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采石疑云
1161年的宋金采石大戰(又稱紹興辛巳宋金大戰)在中國歷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南宋王朝最重要的保衛戰,其歷史地位不下于赤壁、淝水之戰。驚心動魄的采石大戰保住了南宋的半壁河山,是漢民族為主的宋朝對金朝非常少見的大勝仗,也為中華文化,尤其是理學、科學的發展提供了契機。南宋立國的十三戰功(中興以來十三處戰功)中有五戰功與采石大戰有關。
《金陵晚報》在(2009)報道17歲學生質疑百家講壇《兩宋風云》主講袁騰飛有關金王完顏亮死在何處。這名夏姓馬鞍山高中生提問:完顏亮死在采石嗎?(《金陵晚報》,2009-9-9)袁騰飛老師回答說:完顏亮死在長江對岸(江北)。袁騰飛明白,完顏亮死在采石對岸和縣,與歷史不符;完顏亮死在采石三百里之外的瓜洲,又怕人質疑采石一戰殲滅完顏亮,但不在采石,但說長江對岸就沒有錯了。“在隨后的電話采訪中,袁騰飛答復記者,關于長江對岸的具體地點,他并沒有看到明確的說明,具體地點可以在網上進一步查找資料”。袁把疑問留給眾史家。
二、采石大戰的過程
“1149年,金海陵王完顏亮(1122—1161年)發動政變,自立為帝。經過十二年的準備,1161年(紹興三十一年)五月完顏亮南侵,企圖滅宋。宰相陳康伯主導抗金大計,危難之際,要求高宗下詔親征(建康,今南京)。十月,宋將李寶率舟師以火攻全殲金水軍于膠西陳家島(或唐島,又稱陳家島海戰)。十一月,宋中書舍人虞允文于采石(建康西三四十公里,今馬鞍山)以建康守軍敗金兵,完顏亮移兵瓜洲(今江蘇揚州),宋軍劉琦、楊存中在鎮江(建康東七八十公里)嚴密防守。完顏亮渡江失利,十一月下旬,為部將所弒。南宋取勝。雙方動員的兵力在七十萬至八十萬”(楊高崴,陳康伯《親征詔草》與紹興辛巳宋金大戰。)。
海陵王完顏亮南侵的企圖在1160年已被南宋察覺,1161年5月,完顏亮派金使索要南宋的江淮之地,遭拒絕。大戰在即。
之前南宋已有具體四項部署:一是增派劉琦為荊南軍,兵發重流抵抗金兵;二是分畫兩淮之地,命令諸將組建民間團社,各保其境;三是針對劉寶部將驕卒少難以獨擋淮東,積極增援,加強城防;四是沿江諸郡修城積糧,以穩固內地。
1161年9月,完顏亮準備兵分四路直取南宋。東路完顏亮率主力進攻淮南,中路進攻襄陽,西路由風翔率領攻打大散關,另有海路則直趨臨安。面對金兵的長驅直入,主戰派做出了積極的迎戰部署,提出了分兵迎戰策略:遣成閔守鄂州以守備襄漢中路;由吳麟守川陜之地以備西路之敵;李寶率兵海上迎戰;劉琦為江淮浙西制置使,守兩淮之地。
完顏亮渡過淮河,這時南宋淮西主將王權剛進軍到廬江(合肥),腳未站穩。聽說金軍即至,就連夜后撤,以致宋軍不戰而潰。此時病患劉琦在淮東孤軍難撐,只得渡江退守鎮江。由此淮南全部淪陷,金軍“飲馬長江”。
大宋京都臨安大為震動,宋高宗決定故技重演,試圖再次入海避敵。與1129—1131年金兀術南侵不同,金朝此次已做好了統治江南的準備。南宋到了存亡的關鍵時刻。
宰相陳康伯竭力勸阻高宗暫留臨安:以身作則,安排家人入浙安家;安定百姓,臨安諸城門閉門晚一時辰;解衣置酒,與楊存中(楊家將后輩)共商大計。這三措施,高宗看后才稍微放寬了心。然而未堅持多久,高宗又動搖了。一天,高宗下詔書:“如敵未退,散百官。”一旦百官散去,朝廷必勢單力孤,如何守護?陳康伯非常氣憤,當機立斷燒毀詔書,以示不能執行,并提出:“陛下不如御駕親征,發憤一擊。”宋高宗最終同意“下詔親征”。宋高宗、陳康伯與王子趙瑋一道,進軍建康(南京)。朝廷起用葉義問主持江淮,中書舍人虞允文參謀軍事,湯思退主管臨安,全面抗敵。
南宋的反擊,首先上場的是唐島之戰。
1161年10月,金軍從海上進攻臨安的一路,由蘇保衡率領,在密州膠西縣陳家島被時任南宋浙西路馬步軍副總管李寶軍打敗。李寶早年在岳飛部下統領義軍,屢立戰功,這次戰役他親自率領戰船一百二十只,弓弩手三千人,航海抗擊金水軍。途中,李寶援救了被金軍圍困在海洲的魏勝抗金義兵,并與山東義軍取得了聯系,然后從海上進軍到密州膠西縣。他從來降的金軍漢人水手那里得到金軍不慣水戰、在船中匍匐而睡的底細,及時發動進攻。敵艦逼近后,李寶軍突然鼓噪而進,金軍驚慌失措。李寶軍用火箭射金船油帆,金船大半起火,少數沒起火的金船也被宋軍跳上船去以短兵擊刺,金軍中的漢人脫甲而降的達三千余人。蘇保衡座船尚未啟程,得報戰敗,急忙逃跑。金軍艦隊被大部殲滅。(《中國通史》(5)(6)。)
其次上場的才是采石之戰。
當時的宋金實力對比,南宋軍事稍弱,但經濟科技文化具極大的優勢。若全體軍民奮起抗金,金軍取勝的機會不大,且這時金朝廷出現政變,金軍軍心開始動搖,采石之戰“拉開序幕”。
1161年11月初,完顏亮軍在采石對岸的和州(縣)趕造船只,打算渡江,形勢十分嚴峻。這時,虞允文趕到采石,整頓潰軍,激勵士氣,迅速做好迎戰的部署。完顏亮派遣五百兵士,駕船入江,親自在江邊用小紅旗指揮。虞允文命宋軍戰艦迎戰,而另有當涂縣的民兵駕海鰍船沖鋒在前,金船被沖散成兩處。宋軍奮勇向前,把金兵大部分殺死在江中。第二天,虞允文命舟師至楊林河口阻擊金軍,又在上游放火燒毀了金其余的船,獲得大勝。完顏亮不能過江,只好移軍瓜洲。
最后在瓜洲完顏亮受弒。
西北方面進犯川陜的金軍,受到四川宣撫使吳珓的痛擊,吳珓指揮各路軍馬收復了秦、洮、隴、商、虢、華、陜七州。金軍后方,抗金義軍也紛紛起兵。攻打城邑,給金朝統治者以很大的威脅。在金軍南侵失利的形勢下,“金朝統治集團內又一次發生了改變。金東京留守完顏雍,乘完顏亮南下,奪取政權,自立為皇帝(金世宗),宣布廢去完顏亮”。
完顏亮“對遠在東京遼陽府的宗室完顏烏祿的號召力嚴重估計不足,只派一支偏師前去鎮壓,自己依然按原計劃南下,這是嚴重的失策。他統一之心太切,以為只要統一江南,再揮師北上收拾篡立者會易如反掌,但不知道自己因強征國力發動戰爭,違背了南北人民渴求和平恢復的愿望,已經失盡民心。他也不明白“安內”的緊要,一旦禍起蕭墻就會連皇冠都被褫奪的,而獨夫一旦淪為匹夫,被解決也是輕而易舉的”(虞云國,《細說宋朝》)。
完顏亮不甘采石戰敗,移師瓜洲,準備強行渡江。此時京口(鎮江)已集結以楊存中為主帥的二十余萬大軍,等待金軍渡江。大將楊存中素以穩健著稱,是高宗的御營宿衛使。“宋軍從數量上也足以與完顏亮大軍對壘抗衡。虞允文也從剛到采石的李顯忠那里分兵一萬六千,馳援鎮江”(虞云國)。
“直到這時,完顏亮仍不審時度勢,限令諸將三日渡江,否則處死。軍士開始結隊逃亡。完顏亮下令:軍士逃亡,殺其蒲里衍;蒲里衍逃亡,殺其謀克;謀克逃亡,殺其猛安。金軍將士愈發感到危懼。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顏亮勒令次日渡江,有敢后退者斬。次日清晨,金浙西都統制耶律元宜聯合若干將領闖入御帳,射死了完顏亮”(虞云國)。
金軍失敗求退,宋軍收復了兩淮地區。紹興辛巳(1161年),宋金大戰結束。1162年初,宋高宗讓位宋孝宗,遺憾的是南宋1163年北伐失敗,不久陳康伯、楊存中、虞允文(后為宰相)先后故去,南宋沒能在鼎盛的孝宗朝光復中原。中華民族在1279年為元朝(公元1271—1368年)統一。
三、陶文與思考
對采石大戰的研究后人渲染大于分析,贊美大于思考。陶晉生《金海陵帝的伐宋與采石戰役的考實》是為數不多的嚴肅的研究專著,影響了有關研究近50年。然而在此名著中,陶文對雙方的兵員部署,指揮結構,后勤供給,均無詳細的分析,其結論也經不起邏輯的推敲。
陶文首先混淆了“采石大戰”與“采石戰役”區別,以至于張秀平等在《影響中國的100次戰爭》中寫道:“采石之戰是宋、金戰爭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戰役,南宋軍民在虞允文的指揮下,力挫南侵金軍主力,打破了完顏亮渡江南侵、滅亡宋廷的計劃,加速了完顏亮統治集團的分裂和崩潰,使宋軍在宋、金戰爭中處于極為有利的地位。”虞允文僅是參謀處長一個四品官,如何指揮全體南宋軍民?“采石戰役”僅為一個中小型的渡江戰斗,如何能戰勝完顏亮的幾十萬大軍?(顧宏義,《宋金采石之戰考》)
陶晉生人在臺灣,采石瓜洲在地圖上的距離不遠,一般人不會去細心琢磨,但就讀于馬鞍山17歲的夏同學,以今天的交通工具,也要兩小時,當然要質疑。
陶文說虞允文指揮南宋軍民采石打敗了完顏亮,應描寫為打敗了完顏亮的一支渡江先遣隊。實際上大敗完顏亮的是采石大戰而非采石之役。采石大戰指的是紹興辛巳宋金大戰:四路迎敵、“下詔親征”、唐島之戰、采石之戰、瓜洲對決、完顏亮受弒。后人取采石之名,應是采石距“建康”近,又是轉折點。建康是戰時南宋的軍事指揮中心,虞允文也是由建康派往采石。
明代以前有(陳魯公(陳康伯)采石)一說,正是指采石大戰——紹興辛巳宋金大戰。虞允文采石之戰后,即被提升三級,至兵部尚書銜,可見陳康伯對虞的器重。虞允文在陳康伯后任副相,再任宰相,是陳康伯、張浚的抗金接班人。他在掌權后,沒有突出的表現,其能力魄力均在他的前輩之下。
為何宋史大師陶晉生會出此差錯呢?(1)當年撰文的陶僅30歲,采石大戰、采石之戰很容易混淆,缺乏判斷力可以理解的。(2)清代以后陳康伯被邊緣化為一個只會勸諫的忠臣,陶晉生采清代的說法也有可能。其余是兩點猜測,可為今后的研究提供一點思路:(1)陶晉生在重慶讀完高中,一口川話,有無可能像李心傳一樣,在記史過程中,有抬高川人,壓抑江浙之嫌?(絕大多數川人無此嫌疑)(2)陶父是蔣公的文膽,有無可能與浙人陳布雷交惡,或與陳誠不和潛意識遷怒于850年前的陳康伯呢?
陶晉生無愧為宋史名家,在《金海陵帝的伐宋與采石戰役的考實》中對褒抑兩方的文字均有注釋,絕不因為自己的觀點,去刻意隱藏史料,有大學者之風范。
虞允文有無可能指揮南宋打敗完顏亮有,但可能性不大。說其有,是不能排除其“不可能”。打敗完顏亮的是南宋的長江防線,長江防線的總督是葉義問。親征之后,宋高宗、陳康伯理應在建康,依宋朝軍制,宰相大戰時為最高軍事長官,陳康伯理應指揮全軍打仗。
如果宋高宗、陳康伯、葉義問不知去向,或不能理事,虞允文以中書舍人、參謀軍事之特殊身份代為指揮,以宋高宗、陳康伯或葉義問的名義發布命令,這樣的話。陶文正確無誤。然而我們了解的宋史,根本沒有這樣的描述.虞允文的一個門客,以近似文學的方式夸大虞允文的作用,有點這個意思。然而,那是虞的門人,為主人表功沒有錯,然而陶晉生等做宋史研究,一定要客觀。
本文不是要分清陳魯公之采石或虞允文之采石,而是要指出對采石大戰,采石之戰,我們知之太少。渲染是文學家的事,史學之根本在于求真。我們在對采石大戰和采石之戰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妄下結論,對后代的教育是極其有害的。
史學是科學,至少是社會科學。史學是要發現歷史的真實,這就是科學。由于不(太)可能重建完整的全息的歷史“圖像”,史學中的多解性是合理的。說其是社會科學,就是要有與人及社會有關的解釋,邏輯上的推斷。史學不同于文學,不能做超越歷史的不合邏輯的想象。
文學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商業”行為,文學作品是一種“商業”產品,其目的是有越多的讀者越好,其手法是源于“生活”(史實),高于“生活”。比如《三國演義》被很多人當做歷史(這本不是著者的錯),其對五丈原的創作精神違背歷史,違背軍事常識。司馬懿深通韜略,據險堅守,不戰而拖垮諸葛亮,符合《孫子兵法》。
虞允文是陳康伯、張浚之后的不二人選,是符合歷史的,而說隆興北伐時應起用虞允文;不用張浚,當無“符離之敗”,完全是不合歷史的假想。虞允文采石戰后,領尚書銜,軍方極度不滿。虞哪有可能指揮得了全軍?隆興北伐失敗后,虞允文主政或川蜀練兵,以守為基調,對南宋的穩定有很大的貢獻。虞允文用的就是陳康伯的思想:軍事上敵強我弱、亦守,待敵內部有變,方可進攻,應是南宋正確的選擇,至少是勝敗經驗的總結。
虞允文率王權軍取得采石大捷的意義在于迅速扭轉了戰爭勝負方的局勢,對此南宋狀元大詩人張孝祥作詞云:
水調歌頭·聞采石戰勝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云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故優游。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詞中“吹角”是指“指揮”抗金,“古城樓”應該是指“建康”(南京)。“周與謝”指三國的周瑜和東晉的謝玄、謝安之侄。可見張孝祥把采石之戰比作赤壁、淝水之戰。
參考文獻:
[1]宋史.
[2]楊高崴,陳康伯.親征詔草.與紹興辛已宋金大戰.
[3]顧宏義.宋金采石之戰考.
[4]《中國通史》(5)(6).
[5]虞云國.細說宋朝.
(作者:LIM.CHEN,筆名:楊高崴,華盛頓特區大學終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