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龍虎斗”：一位不受歡迎的詩人

1924年4月12日，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抵達上海，在中國最重要的現代知識分子梁啟超的安排下，泰戈爾開始進行巡回演講。在19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后不久，泰戈爾便成了一位聞名遐邇的文人；同時，在一個幾乎被西方學者和學院所統治的學術環境中，他也是來自亞洲的唯一聲音。就如魯迅（Lu Xun）在1927年指出的，“讓我們看看那些噤若寒蟬的民族吧——我們能聽到埃及的聲音嗎？我們能聽到安南（Annam，今日越南）和朝鮮的聲音嗎？除了泰戈爾，我們能聽到來自印度的任何其他聲音嗎？”

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Yasunari Kawabata） 曾回憶道：“這位詩人穿著寬松的印度服飾，有著圣人般的五官和外貌、長而濃密的頭發胡須和深邃銳利的眼神。他的一頭白發輕柔地散在前額兩側；他兩鬢的胡子和頭發連為一體，看起來像個來自東方的老巫師——這一切都讓當時還是個男孩的我印象深刻。”

從日本到阿根廷，世界各地的演講大廳都擠滿了人——他都在等待著泰戈爾的到來。1930年泰戈爾訪問美國時，總統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在白宮接待了他；《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發表了21篇有關印度詩人的報道，其中包括兩篇采訪報道。泰戈爾的演講具有預言的性質，而人們對此也抱有高度的熱情：美國人的現代文明，是建立在對金錢和權力的崇拜上的，而這種文明的本質則是具破壞性的，是需要東方的精神智慧去加以調節的。

當來到中國時，泰戈爾表達了他對西方文明的質疑，并告誡亞洲人不要拋棄自己的傳統文化，但是這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印度詩圣泰戈爾終于抵達了！”，小說家茅盾（Mao Dun）在上海一刊雜志中寫道，“人們用‘雷鳴般的掌聲’向他表示歡迎。”茅盾曾翻譯過泰戈爾的詩集；但在他那充滿敵意的激進分子化身下，他對印度詩人可能給中國青年帶來的不良影響愈發擔憂。

茅盾警告道，“我們絕不歡迎大聲贊揚歌頌東方文明的泰戈爾。軍閥混戰和帝國主義帶來的內憂外患，已經使得我們沒有時間去做夢了。”抵達中國后短短數天，激進分子就開始向泰戈爾叫囂：“滾回去，喪家犬！”

對大多數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人而言，印度是個典型的“消失的”國家，一個內部積弱，外部遭侵略者剝削的國家。普通的中國老百姓無不對印度的自甘墮落嗤之以鼻：來自孟買的帕西商人（Parsi businessmen）充當了英國與中國鴉片貿易的中間人；在上海、香港、漢口的通商口岸，錫克警察（Sikh policemen）則被他們的英國主人命令定期地對中國群眾施暴。印度的馬德拉斯第37步兵團（37th Madras Native Infantry），曾經出現在中國的愛國故事——戰勝英軍的三元里抗英事件（Sanyuanli episode）中。1841年，近 3000名印度士兵協助英國吞并香港。來自旁遮普邦（Punjab）的穆斯林壯丁，則在后來被招募到殖民地香港和新加坡充當駐軍。

毫無意外地，描述印度和印度人的歧視性詞語在十九世紀末期成為了中國市井文化的一部分。1886年，一位中國作家把錫克人形容為“紅頭蒼蠅（red-headed flies）”，并借此暗諷他們的紅色頭巾。

當然也有例外。1900年，西方列國的不斷入侵激發了一場清政府支持的義和團運動（the Boxers），這也使得中國幾乎與整個世界為敵。來自數個國家，包括日本在內的兩萬大軍攻入北京，以解救被圍攻的使館區和遭掠奪的城市。在英國的分遣軍隊中，一位名叫卡達哈爾·辛格（Gadadhar Singh）的拉杰普特（Rajput）士兵認為，即便義和團的粗暴行為“使得整個中國和清政府蒙塵”，他們對西方帝國主義勢力的堅決反對也是令人同情的。

“雅利安人（Aryan）土地上的耀眼太陽經已西沉，”在接近中國沿海的旅途上，辛格在他的日記中寫道，“而屬于中國的那一輪明月是否也將熄滅呢？”辛格對中國的第一印象來自于北京近郊——饑餓不堪、瘦骨嶙峋的中國人住在被廢棄或是被摧毀的村莊中，殘破的房子上飄揚著法國、沙俄和日本掠奪者的國旗。

“我的心沒有必要被憐憫觸動，”他補充道，“因為我是來和中國人打仗的。但是……我感受到一股與生俱來的與責任無關的感情。”辛格意識到，中國人同許多印度人一樣，是佛教徒，所以，“鄰居與其他亞洲國家的居民，彼此的膚色、習俗和禮儀，”他寫道，“沒有太大的區別。為什么上天對他們降下如此的災難？”

1916年，在途經香港時，泰戈爾親眼目睹了錫克人毆打中國苦力的一幕。震驚之余，他認為這種“奴隸的宗教”使得英帝國和印度的合作已經變味，后來泰戈爾也以此為題材進行了創作。“當英國人從中國手中搶走了香港，”泰戈爾回憶道，“他們肩負起了侮辱中國的責任。”

印度，先是被征服，而后又遭到精神殖民，對穆斯林活動家和思想家哲馬魯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Afghani）而言，印度對自身文化遺產的陌生之情才真是危險的事。印度的哲學與文學，只有懂梵文（Sanskrit）的婆羅門學者（Brahmans）才能閱讀；是歐洲人發現了這一典籍，并將它翻譯成了英文和德文——從而讓接受西方教育的印度知識分子，能充分地認識自己祖國的文化遺產。

自莫臥兒（Mughal）帝國在16世紀建立以來，印度就持續不斷地歷經外族統治；而其內部則沒有能夠統一國家的統治階級。過思考亞洲的命運，梁啟超認識到，印度在國際上爭取平等和尊嚴，是一個失敗的、可怕的“喪國”故事。很可能，中國處于重復印度命運的危機中，因為中國人喪失了爭取共同利益或民族團結所需要的理性——而這種理性也是讓歐洲得以強大繁榮的基礎。

許多印度人都堅信不疑地將中國視為一個可能解放和重塑亞洲的盟友。為了挽回義和團帶來的災難，清政府建立了現代化的西式學堂，引進了西方的課程并派送中國學生到歐洲、美國以及日本留學，藉此接受到了現代科學、工程、醫學、法律、經濟和軍事技能方面的知識。

章太炎后來流亡日本，他在那里創作的作品提到了自己和流亡東京的印度革命者之間深厚的情誼。他也深信，只有游擊戰術才能將英國侵略者趕出印度。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包括孫中山在內的中國一些主要領導人和活動家，都協助過印度革命家，特別是那些經常在上海和香港中轉的加達爾（Ghadar Party）黨員。當時，一艘載滿移民前往北美的客輪在溫哥華被拒，乘客都絕食以表抗議，然后在返回加爾各答的途中，船上的乘客被射殺，在中國的錫克教徒也因此產生了強烈的反英情緒。新加坡的一群印度士兵發動兵變，這也是1857年以來英軍中爆發的第一次反殖民兵變。

然而，讓中國人和印度人失望的是，那些“喪國”的精英依舊效忠于英國。比卡內爾王公，他于1900年抵達中國，并代表英國去鎮壓義和團運動（幸運的是，因為他遲到了，所以他沒能殺害任何中國人）。歐洲在1914年爆發戰爭時，王公向印度統治者獻意投誠，并聲稱自己“愿為國王傾其所有，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近80，000名印度士兵戰死在了中東和歐洲戰場上。而王公本人則僅僅經歷了一場平淡無奇的小戰爭。在1915年撤回印度探視自己生病的女兒前，他參與了蘇伊士運河（Suez Canal）一帶爆發的一場小沖突。在巴黎和會的談判桌上，他甚是引人注目——他戴著鑲滿寶石的紅頭巾，長著卷曲的胡須，這都讓他看起來很兇，而他也堅持向各方談判領袖展示臂上的老虎紋身。（這給法國領袖克萊蒙梭（Clemenceau）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于1920年到比卡內爾打獵，這也讓他得以展示自己在巴黎和會上唯一的正面收獲：兩只死老虎）。

在巴黎，王公為守住諸如比卡內爾王國一類的半自制特權做出了激烈的斗爭，而也只有英國人假惺惺地愿意讓他繼續在和平的環境下“打老虎”——他們舉出了一系列有關印度獨立自治的模糊前景。當時，毛澤東同許多中國人一樣，都密切地關注著巴黎和會，他也寫道，“印度為她自己贏得了一個言而無信的伙伴”，然而，“他們的要求卻沒有得到批準。”

在巴黎和會上，盡管中國的代表得以被認真對待，但回國后他們仍深深地感到屈辱。從柏林、巴黎、倫敦、紐約和莫斯科深造回國的中國青年，他們的普遍共識，是摒棄儒家傳統，希望中國效法西方，并成為一個強大、自信的國家，并對到訪中國的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和約翰·杜威（John Dewey）推崇備至，他們認為二人在科學和民主方面的信念能將中國引向自我救贖的道路。所以，在1924年，他們中間，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去聽一個另類的印度詩人滔滔不絕地講西方文明和舊亞洲的傳統美德了。

接待泰戈爾的梁啟超，早已習慣年輕的激進派對其進行攻擊，而與他命運相同的，還有泰戈爾在中國的翻譯，浪漫派詩人徐志摩——他受到的侮辱也是不計其數。

不論是持儒家思想還是佛家思想的人，對于中國存在于現代世界中的必要性都不置可否，而且他們也試圖對革新派和保守派提倡他們的類宗教理想（quasireligious ideal）。例如，革新派的太虛和尚（1890-1947）就曾試圖為中國的佛教奠定一個世俗的方向，讓寺廟、學校和世俗社會階層去體恤窮困且沒受過教育的中國人。

然而，這對于年輕的激進分子來說顯然不夠。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的胡適，是教育家約翰·杜威的學生，同時他也是一個“純西式”的自由主義者。胡適認為中國是個軟弱和被動的國家——它被自身和政治的環境所束縛，這些人的思想將永遠無法滿足中國人的精神渴求。共產黨決定通過它旗下的各種雜志發起反泰戈爾運動。“我們必須警告他們，”陳獨秀在寫給中國青年的文章中寫道，“不要被印度化——除非你們也想像印度人那樣，有朝一日將自己的棺材埋在被殖民主義者踐踏的土地里。”

這場充滿火藥味的論戰，由于西方將中國和印度劃分至世界上的不同層次而充滿懸念，因此，當泰戈爾在1924年“踏上西方帝國主義的門戶城市上海”后，就像茅盾寫的那樣，他引發了一場政治風暴，這也向其他人預示著，這之后將會有更為猛烈的——或將永久改變亞洲版圖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