一同被監督改造。年輕人無法承受這天上地下的變化,痛苦、消沉。他感謝爸爸,在那時關心勸導他,讓他振作起來,在勞動之余,看書學習,為自己爭取來好的發展。
我敬佩服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責任感。他對貪污腐敗深惡痛絕,憂心忡忡。直到暮年,他都在思考怎么能從機制上對權力實施有效約束和監督,他非常關注政治體制的改革。
記得爸爸曾經和我說,“如果說我一生還于了一些事,有三點:肯下力,不自私,寬待人。”實在不是什么豪言壯語,做到卻不容易,但他做到了。他從不對我們說教,他對我說的這句話,應該也是對我們的希望吧,我會記住,在工作和生活中努力做到“肯下力,不自私,寬待人”。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