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金巴是在一個他偶爾出現的地方。
當第一次讀到他的詩集《游蕩的魂》,我被多愁善感的詩人那略帶微傷感觸的筆端上,所流露出的充滿詩意的蒼桑和詩意含蓄的草原牧歌所打動。“這墜入地獄的靈魂,只為尋覓你圣潔的凈土里棲息一宿,明天不再打擾您,我以一粒米的名義向您起誓。”細細思量,詩文中所承載的幽沉的迷茫和失落的神韻,在厚重的天空下使我的脈絡近似瘋狂地連續跳動,同時心里長久地涌起一陣說不清的悸動,口中吐納的氣息似乎隨著時針的轉動而愴然。現實與虛幻縈繞著彷徨和遐想將我團團圍住,分不清現實中的詩人是在知性的狀態下寫詩,還是詩境中的詩人用一雙純潔的雙眼看透了現實后面真實的現實。在負重的旅途上,詩人選擇了柔韌和堅毅,選擇了放棄與舍棄,為的是讓自己的詩歌走得更遠一些,也更沉重。我是相信佛緣的,同時也相信,在神性的世界里,大智大慧的佛在蕓蕓眾生的仰望中端坐在西天凈土,自然從容而平靜。善是天堂,惡是地獄。善與惡,因與果是必然相依相存相附的,然而理想主義的色彩最終使詩人游離于現實以外的夢想,最終還是將人們帶到了一個蘊含著某種情感走向的理想主義境界,畢竟理想是他生命過程中的一盞希望的明燈。
曾經,午后的草原一片寂靜,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野花在牧人飛奔的馬蹄下殘留著花色的碎片。一個少年在故鄉的小路上來來又回回,從高高的山崗到河流,從黑色的牦牛帳房再到幾里外的學校。在學校里金巴學完了藏語文課本的全部課程,從此他喜歡上了讀書,從藏文、漢文、文學和歷史等書本上,他勤奮不斷地吸取著養分,并萌生了寫作的欲望。老師不悔的教導和知識面的不斷拓寬,使他從一個懵懂的孩童,看到了藍色的天空下,草原以外的五彩斑斕的世界,情感豐富而富有的幻想的他從玉樹這塊藏族原生態的語境中脫穎而出,經歷了塵囂繁世的生活,在喧嚷的鬧市,經過長久的等待和時光的磨煉,一個純潔向上的心逐漸成熟,并使他的作品充滿了溫情和博愛,同時也充滿了強烈的“憂患意識”,詩中的詞句也發生了語言質地形態的變化。
一年又一年,歲月流逝,少年變成了青年。當紅紅的太陽升在高原的天空時,千年不化的雪山閃耀著銀色的光茫,依然屹立在詩人家鄉的東方。金巴那英俊的臉龐上留著少年的稚氣,在與外人交談時,他甚至有些拘束,還有一絲的羞澀。他告別了家鄉,告別了草原,去了遠離家鄉八百公里的省城,并在省城從事藏文的譯制工作。而家鄉的一切卻長長地涌動在他流動的血脈中,他如一棵柔弱的小樹長成了筆直的白楊樹;他的思緒雋永又如草原上的芨芨草,綠茵漫漫鋪向了天邊。這時候他靜靜地遙望著遠方,遙望著遠方的家鄉,他將筆伸向了詩歌這個圣神的殿堂,并與湖南長沙《好詩好文》合作出版了《春花秋實》一書,在《作家天地》、上海《作家》、《群眾藝術天地》以及《星星》詩刊和《唄嘎求珍》等各類漢藏雜志和期刊上發表了大量詩歌,得到了全國和省級不少獎項。為了藏民族的發展,同三江源環保基金會一起編輯出版了《環保與自然》一書。他的作品體驗了命運的堅韌,注定要穿透過去的歲月,在時間的隧道里自由穿行。他的思想和他的詩歌,包括他在現實中所獲得的一切,都帶著苦難,帶著傷痛,也帶著心靈的脆弱和美好愿望的復雜而矛盾的心理活動。藏族悠久燦爛的文化和生長著奇異美麗雪蓮花的三江之水,不斷滋養孕育著金巴那獨有的唯美情感,他以敞亮的胸懷和無羈的文字概念,反思著對生命的敬畏,對生活的印象,對人性的回歸,澄靜出人性的錯綜復雜,表現了人生的艱難與抉擇。
2006年這一年,荒漠的草原上,春天好像來得很晚,一片片枯草黃葉在寒風料峭中顫抖地搖曳著。《這一年》“致2006年”,詩人在“母親的雙眸中,總是看到悲傷的眼淚;這一年,兄弟的骨子里處處看到衰未的意志。”這一年,唯有父親靜靜地睡在了詩人狹小的思維里。這一年,黑暗包裹了詩人的心,詩人痛苦的心如冰川上覆蓋的冰雪般地冰冷,在黑色的夜晚不停地顫粟,記憶的片段被打開:蒼老謙卑的母親神情悲苦,昏花的老眼凝視著遠處山坡上白色的羊群,滿身透著孤獨的凄涼,白發在風中徐徐的飄散。流著似乎老也流不盡的眼淚,沉默里站在“寒冷的季節”,蹺盼的輪廓如剪紙般地緊貼在灰色的大地上。兄弟們在貧困中萎靡不振,只有辛勤勞作,在艱難中走完了一生的父親離他永遠而去……。面對著父輩們的愁苦,他有一種無助的無奈和心酸,但回想起父親的笑臉卻如“冰上綻開的鮮花”,令他感到幾許的溫暖。
金巴出生在雪域高原的牦牛之鄉和歌舞之鄉,這里的牦牛成群,歌舞曼妙。淙淙圣潔的雪山之水帶著“功德”,晶瑩剔透,源源流長。他從三江的源頭一路走來,帶著對名山大川的敬重,目睹了生他養他的父母在人世間艱辛磨難的一生,在《故鄉》平鋪直敘中,詩人包裹起了乞討的思維定勢,想起了離開故鄉時,母親安詳地送他遠行,父親寧靜地祈禱他平安。故鄉的恩賜,父母的恩德,“潛伏在他心靈的縫隙間”,使他終生難以忘懷。光陰荏苒,當他再次重回故鄉時,母親在對他的思念中鬢發漸漸染上霜花,父親已到了另一個世界。悲傷的思緒、沒落的哀痛,帶著故鄉憂郁的風吹過心頭。故鄉的湖泊河流,故鄉的草場牛羊,故鄉的一切真實而又痛骨地放射在他肉體的全部,并直抵他靈魂的深處。《故鄉》中的語言膠合了對親人情感的柔軟和悲憫,以及對生活苦澀的悵然,然而故鄉是原始貧窮的,是荒涼貧脊的,但故鄉又是美麗豐饒的,多少兒時的往事隨著落日而隱失,而故鄉永遠是他的牽掛,寬廣深厚的草原永遠是他精神寄托的天堂。故鄉祼露的坦蕩胸懷,永遠是他最溫暖的懷抱。
而《牧羊女》,詩人卻運用了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真想在你多情的雙眸里移居我的心房,牧羊女,我想在貢嘎雪山的腳下和你一同放牧,多想在你溫柔的帳房里,沉醉一生”。讀著這首優美動人的詩歌,呈現在我們面前是一幅多么美好的草原風情畫卷啊:碧綠的草原上花兒如繁星點點竟相開放,百靈鳥兒在不停的歌唱,年輕的詩人在百花盛開的季節,遇到一位可愛的姑娘。姑娘性情溫柔、美麗善良,使他傾心鐘情,他為姑娘輕輕彈起愛琴,為他吟唱著“拉伊”情歌。檸檬色的月光傾瀉在他們的身上,柔情緩緩似水,佳期依依如夢。切切的戀語訴說著相思的戀情,令人是那么心怡又那么沉醉,沉醉得叫人永遠不愿再醒過來。紀伯倫曾說過:“世間每一件美和偉大的事物都是心中一種思想和感情所產生的。”由此看來詩人的詩句并不都是沉重的,相反正因為詩人年輕的心空綴滿了五彩繽紛的情絲,筆下才吟詠出了如此美妙的佳句。
縱觀金巴詩集的全部,他的思維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他以壯士的心態去寫實,也以悠然的心境去采擷草原上的七色花。他既游歷于無限大的心靈空間,也游離于無限小的文字間隔。
在一縷縷裊裊桑煙中,經幡獵獵飄動。在思索生命的過程中,金巴以沉重的文字述敘了生與死、悲傷與苦難、慈悲與信念。《倘若我死去》:“倘若我死去,就讓我的身軀帶回自然吧,這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就讓神鷹送到輪回吧,我將輕聽風兒的旋律,飛向飄渺天空的靈魂,得到永久的釋放。”如果不是一個生活在草原深處的人,如果不是一個對生命懷有敬仰,對神性懷有敬畏的人,如果沒有經歷刻骨銘心的愛與向住的人,是絕對寫不出如此驚心動魄的詩句的。生與死這種肅穆如黑色大理石般的話題,在雄壯的法號聲中,詩人沒有刻意去回避。對于生死無常,六道輪回,人間的生與死,在他看來都是日出日落,被看成是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詩人自覺地把個人意識放在了某種特定的環境中,使他的作品一開始就喧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沒有對死亡的畏懼,仰望著高天蒼穹,侵潤在佛教的曙光里,從而進行著人文主義的演繹。
長眠不息的油燈,引導著靈魂的洗禮,盤旋的雄鷹,蒼勁而飛翔的翅膀帶著詩人心靈的安詳去尋覓天外的樂土。我們看到,在狂風吹過的大漠上,一個孤獨的行者,內心背負著一個解讀人生真諦的非凡志向,獨自站在群山之巔,心懷虔誠,任風沙吹散昨天的故事,悠長的嘆息久久地回蕩在天地間。
在《九眼天珠中》:“世界太大,我還是遇見了你;世界太小,我還是失去了你。”的詩句是寫給倉央嘉措大師的。詩人詩性的智慧和神性的崇拜在一種超自然演化中,充分發揮了詩歌文學的語言特色。緣起緣落,由于金巴從小受到積聚數百年的藏文化熏陶,詩文涉及到詩歌本身的本質和本意,他將文學的根扎在藏族文化的土壤里,而藏族千年古老的文明精華浸潤其間。《九眼天珠中》這首只有短短四句的詩,這首曾感動過無數靈魂的詩,作者借助于遼闊的想象力,使其語言具象化,并在詩中以隱喻的手法,注入了活生生的文字,在具象中又以象征主義的手法,解讀其詩意,在體驗中精神得以升華,使詩中出現禪機,凸現了詩人仿佛與大師一同經歷了凡塵世間的前生和今世,可世界太大又太小,在亦夢亦幻,亦真亦醒的意象中,他對大師懷著無比敬慕的心情,因為“敬是感情的基礎,有了敬意感情才切實可靠。”他像大路旁一個迷途的孩子,在大千世界里終于找到了大師而又失去了大師,面對大師的高貴的仁慈、睿智和溫和,他幾乎跪拜在地,他的靈魂隨著大師的教導不停地漫游,少年的心快樂而又憂傷,自由而又隱秘。追尋著大師的蹤跡,接近大師灑向他的甘露,在這種大背景下,藍天下的草原,高山下的河流,紅花旁的小草,一切使他的語言靈動,情感跳躍,在精神和現實的交叉達意中,寫出悲愴與壯麗,表現了人性的至誠至真,折射出史詩般的完美。
金巴,這個1985年出生的年輕人,很容易讓人們記住他,也許他的名字與大作家巴金的姓名倒置,他的創作與人格氣質是否與巴金有某些淵源聯系嗎?但這也似乎暗示著什么。他所處的生活環境與現代社會文明反差如此強烈,在世道多變的現在,他卻以另一種行為方式,以詩人的焦慮和憂思,恢復了對神性的自覺和皈依。激揚的文字、人格的力量,回歸了對這個時代的責任和義務,也許正如昂旺文章老師所言:“他的詩歌像一粒浸過熱淚的種子,播種在夢想與現實圍欄的精神世界里,在精神的高大陸生根、開花、結果。”是的,我們相信金巴在情感和寫作中將會用自己獨特的視覺,去表現、去結緣、去感動讀者、也感動自己,而后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