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伍迪#8226;艾倫在其作品中表現出了一種以“破”為特征的解構思維,諸如對好萊塢類型片的戲仿,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批判、對主流價值觀的顛覆,對傳統宗教信仰的質疑,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嘲弄等。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的他,常常表達出一種解構傳統理性主義的人生觀:世界是荒誕、虛無的,存在是偶然的,生活不是按照理性的設計或個人的美好愿望發生的,而是各種偶然性的結果。《怎樣都行》是為典型的例證。
[關鍵詞] 解構 偶然性 《怎樣都行》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2.02.001
伍迪#8226;艾倫無愧為“在戲劇領域探討最深刻人類問題的思考型作者”[1],他既是一位悟性非凡的思想者,總以一種冷靜、超越、并有強烈悲觀傾向的旁觀者的姿態閱世閱人,探討種種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話題:道德、宗教、死亡、藝術、愛情、婚姻,以及人生的意義;他又是一名技藝高超的喜劇大師,以機智、幽默、戲謔的手段顛覆與嘲弄一切陳規與說教,用插科打諢、花樣百出、荒誕滑稽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也和自己開玩笑,諷刺著、又同情著沉迷于各種人生幻夢中的蕓蕓眾生。他精心打造每一部劇作,不在乎所謂的商業價值,對紛至沓來的各種頭銜、獎項也是嗤之以鼻,揭示社會、人生、人性的現實,是他電影人生的不懈追尋。
盡管在其多產的藝術生涯中,艾倫每部劇作的藝術形式不盡相同,內在思想也處于不斷深化嬗變之中,然而還是可以大略梳理出某些一以貫之的理念。總體而言,他在其作品中表現出了一種以“破”為特征的解構思維,諸如對好萊塢類型片的戲仿,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批判、對主流價值觀的顛覆,對傳統宗教信仰的質疑,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嘲弄等。《怎樣都行》是為典型的例證。
伍迪#8226;艾倫常被譽為美國最知識分子化的電影導演之一,而知識分子也常常是他嘲諷挖苦的對象。他作品中的許多人物都有著濃郁的知識分子氣質,例如《安妮#8226;霍爾》中的阿爾維#8226;辛格、《曼哈頓》中的埃克、《百老匯的丹尼#8226;羅斯》中的丹尼#8226;羅斯等,他們抑郁、焦慮、憤世嫉俗、神經兮兮、喋喋不休[2],《怎樣都行》中的主角鮑里斯#8226;耶林科夫也不例外,他是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于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曾差點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提名,他身在主流社會階層,思想卻疏離于主流價值觀,是個敏感多思、不修邊幅、神經質的小老頭。在影片的開頭,艾倫讓鮑里斯扮演了既是敘述者又是表演者的角色,并暗示鮑里斯在一定程度上是他自己的代言人,對著銀幕前的觀眾說話,以戲謔的口吻表明此部影片與好萊塢的傻瓜們拍的片子是不一樣的,他知道觀眾是沖著他才花錢進了電影院,但他并不領情,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家伙,能不能吸引眼球從不是我優先考慮的事兒”,而且“這不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年度電影,所以,如果你屬于那種需要尋找良好感覺的白癡,還是去做個足底按摩吧”。這是極具個性特征的伍迪艾倫式的開場白,一上來就拿好萊塢以及觀眾的傳統觀影品味開涮。
鮑里斯的故事展現了知識分子特有的社會批判意識與復雜而矛盾的精神狀況,伍迪#8226;艾倫對此有著深刻洞察,他一方面擅長表現自己所體驗和理解的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又同時取笑與解構知識分子的軟弱和偏執。本來按照世俗的——鮑里斯稱之為“愚蠢的、半開化文明”的標準,他算是相當幸運的,事業有成,娶了家境富有、才華橫溢的漂亮女人,住著豪華公寓,兒子就讀于耶魯大學,然而正是出于對“理論上完美的婚姻”的失望以及對死亡的焦慮,他跳窗自殺了,偶然地掉在天蓬上,撿回一命卻落了跛腳的殘疾,離婚后搬至一個破舊的小公寓離群獨居。在平常人看來,他的自殺是不合情理的,是自尋煩惱的結果。他的憤世嫉俗,并不是因為個人遭遇的挫折與失敗,而是“天才”惹的禍,他自認為是“唯一能看清整個世界的本質的人”,擁有“深刻、敏感的靈魂”,對于“人類的存在狀況有著宏觀把握”。他喋喋不休地指責“可恥的、暴力的、偏見的、無知的、性壓抑的…”的社會,挖苦“用藝術和昂貴的物品裝點家居,并以此來炫富”的有錢人,抱怨自己周圍都是一群“微生物”、“蠕蟲”,后悔自己“錯誤的”婚姻,他想要的是個能“談天的對象”,而她才華出眾、喜歡古典音樂、喜歡藝術、喜歡文學、喜歡性、也喜歡他,邏輯上他們是完美的組合,但“生活不是紙上談兵”。他看透物質社會所謂品質生活的徒有其表,洞徹人性的愚蠢、貪婪和自以為是,似乎是清醒而超越的,但同時他又不能坦然面對生命流逝、人終究難免一死的命運,每每為此而驚惶、焦慮,疑神疑鬼老擔心自己有病。
離婚獨居后,一晚在公寓門前鮑里斯撞見離家出走、饑渴交迫的姑娘梅勒蒂,無奈之下收留了她。梅勒蒂第一次從密西西比的一個小城鎮來到紐約,性格單純,涉世未深,因為被其母安排參加各種選美活動而很少上學,在鮑里斯眼中是個“傻得不可理喻”的女孩。可在相處一段時間之后,這樣一個傻女孩卻與自詡為“諾貝爾級的思想者”日久生情,愿意嫁給他。連鮑里斯自己都覺得他倆不合適,他除了“壞脾氣、病態的固執、滿腹的怨氣與牢騷”,什么也給不了她,她應該找一個“正常健康的男人”,找到屬于自己的天地,但不管看起來多么不合邏輯,他們還是結成了連理,日子過得也并不糟糕。表面上,他是她的精神先導,教會她很多東西,而實際上她也成了他生活上的依賴,給他帶來心靈的寧靜與平衡,令他“越來越不想離開這種生活”。可是事與愿違,梅勒蒂后來在她媽媽的撮合下,愛上了一個一直在追求她的年輕英俊的男演員。就像鮑里斯自己曾說的,生活不是紙上談兵,即使他在思想上再“偉大”,在現實面前也難免暴露自己的軟弱和無能為力。擁有洞明世事、解構人性的“偉大”靈魂的肉體,依舊逃不過現實的肢解。當梅勒蒂挑明心事、決定離開的時候,盡管鮑里斯稱他完全理解,他早就說過“愛情的關系總是短暫的”,他也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她的決定是對的等等,他還是第二次跳窗自殺了。造化弄人,這一次不僅又沒死,壓傷的女子還成了他的第三任愛人。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了悖論和偶然性。
偶然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實狀況,這是伍迪#8226;艾倫電影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之一。在生活中,人們為了能夠把握紛繁復雜的外在世界,總是傾向于把所有問題理論化、形式化、規范化,正如一位心理學家說的那樣,人類用科技來抵抗自然界的不確定性,以法律來防御社會成員行為的不確定性,而宗教信仰也被用來化解不可抵抗的死亡和來世的不確定性。然而,對于變幻不定的人類意識和人類歷史來說,任何既定的觀念都可能受到來自偶然性的顛覆。艾倫在多部影片中重申:大部分人都想控制自己的生活,都認為自己是可以掌控命運的,但事情不是這樣,計劃再多也比不上機會和運氣[3]。就像《賽末點》和《犯罪與不端》中,殺人案件由于某些偶然事件最終都不了了之,罪與罰并不相等。人們必須面對的事實是,零亂的現象背后并不存在理性主義試圖尋找的普遍皆適的法則,偶然性使世界展現出無限的可能性、多樣性與復雜性,理性在很多時候顯得蒼白無力,這是讓人難以承受的現實之重。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的艾倫,常常在他的作品中表達出一種解構傳統理性主義的人生觀:世界是荒誕、虛無的,存在是偶然的,生活不是按照理性的設計或個人的美好愿望發生的,而是各種意外機緣雜湊出來的。正因為整個宇宙以及個人的生命里不存在具有永恒價值和意義的東西,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是非善惡,所以,鮑里斯說,“怎么樣都行,只要你不傷害別人即可,為了獲得快樂,你可以在這個殘酷、各顧各、毫無意義、毫無希望的混亂中用盡一切手段。”
關于愛情,鮑里斯這樣感嘆著自己和梅勒蒂的因緣際會:“生活中的幾率真是不可思議,你因一個隨機事件來到這個世界,在密西西比的一個地方,而我則是幾十年前由布朗克斯區的薩姆和葉塔#8226;耶林科夫夫婦所生,然后在宇宙中各種環境因素的相互影響下,我們相遇了。”然而,兩個人幸福的交會總是短暫的,遲早還是各有各的方向,伍迪#8226;艾倫講述的的故事常常無情地解構人們對愛情的浪漫想象,他總是說,追尋愛情的持久與永恒注定是徒勞的,“愛情,無法征服一切”,“最終,我們年輕時對于愛情的夢想,會退變成怎么樣都行。”愛情遭遇精神背叛或肉體出軌的反浪漫喜劇,在艾倫的作品中屢見不鮮,在《安妮#8226;霍爾》、《漢娜姐妹》、《丈夫與妻子》、《午夜巴塞羅那》等多部影片中都有深入的探討。就《怎樣都行》中鮑里斯的婚戀史而言,第一任愛人杰西卡雖然愛他,但還是有短暫的出軌行為,鮑里斯覺得他和她的婚姻不是幸福的玫瑰園,而是一場誤會;第二任愛人梅勒蒂與聰明、自負的杰西卡性格迥異,她快樂而不苛求,善于與人和諧相處,她在鮑里斯的熏陶下長大,彼此建立了深厚感情,然而最后她還是反叛了鮑里斯關于愛情的教導,她說“生活雖然殘酷”,她仍向往著去參與和體驗它,所以她選擇改變現狀,去投入世俗的戀愛。即使鮑里斯早已看清愛情的本質,現實終究無法回避。雖然愛情充斥著渺茫的希望,讓人經歷種種殘酷的叛離,生活卻還是會繼續,輪回似乎永無休止。在他跳窗砸到一位女子的剎那,另一個愛情故事又不期然地拉開了序幕,第三任愛人又闖入了他的生活。分分合合的故事表明,人生就是由無數偶然的、千差萬別的欲望聚合起來的。幸福的相遇、抑或人生的誤會,既不是由上天安排的,也不是人的理性出錯,而是個體欲望在紛亂的生活中的自我滿足或自我迷失。
在伍迪#8226;艾倫看來,宗教信仰也同樣讓人們錯覺有些東西存在永恒的意義和價值,而事實上“沒有上帝,宇宙里只有我們自己,此外沒有別的誰會懲罰你。”艾倫曾在《愛與罪》中說,對上帝的信念固然可以幫助人熬過困苦的一生,但盲目的信念等于失明,即對現實閉上雙眼,其實是一種自欺。然而失去信仰的人,行為舉止的改弦更張也是令人嗔目結舌的。例如,梅勒蒂的父母都曾是篤信宗教的、“敬畏上帝的”、“質樸的”人。在來到紐約這個大都市大染缸之后,他們都很快地拋棄了曾經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成了新新人類。梅勒蒂的媽媽瑪麗埃塔迅速從一個家庭婦女轉型為藝術家,從一個虔誠的信徒蛻變為無所顧忌的性解放者,后來又選擇了“三人行”的生活方式,即兩男一女混居的模式。鮑里斯評論說:“你知道那些中規中矩、經常上教堂的模范孩子嗎?敦親睦鄰,常常引用圣經,從不做錯事,忽然有一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們拿起來福槍,跑到塔上朝鎮上的人開槍射擊。她(瑪麗埃塔)就是這樣的人,只是表現在性愛方面。”當“上帝死亡”之后,“妖怪就從瓶子里飛了出來”。梅勒蒂的父親約翰#8226;塞勒斯汀本來也是篤信上帝的人,為自己的出軌行為感到悔恨,一路追蹤妻女來到紐約,沒想到妻子與過去已經是判若兩人,他誠心膜拜的上帝也被證實根本“不在那兒”,在酒吧借酒澆愁時他偶識一位同性戀男子,坦誠相見吐露心聲后,他發掘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同性戀傾向,最終與那位男子成為情侶。對于現代都市人來說,過去保守的宗教信仰、傳統價值觀已經歸零,什么都不是,每個人似乎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如上所述,影片中種種偶然和急劇的變化,像是上演了一出荒誕鬧劇,而伍迪#8226;艾倫正是以這種看似不現實的夸張手法去渲染和提示觀眾去關注和反思現實。在此,他并非是在提倡“怎樣都行”的價值觀,而是打破人們對于是非對錯的程式化的慣性思維,如實地呈現當今世界的現實,以及關于人性的現實。例如,雖然他破斥了宗教信仰中的迷信,但他并不否認“基督教、猶太教、或其他任何宗教的教義都很好”,認為實際上“是那些專職人員把它們變成了公司業務”,而諸如“每個人都應該平等地分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倡議,也“都是很好的理念,但它們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都基于一個錯誤的觀念,就是認為人本質上是優秀的”。作為無神論的存在主義者,艾倫對人性持有很悲觀的評斷,認為“人類是愚蠢、貪婪、怯懦、目光短淺的蠕蟲”,“是個失敗的物種”。雖然他所涉及的話題總是比較沉重,但他講述的方式卻又往往舉重若輕、詼諧有趣。正如他本人說過的:“我想歸根結底,問題在于我憎恨現實,真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偏偏只有在現實里才能好好吃頓牛排餐。”[4]在嬉笑怒罵的同時,他又對紅塵俗世的癡男怨女充滿了關切和同情,時而當頭棒喝,時而婆婆心切,總在嘗試讓人看清現實,希望大家在現實的各種兩歧路口,能夠作出智慧的選擇。
參考文獻
[1] 科納爾,斯考伯編,《伍迪#8226;艾倫與哲學:你說我的謬論一無是處》[C],李宏宇譯,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10: 1
[2] 孫慰川,覃嫦,《論伍迪#8226;艾倫電影中的當代知識分子形象》[J],《當代電影》,2008(1)
[3] 王三豐采編,《我的電影都是偶然——伍迪#8226;艾倫談<賽末點>》[J],《電影世界》,2010(11)
[4] 斯蒂格#8226;比約克曼編著,《伍迪#8226;艾倫談伍迪#8226;艾倫》[C],紐約:Grove Press,1993: 50
作者簡介
殷瑋(1973— ),女,南京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
朱云(1980— ),女,南京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