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著酒香的威尼斯兵工廠

如果說地中海是中世紀時期世界經濟和貿易的中心，那么威尼斯共和國（公元687-1797年）就是這個中心的中心，而支撐這個中心的卻是一個造船廠——威尼斯兵工廠 （Venetian Arsenal）。它是威尼斯共和國政府所有、集造船和軍械庫于一體的復雜生產組織，位于威尼斯主島東部，建于1104年，1320年開始成為威尼斯最重要的造船基地，16世紀進入鼎盛發展時期。1797年，拿破侖征服了威尼斯共和國，也終結了兵工廠近700年的風雨歷程。

功不可沒的“酒福利”制度

威尼斯兵工廠是世界上第一個工廠，是工業革命之前世界上最大的 “原生態的、沒有機器的大型制造中心”，占地面積約有110英畝，占威尼斯總面積的15%，經常雇傭的工匠和工人多達2500人。在其16世紀的鼎盛時期，兵工廠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最有效率的船只和軍火制造者，雇傭的人數達到16000人，能在一天之內生產和裝備一艘商船或一艘軍艦，包括船上的武器、供應品，以及各種生活裝備等，而當時歐洲其他國家制造同樣一艘船則需要2個月的時間。

作為一個龐大、復雜的綜合性生產中心，兵工廠不僅是軍需品的貯藏庫，同時還是船只、繩索、船帆、硬件設備、火藥和大炮等物資的制造廠，生產了威尼斯絕大部分用于航海貿易的大型商船，以及政府海軍艦隊所用的船只，為威尼斯共和國帶來了可觀的財富和巨大的聲望與權威。正是有了兵工廠，威尼斯這一城市共和國才能成為世界強國達600年之久。

在中世紀農業經濟時代，大多數民族國家才剛剛出現，工業生產仍是以家庭為單位、以手工作業為主，歐洲還沒有出現任何有效率的制造業，只有行會組織。威尼斯兵工廠卻組織了成百上千、甚至上萬的勞動者集中生產。在工業革命尚未露出曙光之際，面對大型工廠制造的挑戰，威尼斯人如何組織生產？如何管理由師傅、工匠和學徒組成的員工隊伍，使其適應軍事色彩濃厚的兵工廠的工作節奏？如何安排和處理大量集中的物資資料？如何提高效率和達到組織目的？

從現代管理學意義上的理論和原理來說，我們可以為兵工廠找出許多行之有效、科學理性的管理制度，比較成型的制度包括：

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制度。兵工廠是政府所有，但委托給專門的經營和管理人員，兵工廠與政府之間建立了委托代理，以及控制和授權經營的關系；

集中生產與分工協作相結合。在兵工廠這個集中生產中心里，工廠內部的不同區域，按照分工協作原則，根據造船技術的順序，科學地規劃生產流程，建立了若干分工協作區，依靠專業性的工作群體，共同完成一艘船的組裝和配備；

采用了流水線生產方式。甚至利用運河優勢，實現了移動流水生產線，發展出一種“大批量的、人工流水線” 的戰船制造模式和方法，而現代的流水線生產方式，直到20世紀初期的福特汽車制造廠才能看到；

采取了標準化生產。所有造船的零部件是通用可互換的，標準化的零部件保證了船只組裝的準確性和吻合性。

另外，還有規范的會計核算制度，以及原料來源（如木材和植物麻）的壟斷控制制度等。

但這些僅僅是威尼斯兵工廠管理制度的一部分，這些剛性制度之所以能夠順利運行，卻是依靠一種表面上與造船沒有多大聯系的東西——葡萄酒。早在1997年，美國俄亥俄大學教授羅伯特·戴維斯（Robert C. Davis）就發現了這一有趣的現象，并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他認為，作為一個國有壟斷的大型企業組織，兵工廠能夠有效運營700年，其“酒福利”制度功不可沒。

如果說兵工廠與威尼斯共和國是生死與共的關系，那么葡萄酒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在“人工流水線”的軍事化作業系統中，既要讓造船工程師和工匠們適應工廠的工作節奏和勞動紀律，又要使其得到一定的放松和調整。管理層絞盡腦汁，想了各種辦法，最后找到了一種被認為比較有效的方式，那就是讓“葡萄酒”在兵工廠的生產和管理過程中發揮其獨特的作用。

汩汩之酒的浩大開支

以現代人的思維來看，喝酒是個人之事，而且絕對要與工作分開。在工作之時不讓工人喝酒以及關注與酒有關的事情，被認為是工業革命時代企業訓練工人隊伍的一個關鍵所在。但是，威尼斯兵工廠早在開辦初期的1107年，就認可并接受了工人喝酒的習慣，不僅允許工人在工作場所喝酒，甚至還鼓勵他們喝酒，這確實令人費解。

葡萄酒成為威尼斯兵工廠的福利制度始于1438年，經歷了15-16世紀的全盛時期，直到1797年才終止。這一制度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作為低工資補充的實物津貼，按不同崗位和等級，每個人都可以享受。一般來說，學徒和工人每人每天可分配2公升沒有稀釋的葡萄酒，工人和高層管理人員，每年的葡萄酒津貼，按等級從450-1800公升不等，占其基本工資的30%。二是免費酒部分，這是一種葡萄酒和水混合的“酒飲料”，人人可以免費飲用，每天提供2次。由2個人專門管理工廠特制的大酒窖，再由12個人把每天大約6000公升的“酒飲料”，拉到兵工廠的每一個角落，分發給所有造船人員飲用。

這是一項巨大的福利開支。每年需要維持50-60萬公升的葡萄酒供應，要花費共和國財政預算的10%左右，是兵工廠僅次于木材的第二大項支出。為了保證工廠的葡萄酒供應，兵工廠每年都要與拍賣市場上的供應商簽訂價格合同，以保證得到低價葡萄酒。久而久之，葡萄酒的供應制度變得與兵工廠的其它管理制度一樣行之有效，但偶爾也會被一些外力，如戰爭或穆斯林的海盜船所打斷，導致價格上漲。每當這個時候，兵工廠的執政官就會非常著急地與兵工廠的上院和下院商討對策，在他們看來，無論如何也不能缺酒，一定要保證工人的葡萄酒供應。為此，兵工廠的領導層會四處奔走，與里亞爾托市場 （Rialto）的一些小商人，或者是外國酒商簽訂合同，尋找充足、安全的葡萄酒源。

至1636年，“酒福利”制度已實施近200年。在這期間，威尼斯共和國面臨著奧斯曼帝國、土耳其人、羅馬人、法國人、西班牙人等侵擾，國力開始由極盛走向衰落。“酒福利”制度的成本開支，成為共和國政府的財政預算中非常突出的問題。酒窖管理混亂和免費“酒飲料”所引出的“免費搭車”的問題，更使成本不斷攀升，加劇了政府的財政負擔。

兵工廠有一個專門貯藏葡萄酒的大酒窖，但是由于管理無序，許多人可以自由進出酒窖取酒，取酒的數量和享用免費“酒飲料”的人員范圍都無法控制，工廠外面的各色人等混雜其中，渾水摸魚，致使酒成本和葡萄酒消費的數量迅速增加。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兵工廠管理層采用了當時一個名叫馬林·安東尼奧的酒窖助理人員發明的一個成本比較小的“酒泉”裝置。于是在1636-1637年間，兵工廠的中心區域建起了一個大酒池，并安裝了三個直徑1英寸左右的出水口，通過出水口用銅管接到各個指定地點，建造了從酒池通向各個休息地點的類似自來水龍頭的“酒泉”，供工人免費飲用“酒飲料”，酒窖管理員和助理的任務是每天保證酒池里有充足的酒供應。“酒泉”的好處是避免閑雜人員隨意進出酒窖飲酒，并防止工人們盛酒時把手伸到酒桶里，把酒弄臟，以及避免酒兌水時的漏出損失。

“酒泉”建好之后，有一段時間確實減少了兵工廠的酒的開支成本，但不久以后，成本不斷增加的趨勢又出現了。因為“酒泉”的“酒飲料”是對所有造船工人開放的，也沒有時間限制，路過的人不管是否需要都會喝上一口，矗立在工廠中心地帶的“酒泉”，本身就對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誘惑。

1640年，兵工廠不得不請調查和審計人員進行監督檢查。通過對會計賬本的研究，審計人員發現，15世紀時每人每日消耗的葡萄酒約為2.5公升，到1615至1619年人均消耗量為3.2公升，但是自1635年以后，每人每日消耗的葡萄酒卻高達5公升。有人甚至每天喝半公升白蘭地，這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從當時情況來看，半公升白蘭地相當于共和國政府給予每個海員定量配額的3倍，是當時城市居民和普通勞動者消費量的2倍。面對如此狀況，他們無法解釋。

管理人員也很難辦，因為喝酒已經成為兵工廠的日常事項，很難取消或改變，只能進行制度上的改革。調查人員曾經做了一個實驗，在兩個星期內采取了不同的用餐制度，比較一下酒水的成本。當時工廠有1700人，有一個星期允許他們在廠內吃午飯，可以隨便喝酒，但上班時間不能隨便喝酒；另一個星期，全部人員都在廠外用餐，可以帶一些酒水出去。結果是在廠外用餐的那一個星期，節省了20%的酒成本。以此估算，一年下來至少能節省40%的開支。但在那時，要在1個半小時的時間里，把紀律觀念比較差的工人再次集合起來進入工作狀態實在太困難了，管理層最后還是放棄了這一改革計劃。

“酒泉”已經成為兵工廠的特殊設置，不光是兵工廠的人員可以享受，外來參觀人員、政府官員、軍艦上的海員和水手、廠外的城市公民等，也都隨時品嘗。慢慢地，“酒泉”成為政府的一個公共設施，是威尼斯共和國富有的象征，是政府對外傳遞信息的一個窗口。

因此，管理者從許多方面尋找酒成本高漲的原因，卻對眼前源源不斷的“酒泉”視而不見，沒有人會把“酒泉”與成本增加的問題聯系起來，“酒泉”的潺潺酒水一直流淌了將近160年，威尼斯兵工廠一直都彌漫著葡萄酒的芳香。

“酒福利”和“酒泉”的獨特作用

與威尼斯兵工廠共存亡的“酒福利”和“酒泉”，使共和國政府的開支越來越大，兵工廠的成本已經無法控制在理想的范圍之內。特別是在18世紀威尼斯共和國走向衰落之時，更是不堪重負。人們不禁會問，威尼斯共和國為什么愿意把越來越緊張的資源用在了表面看來沒有產生什么效果的事情上？“酒福利”和“酒泉”在兵工廠的運轉中，到底發揮了怎樣的特殊作用？

無可諱言的是，最初的 “酒福利”制度確實是一種激勵機制。因為當時的工資比較低，每月的葡萄酒配給，以及每天免費的“酒飲料”，對于管理者、造船工程師、工匠和工人，以及所有與工廠有聯系的人來說，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激勵效果。但管理者知道，葡萄酒的作用不僅僅是一項福利，也并不完全是為了“解渴”，它還是一種“興奮劑”，可以使人精神振奮，消除疲勞，恢復體力，特別是對于經常長時間加班的工人來說更是如此。因此，為了完成生產任務，兵工廠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將這項制度堅持下來。如此看來，表面上與造船沒有多大聯系的“酒福利”，與造船工作卻是如此密切。所以，當管理者考慮造船廠成本時，很自然就會把酒成本支出，與工資和薪酬支出列在同一個表格中。

在后來的實施過程中，“酒福利”制度又發揮了企業文化和人際關系的社會性作用。葡萄酒成為威尼斯兵工廠長期穩定運營的潤滑劑，形成了以兵工廠為中心、以“葡萄酒”為紐帶的企業文化氛圍和社區環境。

管理者知道當地人有喜歡喝葡萄酒的習慣，如每當船只造好之后，大家慶賀之時總是開懷暢飲；每當船只起航或下水出海之時，也常常是喝酒餞行；工人休息時還喜歡舉行喝酒的狂歡活動。兵工廠的管理層順應了這些習慣，把喝酒當作一件積極的事情來運作，決定給直接或間接為兵工廠服務的人提供“酒福利”，以及免費提供“酒飲料”。如屠宰場的屠師，為共和國商船和軍船服務的海員、水手，以及自由劃手等，都可以享受到“酒福利”制度。

對于兵工廠的造船工程師、工匠和工人來說，酒是個人生活的福利，是生活水平的體現，是家庭和諧的媒介，是個人、家庭和工作場所聯系在一起的重要因素。酒不僅僅是一種激勵措施，一種興奮劑，更是一種社會性的集中體現。通過“酒福利”和“酒泉”，造船人把兵工廠看作“世外桃源”和“安樂之鄉”，他們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威尼斯共和國。他們不僅造船，而且還在海上為共和國服務，可以是軍人、消防員、破冰者、救援人員，以及多才多藝的匠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造船人與共和國建立了緊密的社會契約關系。

在威尼斯共和國國力衰微之時，周邊的新興強國不斷快速成長，在強手如林的世界里，兵工廠及其“酒泉”就成為威尼斯共和國進行防衛自保的有力工具。“酒泉”成為一個花錢的“符號”，發揮了一種象征性的政治作用。當有國外使節來訪時，兵工廠和“酒泉”就是來訪者必去之地，威尼斯共和國要通過“酒泉”向外部傳遞一種信息——威尼斯是一個神話，兵工廠是一個傳奇，工人在工廠里是那么自由快樂，每一個工作的人，他們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威尼斯共和國具有無窮的財富，喝酒是免費的，是君王的慷慨給予。

從“酒泉”不斷流出的葡萄酒，就像是從國家的“心臟”流淌出來的血液一樣，是維持威尼斯共和國這個巨人生命不可或缺的東西。共和國君主的莊嚴和神圣，都外化在了政府壟斷的兵工廠及其“酒泉”之中。

因此，雖然兵工廠的“酒福利”和“酒泉”的開支浩大，但是越到共和國后期，越是沒有人敢提出取消這些制度和設施，吝嗇的貴族們一次次坐下來商討兵工廠的預算，但是他們從沒有認真想過要關閉“酒泉”。因為他們知道，從前近代時期最大工廠的“心臟”流出的汩汩之酒，所花費的每一個子兒都是值得的，它給威尼斯共和國帶來了不斷往來的對外關系，表面上延續著它昔日的輝煌，它讓造船廠的工作環境得以井然有序，平靜而安穩，它使公民之間建立了和諧的人際關系……直到1797年，威尼斯共和國衰亡之時，人們還相信：“酒泉”是不會干枯的。與這樣的效益相比，“酒福利”制度和“酒泉”的成本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歷史上，還沒有一個企業如此發揮過葡萄酒的妙用，它成為兵工廠有效營運和管理的潤滑劑，成為一項人力資源管理的創新制度，成為企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企業員工關系的紐帶和兵工廠的形象代言工具。不過，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兵工廠的“酒福利”和“酒泉”的作用卻被擴大和異化了，它不再是兵工廠一項簡單的管理制度，它承載了超出其企業管理的其它責任和使命，這項制度措施演變為國家對外交往、政治宣傳和傳遞某種信息的窗口和渠道，這一點也許是工廠管理者不曾預料到、也無法掌控的，甚至與制度建立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威尼斯兵工廠前后存續了近700年，經歷了從中世紀到近代的漫長歲月，后來由于外部環境的改變，才被迫停止營業。但是工廠遺址一直保留下來，至今還是威尼斯著名的旅游景點，以及輪船博物展覽和研究中心。

威尼斯兵工廠是現代綜合制造中心的先驅。它是海上強國威尼斯共和國的中心，它制造的商船隊和軍艦控制了地中海的商業路線，稱霸地中海達數百年之久，為威尼斯這個城市共和國的繁榮發揮了主導作用。在文藝復興法時期的威尼斯，它是一個財富、權力和繁榮富強的化身。滿園飄香的葡萄酒，讓兵工廠和威尼斯成為了一個歷史傳奇和神話。

巫云仙：中國政法大學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