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涉及到朱熹與唐仲友的一樁公案,不同于后世儒者對此樁公案的反駁,凌濛初擇取野史筆記中的相關記載,婉曲的批評了朱熹的師心自用,與“二拍”其他篇目的情感傾向一致,體現了凌濛初對真假道學的思考,以及晚明思潮背景下儒者對理學的反思。
關鍵詞:二拍;道學;道學心腸
自明李贄開始批宋明理學為“偽道學”,興起一股對真偽“道學”的論爭熱潮。晚明儒生凌濛初,在他創作的擬話本“二拍”中也滲透了對真偽“道學”的思考,以二刻卷十二《錯堪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一章,專就朱熹與唐仲友的公案對此做了集中探討,再三表達了他的道學觀。
一、從不為朱熹翻案談起
朱熹是否迫害官妓嚴蕊之公案令后人爭論不休,無外乎圍繞著朱熹與唐仲友的政治分歧①、學術分歧②以及矛盾緣由③,概均力圖反駁《齊東野語》中對朱熹的詆毀,先學已論證頗詳,此處不下定論。然而,引人關注的是凌濛初作為一個儒生,竟然在二刻卷十二中對先賢朱子頗置微詞,原因何在?
凌濛初并不是沒有做過翻案文章,初刻卷二十八《金光洞主談舊跡》中就為《琵琶記》中的蔡伯喈、《西廂記》中的鄭恒崔氏、《三元記》中的馮式翻了案:
據著《三元記》戲本上,他父親叫做馮商,是個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說是做官的,連名字多不是了?看官聽說:那戲文本子多是胡謅,豈可憑信?只如南北戲文極頂好的,多說《琵琶》、《西廂》。那蔡伯喈漢時人,未做官時,父母雙亡,廬墓致瑞,公府舉他孝廉,何曾為做官不歸,父母餓死?且是漢時不曾有狀元之名;漢朝當時,正是董卓專權,也沒有個牛丞相。鄭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號,何曾有失身張生的事?后人雖也有曉得是元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詆的;卻是戲文倒說崔、張做夫妻到底,鄭恒是個花臉衙內,撞階死了,卻不是顛倒得沒道理?只這兩本出色的,就好笑起來,何況別本,可以準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說馮當世的故事,先據正史,把父親名字說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著戲文上說話,千古不決。
可見,凌濛初并非不會做翻案文章,也并不盲從民間傳說,從創作擬話本的角度,推究民間趣味,或許民間對大人物的瑕疵、小人物的亮點更感興趣,這頗符合求奇與瓦解神圣的游戲心理,然而,擬話本的讀者已不僅是市井聽眾,也擺上了文人的案頭,更何況,凌濛初既然為蔡伯喈等人翻案,為何如此對朱熹如此刻薄?
二、從對本事的修改展開
凌濛初選擇的材料,可以看出他的情感傾向:一是選材上棄正史及《朱子年譜》而不用,卻依據《齊東野語》、《夷堅支庚》等野史材料;二是感情明顯傾向于唐仲友及嚴蕊,對唐仲友涉嫌貪暴淫行一字不言,單表其“少年才高,風流文采”。不但將《卜算子·不是愛風塵》這首頗有爭議的詞系于嚴蕊名下,且對原本事做了大量修改——
《齊東野語》卷二十《臺妓嚴蕊》中僅用寥寥數語交代嚴蕊去處:“即日判令從良。繼而宗室近屬納為小婦,以終身焉”。
在二刻卷十二中,作者在原意基礎上大做文章:
有人得知此說的,千斤幣聘,爭來求討,嚴蕊多不從他。有一宗室近屬子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廢。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會館散心。說道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蕊家里,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面戚容,問知為著喪偶之故,曉得是個有情之人,關在心里。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因而留住。傾心來往了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得到夫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后,深為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后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
兩下對比,我們發現作者實在是為嚴蕊安排了一個好結局,不但宗室子弟多情重情,而且此后專情于嚴蕊一人,體現了作者之厚愛。卷十二中另一人物陳亮則頗為尷尬:與唐仲友相好,卻因仲友無意壞其好事而在朱熹面前搬弄是非,致使此案發生。
然據《陳亮年譜淳熙年九月壬寅》中的自我剖白:“亮平生不會曾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可見擬話本中撥弄是非的情節并不屬實。
何以凌濛初會如此情感鮮明的完全偏向唐仲友和嚴蕊?
三、從凌濛初對“道學”的思考找到依據
修改相關情節,雖然可以體會到鮮明的情感傾向,但若想真實地理解凌濛初的創作原旨,并非主觀臆斷,必須關注到文中的議論,那是作者模仿說話人聲口傳達的主觀意愿。
首先,擇取朱熹公案為題材,文中已鮮明給出答案:“道學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讀書的人那一個不尊奉他,豈不是個大賢?只為成心上邊,也曾錯斷了事。”原因無他,只因朱熹是“道學”的代表。
何為“道學”凌濛初何以將矛頭指向“道學”正派?這里有必要對此略作闡釋:“道學”一詞初見《隋書·經籍志》,原屬道家、道教詞匯,唐儒者柳宗元即在《柳河東集》卷二十四《送從弟謀歸江陵序》以“道學”指儒學之理,《宋史》立“道學傳”,已囊括二程、朱熹等理學家。然而自明李贄開始,就興起了批判程朱理學為“偽道學”的熱潮。
很顯然,凌濛初既然將朱熹作為“道學”正派,然而他亦并不認同程朱理學,何以見得?且看他對陳亮與唐仲友相好原因的描述:“仲友喜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痹病,不知痛癢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
除了朱熹以外,凌濛初將審問嚴蕊的紹興太守也塑造成一個道學先生:
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致,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自然也。”
不知太守的對德、色絕對對立的理論從何而來,凌濛初對此紹興太守的評斷:“規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雖不著一句貶語,但對理學之反感溢于言表。
除了卷十二以外,凌濛初在“二拍”之中多次表達對此類講道學之人的冷嘲,在二刻卷十九中,也有一段議論:
華胥國王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干文士到來,也不講求如何備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然自服’。諸生中也有情愿對敵的,多退著不用……有詩為證: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幣供?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容。
凌濛初借舊史而發新論,借他人之口數次評價偽“道學”的偏執、不通情理,只會空談性命,棄家國而不顧。那么在凌濛初眼中,什么才是真“道學”?卷十二中的一段自白值得關注:“看官聽說:從來說書的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卻從不曾講著道學。”因此,凌濛初在整個“二拍”之中,都以此道學心腸出發,以仁者愛人之心關注世間百態、以惻隱之心同情個體的悲歡離合,對種種傷身害體、致人罹禍的禍根予以揭示和批判,再三勸誡、苦口婆心。
除此外,尚有官府、盜匪、宗教等對市民正常生活秩序的干涉,作者并不拘泥一種評價體系,他批判惡宦也褒揚清官,前者如二刻卷四之“楊僉憲”,后者如二刻卷二十一之“許察院”; 肯定義匪俠盜又痛批汪洋大盜,前者如初刻卷八“烏將軍”、二刻卷三十九之“懶龍”,后者如初刻卷十九的申氏兄弟;認可佛道清修濟世的超凡品格,又否定佛道中人不守清規為非作歹之世俗存在。對無一篇不寓褒貶,無一卷不含諷諫。
凌濛初不是一個個案。馮夢龍在《情史·單飛英》篇末評語有這樣的評語:“單郎刑娘真道學,豈惟單郎哉:單之父以及太守通判,無一而非真道學也。”了解故事之人,對單郎娶落難成娼的未婚妻而毫無失衡心態、家長、友朋及上司無不扶持、推重、欽敬而毫無拘泥迂腐之情,那么此處的道學則為真道學。“一句話,明代新儒家與新興市民的新人性論和新價值觀,在‘三言’‘二拍’中得到了呼應,得到了生發,得到了弘揚。”④凌濛初認可的道學心腸,與晚明的解放思潮有一致之處,然而更多的服膺于未經理學改造的原始儒學理念。
通過考察晚明思潮解放的背景,細讀“二拍”文本,特別是二刻卷十二,可以凌濛初的道學觀做這樣一個描述:真道學是一種理想的道德狀態:不以貴賤易妻,不以良賤為念,不以存亡易心,守義重諾,且發自本心。那么相對應的就是一種非出自本心,而強使人克制正常人欲,走向人性扭曲的偽道學——理學,相對應的就是人處事態度的迂腐與拘泥禮法。
注釋:
① 俞兆鵬.從按劾唐仲友看朱熹的政治思想[A] .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編.朱子學新論[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1.438-451。
②王承略,楊錦先. 論朱熹與唐仲友間的一樁公案[J]煙臺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0(01)。
③張繼定, 毛策. 唐仲友之悲劇及其成因略考[J]. 浙江社會科學, 2005(05):147-150。
④ 劉敬圻.《明清小說補論》[M].三聯書店2004年版,313頁。
(作者簡介:白金杰(1982-),女,遼寧昌圖人,黑河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講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王銳(1981.6-),女,漢,文學碩士,黑河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