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逾古稀,肩背上的斑斑鞭痕,時常勾起我痛苦的回憶。40年前,那恐怖的1968年,即“文革”第3年,那場噩夢,使我心驚肉跳!我差一點被學生活活打死!
一天,本校紅衛兵謝仲光率其兄等三人,突然闖進我的家,不由分說,抓捕我回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事后,據知內情者透露,他們已作好部署,半路上要把我掐死棄尸河里。那時,湖南省道縣的大屠殺風已刮至我們婁底地區,河里經常浮現尸首,殺人像殺雞一樣簡單,一片紅色恐怖!為防不測,我的家人一路上護送,使他們不敢下手。
我被關押在村監獄里,和“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關在一起。村里戒嚴,村頭路口,有民兵把守。謝仲光是高二年級學生,我教他語文,和我同村,他家是貧農,我家是地主。在當時“紅五類”、“黑五類”階級對立的社會氣氛中,他視我為仇敵;加之因他學習懶散,我曾對他有過勸告和批評,他對我更加懷恨在心。“文革”中挨過老師批評的學生,借機報復,打老師是常事。謝仲光貼了我不少大字報,批斗過我好幾回了,現今又率人抓捕我,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天晚上,謝仲光和同班同學彭金連,把我從監獄里提出來,在曬谷場上痛打了一頓。用鞭子抽,落手很重。他倆邊打邊罵,折騰得村里人都知道,可是,沒有人來圍觀,鄉親們都同情我,不支持學生打老師。但那時紅衛兵橫行一時,誰也不敢來保護我。有人暗地告我,今晚只是殺威棒,大的武斗還在后面,極其恐怖。
災難果然降臨了,會場設在大隊部,主席臺上貼著“斗爭大會”四個粗體黑字。謝仲光和彭金連等人,剝光我的上衣,把我按倒在地。軍用皮帶的鐵頭,雨點似的抽在我的頭上肩上手臂上,他倆邊打邊號叫,控訴我的罪惡。貧協主任劉申甫大伯,看不過意了,走上臺來,用手臂替我左遮右擋,挨了不少皮鞭。他還不停地說:他是老師,不要打了。我用雙手死死護住腦袋,鮮血從手臂往下滴。
臺下的鄉親們喊起口號來,而且不停地嘁,都是有關“文革”的口號,諸如“打倒劉少奇”“文革萬歲”之類。一喊口號,打人者要跟著喊,武斗就暫停。一開打,口號聲又起,實際上起著保護的作用。他們倆打累了,厲聲高叫“彭小蓮上臺來打!”臺下沒有回應,一片沉默。村里在二中上學的有三人,彭小蓮,高三女生,不贊成打老師,幾次呼喊,她都不予理睬。我感謝這位學生的理智,不加害老師,在那樣的場合,是多么的可貴!
這時,臺下鄉親中有人小聲議論起來:“徒弟打師傅,過河打渡子”,可就是沒人敢出頭來制止武斗。謝仲光和其兄,全然不顧輿論,百倍地瘋狂,揚起早已備好的荊棘把抽打,在我身上劃出一道道血口。我疼痛難忍,往桌椅下躲,被他們揪出來摔在地上,繼續受刑。鄉親們見狀,振臂呼喊口號,不停地呼,接著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支歌來。“文革”開會,唱這支歌就意味著散會。于是武斗終止,我被送進監房,肩背被打得稀爛,俯臥于地,動彈不得。
不久,47軍進駐湖南省“支左”,制止武斗和屠殺,取締群眾組織私設的牢房,事態才逐漸平息。我在村牢房的半月“再教育”也告結束。國慶節那天,謝仲光“陪送”我回校。一路上,喇叭里播放著語錄歌,我心里在流血!
“老師,我不喜歡語錄歌”,謝仲光對我說,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又叫起“老師”來了。我望著他苦笑一聲,身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心想你下手太重了!但他還是個孩子,看來對我并無刻骨的仇恨,是“文革”狂熱在煽動他,毒害他,使他失去了良心。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歌呢?”我問道。
“抒情的”,隨即他斷斷續續哼了幾句。他唱的是《馬兒呀你慢些走》,當時是屬禁唱的黃色歌曲,唱這支歌與當時的氛圍很不協調。既然他喜歡,我強忍著鞭痛,輕聲地領他哼,糾正了他唱錯的幾處。兩人沉浸在歌曲優美的旋律中,忘卻了彼此不應有的仇恨。
“沒見過青山滴翠美如畫,人在畫中鬧豐收,萬綠叢中有新村,檳榔樹下有竹樓……馬兒呀你慢些走,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
哼著,哼著,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優美的畫圖,祖國美麗的前景,野蠻血腥的一幕似乎沒有發生。謝仲光雖說干下了兇惡殘暴之事,但他有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可見其良心并沒有泯滅,也是個“文革”的受害者。
數年后,我調省城長沙工作,想不到在長沙街頭,我與謝仲光邂逅,兩人微笑著點點頭,擦肩而過,沒有交談。他當兵了,穿著軍服。往事如過眼煙云,在他心頭肯定不會留下什么印象,淡忘了;我刻骨銘心,身上的鞭痕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10年后,我從長沙奔喪回家,在婁底火車站,我與謝仲光再次邂逅。一個中年人走上前來,親切地叫我老師,和我握手。我已老眼暈花,良久,認不出來。“老師,您忘記了,我叫謝仲光,是您的學生。”啊,我想起起來了。他人到中年發福了,完全不像以前的樣子。我激動地握著他的手,說不出話來。他也仔細地端詳我,把妻子女兒介紹給我,要女兒叫我爺爺。他轉業在廣州工作。他成熟了,問我的工作,問我的身體。我避而不談往事,我們之間早就沒有了仇恨,此時唯有師生情誼充溢胸懷。
又10年后,我年逾古稀,回鄉下老家省親,路過謝仲光家的老屋,只見一片廢墟,房屋被人拆除,宅基地上長滿野草,一派破敗的景象。鄉親們告訴我,謝仲光去世了,這幾年他的父親哥哥妹妹都相繼去世。聽后,一絲悲涼襲上心頭!謝仲光,只50出頭,英年早逝,可惜!真是人生在世,盛衰難料,善惡好自為之呀!
我身上的斑斑鞭痕,是紅衛兵運動刻下的印記。紅衛兵摧殘的何止一個小小的我,有多少達官貴人被沖擊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能留下一條小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們怎能去責怪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呢,但愿當年的紅衛兵都能醒悟,永遠記住我們國家民族的那頁災難史!
(作者為長沙外國語學校教師)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