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個人,他與其他的“胡風分子”不同,既未與胡風有任何的來往,也根本不知道有個什么“胡風集團”,更不知道這個集團里的任何事情,只是因為在查獲的歐陽莊給胡風的信件里提到了他——“蘇州有一同志”,也就無辜地受到了牽連和迫害,成為整個案件受到牽連的2000多人中唯一的一個“無名者”。
不知“一同志”的大名
1955年6月10日,在《人民日報》公布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三批材料”的第二十六節中,有一封歐陽莊給胡風的信,這信中有這么一句:“蘇州有一同志可談(在市委工作,黨員),此人在解放初期受了打擊(‘自由主義’),可能斗志較差,但可一試?!边@是公安機關查獲的歐陽莊在1951年6月24日寫給胡風的一封信,報上公布的內容只是摘抄了信中的一句話,卻引發出了《人民日報》很長的按語,其用詞之激烈也是少有的:
按:共產黨員的自由主義傾向受到了批判,胡風分子就叫做“受了打擊”。如果這人“斗志較差”,即并不堅持自由主義立場,而愿意接受黨的批判轉到正確立場上來的話,對于胡風集團來說,那就無望了,他們就拉不走這個人。如果這人堅持自由主義立場的“斗志”不是“較差”而是“較好”的話,那么,這人就有被拉走的危險。胡風分子是要來“試”一下的,他們已經稱這人為“同志”了。這種情況,難道還不應當引為教訓嗎?一切犯有思想上和政治上錯誤的共產黨員,在他們受到批評的時候,應當采取什么態度呢?這里有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一條是改正錯誤,做一個好的黨員;一條是墮落下去,甚至跌入反革命坑內。這后一條是確實存在的,反革命分子可能正在那里招手呢!
《人民日報》的按語異常嚴厲,非一般的編輯所能寫出。既然這個人被指名是胡風等人的“同志”,自然也就逃不脫被架上胡風的這輛囚車。
據相關資料記載,“一同志”是在1947年5月加入中共地下黨,曾在1949年前蘇州的白色恐怖下,從事過兩年多的地下斗爭,立場堅定,工作熱情,表現不錯。建國后被安排在中共蘇州市委紀律檢查部門工作,擔任科長職務。事后聽說在全國開展對于胡風的批判時,蘇州上下都為這個“蘇州有一同志”弄得沸沸揚揚,深恐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或者與自己沾親帶故,特別是當時的市委機關里,人們更是生怕因這“一同志”而牽涉到自己。
這個人姓什名誰呢?
平反名單不見其名
事情過去快整整的一代人了,那時辦理此案的人員能夠活到今天的已不太多,其他與此有關的“胡風分子”,無論活著的或者是死去的,都已獲得了平反,恢復了名譽,歷史終于給他們以公正的評價。但這個“蘇州一同志”呢,在有關“胡風分子”的平反中沒有見到他的名字,平反后的“胡風分子”相聚時也沒有他,他在哪里呢?歷史給他的仍然是那個奇怪的代號“蘇州一同志”。
其實,“蘇州一同志”有著非常光輝的歷史。1945年他17歲,由于愛好文學,便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在蘇州組織的文心圖書館的進步活動,擔任干事。兩年后的1947年,在白色恐怖下他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黨。年輕的他此時明白,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捕,為自己的信仰受到國民黨當局的嚴刑拷打與審訊,甚至獻出生命,為了鍛煉意志,他用火燒炙手掌,直到嗞嗞冒油都不哼一聲。經過這種自我測試后,他自認為自己能經受得起革命中生死的考驗了。
這種預感有一天竟變成了現實,而對他進行“考驗”的人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沒能經受得住這種“考驗”,老實地作了交代:“1947年暑期,經由原來文心圖書館的干事歐陽莊認識了路翎、阿垅、方然、化鐵,和路翎、阿垅見過兩次面。1949年前和路翎通過一次信,路翎送給我他的黑小說《財主的兒女們》。解放后又和路翎通過一次信,他送給我一本黑劇本,名字已忘了。我和歐陽莊自1947年至1955年保持通信關系?!?/p>
縱然歐陽莊是中共地下黨員,盡管文心圖書館是中共地下黨的一個秘密聯絡站,但此時此刻這些曾經耀眼的光環對他已毫無用處,那一頁他自認為的光榮已被翻了過去。
從“蘇州一同志\"到“胡風一分子”
對于報上所說的“蘇州一同志”,當時負責清查胡風分子的江蘇省“十人小組”進行了認真的調查,結果沒有查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1956年,有關組織向他宣布,由于他在“考驗”中表現較好,有光榮的過去,被定為“胡風一般分子”,但已不適合在黨的核心機關工作,調離市委,保留公職,保留黨籍,到教師進修學校報到上班。
他感到了寒意,但還是慶幸自己保留了黨籍與公職,被留在了“革命隊伍”里,憧憬著有一天會讓他重新歸隊。
1958年,他原在的蘇州紀委對此案進行了復查。當時各行各業都在搞“大躍進”,“一同志”的案件也因此躍進了一步,不但被宣布開除黨籍和公職,還給戴上了一頂“壞分子”的帽子。
他終于成了“人民的敵人”。他不服,別人就拿出那份報紙來扔到他面前說,你自己看看,給你這頂帽子算輕的,要不,將你送上去,跟胡風分子們一起發落。
他不敢再說,只得打起被蓋,被送往蘇北黃海邊上的農場。
為活命鼠蛇充饑
一天,“一同志”等人被叫著站在海灘邊排隊,負責對其進行改造的領導宣布,為了便于對他們進行領導,讓他們重新做人,要給大伙換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遠在天邊的青海。
“一同志”卷起被蓋,被押上汽車,踏上背井離鄉的萬里之途,在滾滾黃塵中來到青藏高原。
勞改農場位于雪山腳下,由于三年災害,這里牧民早已搬走,只留下空空的幾座房子,就成了這些“壞分子”們棲身之處。
更加嚴峻的考驗還在后頭,因為災害,農場不能保證這些犯人的口糧,經常是每天只能喝兩碗粥,他正從青年走向壯年,經常是餓得心里發慌,頭暈眼花。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高原上的這些房子由于成年無人,老鼠成災?!耙煌尽膘`機一動,便每天挖洞抓捉鼠。那些被他捉住的老鼠,一只只被撕去皮后,便放入鐵鍋,加上一些食鹽,還未等煮熟,便將木棍伸進去撈起來送進嘴里。有時餓極了,捉住老鼠,就將一根木棍削尖,直接從老鼠的心臟插到頭部,放于牛糞火上烤個半熟便入口,以解活命之急。
一日,“一同志”將一碗滾熱的稀飯盛入碗中,突見一條一尺多長的蛇從腳下竄過,急伏下身去,伸手一把將蛇的尾巴捉住,用力一甩,蛇使沒了動靜。他急將蛇皮剝了,將雪白的蛇肉拉成幾節,放于滾燙的稀飯碗中,等蛇肉溫熱后便大口啖之。
由于糧食不足,農場開始死人,“一同志”的任務就是跟活著的“壞分子”們每天往外運同伴的尸體。山上的狼嗅到了“肉”味,經常下來緊追不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一同志”,幾次都差一點成了惡狼口中的美食。
窘迫的故鄉歲月
江南的春天又綠了,“一同志”回到了故鄉蘇州。
此時的青藏高原仍然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一同志”所在的農場雖然死了不少囚徒,但一些戴罪人幸存下來,上級決定對這些人施行仁政,宣布農場撤銷,來自“五湖四海”的囚徒一個個被遣送回原籍。
“一同志”成了蘇州城里的無業游民。
一日,偶遇當年地下黨共同奮斗之同志,見他如此窘迫,頓生憐惜,利用手中權力,將其安排于姑蘇城外的果園農場?!耙煌尽鄙罡袘鹩亚樯?,匆匆前往,做了一名豬倌。每日與豬同居一室,盡職盡責。長此下來,人豬之間頓生情感,每到養肥的豬被拉出去屠宰之時,便不忍目睹。
農場里的人大都不知其真實姓名,直叫他“一同志”。偶爾有人前來找他,說起其大名,農場無人知曉,但一提“蘇州一同志”,人們便笑著將來人引到面前,手指其說,這就是“一同志”。
偶爾回城,破衣一件,舊褲一條,腳上拖一雙又破又爛的布鞋,兩只腳趾頭探在外面,因為衣服上沒有扣子,腰上便要系一條稻草繩子。
“一同志”進城僅兩個目的,一買燒餅,以備饑時填肚。據有關人員回憶,由于當年地下黨同志的關心幫助,他當時在農場每月可以開19元的工資,但這個錢他卻不能同別人一樣領到手,而是要先扣下9元伙食費交到食堂,余下的10元他大部分都用來買一樣東西,那就是燒餅。他每月有半天休息時間,就會向果園派出所請假,并由派出所派人陪同進城。到了城里他就會直奔燒餅店,將大部分余錢都買了燒餅。每當他出現之時,那條街上所有燒餅店的老板如同見到財神,都親熱地叫他“一同志”,招手叫他快來自己的店里買餅。那時燒餅五分一只,近200只燒餅就用一只麻袋裝著扛回豬廄,然后全部儲存在一只墳地里挖出來的骨灰缸里,作為他的“戰備糧”。每天除食堂的三餐外,因體力勞動太重,消耗太大,肌體所需的養分還要用這些燒餅補充。節假日果園食堂不開伙,別人都可以回家,他就只能用這些燒餅來充饑。
第二個目的就是借、買佛教方面的圖書,得到后揣于懷中,工余之時,常伴著那些豬玀接觸了佛教的教義。他讀過《壇經校釋》《禪宗大意》等佛教書典,且在書上作了批注。批注是這樣寫的:“小乘佛教較樸素,龍樹以后就約許從生成佛,比西方宗教大膽多了。這樣膜拜的性質,最后轉化為自我膜拜。而行善者即佛,何待來生!”
眼鏡事件
“一同志”到了此時此地,嗜書如命。農場有一閱覽室,他便是這里的???。工友們見他破衣爛裳,獨坐于靠窗的木椅上看書閱報,都覺得十分滑稽可笑。不知其經歷曲折的小青年更是問他,可識得上面文字?
“一同志”苦笑點頭,只顧埋頭在報上尋其愛讀之新聞——此時已是1976年歲末,“四人幫”倒臺,旋即小平同志復出,閱覽室便成了他日日必去的圣殿。
誰知在此乍暖還寒之時,農場舉行了一次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誓師大會,“一同志”便與一大幫地富反壞分子被拉到臺上進行批斗。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一貫低頭認罪的“一同志”卻不肯低頭,于是便有人上前來按他的頭,可按下去后他又抬起來,會議主持人大驚,已被多年的無產階級專政調教成綿羊一般聽話的人,何來如此大膽的舉動?
一位副主任走到臺前,對著那頭使勁下按,誰知用力過猛,竟將眼鏡打落在地,只聽“吧”的一聲,鏡片摔碎。
“一同志”沖著副主任大叫:“你賠我的眼鏡!”
此聲如霹靂經天,會場上下頓時嘩然,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整天與豬為伴的豬倌,一個壞分子,竟為一副眼鏡,敢在這樣的場合向一位農場當家的副主任發出如此之聲。
會場下來,“一同志”找到副主任,仍然要賠眼鏡。副主任對其大吼,你個壞分子要翻天啦!“一同志”只有一句話,你賠我的眼鏡!
“革命”的副主任與壞分子“一同志”,就這樣為一副眼鏡相持不下,雙方怒目,農場上下許多人出面也無法調解,最后只得由黨委來解決這件事情,專門召開了一個相關的會議。會議決定,由農場特別補助一筆錢給“一同志”,由保衛科的人陪著他去蘇州城里配一副中等水平的眼鏡,開回發票,實報實銷。
黨委一班人認為此事就可這樣解決,誰知找“一同志”談話時卻得到了相反的回答,他不同意這個意見。他認為一副眼鏡十多元錢,相當于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沒有了眼鏡,看報讀書都有困難,如何來學習黨的方針政策,更好地改造自己。這是副主任給打壞的,黨委出錢不合理,因為這個錢是公家的,應由這位副主任自己出錢來陪。
黨委只好再開會議,再作決定。讓黨委一班人不理解的是,一個壞分子過去別說是一副眼鏡,就是牙齒被打落了也是獨自吞進肚子里去的,今天為著這副眼鏡,竟有如此膽量,黨委出面都不依不饒,并且給予頂回,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平反后的凄涼生活
1980年9月,“一同志”走出豬廄,便有農場的通信員來叫他,說是讓他到場部去一趟。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場里的領導見到他立刻站起來,走上前來與他握手,其中也包括那個曾經打壞他眼鏡的副主任。
受盡了冷眼與不公正虐待的“一同志”感到吃驚,不知道眼前將要發生什么事情。
場部領導對他說:“上級給我們來通知了,讓你馬上回市里報到?!闭f著,領導走過去打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封信來交到他手里。
原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一件件歷史冤案得到了公正的解決,胡風集團案也獲得了平反,因此受到牽連的“一同志”也獲得了新生。問他有何要求,他僅提了兩條,一是恢復黨籍,二是恢復公職。于是他被安排在蘇州市博物館館藏部當了個副主任,他終于回到了黨的懷抱,豪爽地將第一個月發的工資交了40元黨費,這筆黨費占他月薪的三分之二。到了館里之后,給他臨時安排在一間靠樓梯的小屋里,館里說以后要給他重新分房,他說不用了,自己獨身一人,有這間斗室足矣。
與許多受難平反的“胡風分子”不同,“一同志”復出后的生活是凄涼的。
博物館是個小單位,自己沒有食堂,“一同志”每天工作之外還得生火做飯,一位同事在閑聊時曾這樣說起他的生活,一只鍋今天用明天用,從來不洗,他很少洗澡,衣服也很少洗,屋子也很少收拾,桌子上總是灰蒙蒙的,梅雨季節,那就黃一塊,綠一塊,霉斑點點。
周圍的同事與昔日地下黨的同志們見他如此窘困,便幫助他物色女性,以盡快找回失去的歲月,回到人生的正常軌道。那位被引見的張姓女士丈夫去世,容貌端莊,勤勞樸實,仰慕其人品與才華,愿與之重組家庭,白發相守,共享人間天倫。可是二個相談之時,他頓生憐惜之心,說自己這樣不配為人之夫,此女士已為前夫去世而悲痛,自己不能再給對方以傷痛了。
寫詩惹得一身禍
如果“一同志”不被無辜牽入胡風案件的話,應該有更光輝的前程,因為當時他已在新中國的官場上獲得了一定的地位,只要順著潮流走,就可能像有的人一樣平步青云。可是他卻為自己選錯了方向,認為過去在國統區的白色恐怖下寫作沒有自由——那時他常到蘇州地下黨辦的“文心圖書館”去,在那里與進步青年一同朗誦自己創作的詩作。他現在在燦爛的陽光下可以放開手來寫作了。
他是一位熱情奔放的小詩人,名氣不大,但卻激情如火,心中總是憧憬著一種美好的社會,他在對于社會的觀察和分析方面,明顯不如建國后不再寫小說的文學大師沈叢文先生。這位“蘇州一同志”在新中國成立不久,就滿懷豪情寫了一首長詩《祖國頌》,并寄給南京的歐陽莊,后來歐陽莊將這首長詩轉給了胡風,請胡風幫助看一看。
復出后的“一同志”仍不吸取教訓,工余之時埋頭寫詩,歲月早已將他的詩搓去了靈氣,只能在地方性報刊發表。一日突然讀到“胡風分子”曾卓寫的詩《懸崖邊的樹》,不由拍案叫絕: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獨地站在那里/顯得寂寞而又堅強/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既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要展翅飛翔……
他自嘆不如,沒有那些知名的“胡風分子”的詩才,確認自己已成“衰然一老翁”,詩途無望,決定擱筆,于是便給編輯去信一封:“弟經年痼疾,飲食俱廢,頭腦常如箍附,搞出來的東西就散了光華……”。
雖然自己不再寫詩,但他注目中國文壇,離休后偶赴南京會見歐陽莊,長談之事仍是文學。當談到“胡風分子”路翎的小說《財主的兒女們》時,他大加贊賞,夸其是迄今唯一的一部從社會關系的總和與角度出發,成功的寫了當時環境下的中國人的鴻篇巨制。并說,要過半個世紀以后,人們才能理解這部作品的真正價值與胡風為該書所寫的序言。
許多同事都說,這個人讀過佛經,有慧眼,能識別出人世間最好的東西。
“一同志”的話果然有靈性,2000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財主的兒女們》名列其中。然而,“一同志”此時已無法知曉了。
一日,他在《文匯月刊》上看到胡風的文章《向朋友們、讀者們致意》,讀后百感交集,揮筆給曾給他帶來厄運的老友歐陽莊去信,信中稱“記得上次讀到胡風告讀者的話(題目記不真切了),里面說起對受到牽連的人們感到抱歉之類的話,其實是完全不必要的,能在一生中牽攀進一件公案里,如果不說是充實了的話,至少也是點綴了自己的生活吧!一笑?!?/p>
然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么一個灑脫之人,在苦盡甘來之時,竟然在毫無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于1988年5月10日,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懸掛于空中的腳下,幾本雜志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留給人間的最后一段文字:“今年逾花甲,日難自理,活著徒然是社會和親屬的累贅,平添麻煩,還是先走一步吧?!边吷弦恍懈窖裕骸跋旅嫠谋酒诳琴Y料室借的,請予歸還?!?/p>
到死都沒忘記公私分明,“一同志”的共產黨員稱號當之無愧!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許君鯨。請記住“蘇州一同志”。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