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6日的上午,王一民兄來到我的工作室,送來兩大本沉甸甸的《文集》,還有那熟悉悅耳的爽朗的笑聲。隨后,羅龍炎和李寧寧君陸續來到,一邊交談,一邊喝茶。“話引子”源于文集的出版。一時間,親切、隨意和自由的放談之聲,充滿了一屋子,久久難以散去。記得數年前的一個晚上,一民兄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坐下來就發感嘆:“過去整天搞政治,現在整天忙經濟,如今偌大的九江,想尋幾個朋友聊聊文化,卻找不著人呀!”這是一個文化人的哀嘆。我一值記得這段話。
翻閱目錄,有詩歌、戲劇、散文、評論,更有“鄉情·鄉音·鄉思”三部曲等多部電影劇作。不是單一的詩人或電影劇作家,而是貨真價實的文學家或作家。
關于王一民的詩,早在上世紀50年代末,我剛進入大學時,就從《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和《詩刊》等權威報刊上,拜讀了他的組詩《鄱湖漁歌》。或許因為老鄉和同學的關系,或許因為共同愛好文學的緣故,或許都是同時代的年輕人,讀王一民的詩感到極其親切和親熱,并抄錄在冊。清新、明快、簡潔、激情的詩章,伴隨新中國第一個十年大慶,好評如歌,傳遍大江南北,奠定他青年詩人的地位。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談起王一民,常提到他的組詩《鄱湖漁歌》。好的作品便留下了其作者的生命和腳印。那也是他文學創作的一個高峰。當時九江幾乎沒有人能連續在國家級文學報刊上刊登作品。王一民成為了一面旗幟。
漂泊他鄉二十年之后,重返九江。結緣文學,我與一民兄在九江市文聯和九江市作協多有交往。伴隨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的春風,上世界80年代九江市的文學創作十分活躍,文學朋友十分團結且有強烈的進取心。一民兄轉行電影文學創作?!多l情》一炮打響,獲得1981年度百花獎最佳故事片和文化部優秀影片獎,震動江西。故鄉引其為自豪。這時的王一民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上世紀80年代初,電視尚未普及,看電影成為大眾文化活動的首選。結伴進電影院那是平常事。當時的九江師專每逢周末,或者拿到新片子好片子,就在操場上架起銀幕,師生吃完晚飯自帶凳子去看電影,幾百人上千人擠在一塊可熱鬧了。一道令人懷念的風景線。《鄉情》走進校園,文科學生更是津津樂道。兩年后,一民兄創作了《鄉音》,以其嫻熟的藝術功力和獨特的藝術魅力,征服了影壇,獲得1983年度文化部優秀影片獎和金雞獎最佳故事片,再次引起了全國轟動。大家知道,“百花”是全國觀眾投票的獎,“金雞”是行內專家投出的獎。在短時間內,他連續獲得全國電影界的最高獎項,這是一個奇跡。隨后,《鄉思》面世。王一民完成了他的“鄉土三部曲”,標志著他的文學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因而,也贏得了全國著名電影劇作家的稱號。在新的時期,他又成為了一面旗幟。
不過,此時的他,不再孤獨了。上世界八九十年代,九江熱衷電影文學創作的還有畢必成、胡春潮、王賢才等人。他們不時帶來電影力作,與觀眾見面。尤其是畢必成的《廬山戀》,享譽全國,好評如潮,甚至還推動了廬山九江的旅游發展。那時的九江,被人戲稱為中國“電影創作之鄉”。小說、詩歌和民間故事也被帶動起來,水漲船高,走出了江西。九江文壇忙乎了好一陣、興奮了好一陣、熱乎了好一陣。之后,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泛濫,在一個金錢掛帥、精神缺失的時代,那些有良知的文化人和立志文學的朋友,也經不住誘惑,耐不住清貧,一個個離開了九江這個碼頭,漂泊他處了。九江的文學群體散了,文學創作必然滑坡。唯有一民兄堅守潯陽,忙乎電影、電視,還有詩歌、散文。獨木難撐大廈,難以召回昔日的輝煌。那些流散到南北大都市的文學兄弟,近來可好?你們還在創作嗎?是否留下了自己生命的腳印?我想念你們呀,兄弟!特別想閱讀你們的新作。
王一民文學創作的兩個高峰,一個是以《鄱湖漁歌》為代表的詩歌創作;一個是以《鄉情》、《鄉音》為代表的電影文學創作。它們都走向了全國。兩個高峰的文學創作有個共同的特點,它的背景都是鄱陽湖。他寫了鄱陽湖的水、船、漁、蝦,天、云、霧、雨,美的生態和生態的美。他寫了鄱陽湖的人、情、事、史,美的人文和人文的美。他寫了鄱陽湖的愛、恨、甜、苦,美的感受和感受的美。因為,王一民幾乎一輩子都生長和生活在鄱陽湖畔。誠如他在“自序”里寫的那樣:“因為生長在鄱陽湖邊,喝的是湖中水,吃的是岸邊糧?!笔芹蛾柡o了我們生命,是鄱陽湖養育了我們。人們常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也可以說,我們的生命之根,深深扎在鄱陽湖中。
這對于文學創作、對于一個作家,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回答是肯定的。我們還是用一民兄自己的話來作答吧?!耙粋€人的被窩在哪里,他的腳跟就在哪里。腳跟就是立場,決定視點和情感?!薄耙郧氨M管在鄉下呆得長,人在下面,地位還在上面,是領導農民干這干那。自己當了農民就不同,是作為一個社員受生產隊長的領導,他分配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而且還擔心他不滿意。這樣我就和群眾站在一條線上,從同一個角度看事物了?!薄斑@是我第一次和普通農民一道,用同一視角看人,感受與從前大不一樣。日復一日,逐漸感到更多的東西?!弊骷业牧鍪顷P鍵。立場決定作家的視角與情感。
同樣一個廬山,為什么在不同作家的筆下,會呈現出不同的藝術風貌與藝術風采呢?奧秘被蘇軾發現:“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詩人的立場不同,視點和情感不同,筆下的詩文就千差萬別、千姿百態了。大家稱贊廬山詩文、廬山文化。我以為,廬山文化的特質之一,是“貶官文化”。陶淵明、蘇東坡、白居易、李白、朱熹等等,都是被貶的時候、落難的時候,沿著長江、鄱陽湖來到廬山。官帽沒了(或者官帽變小了),放下了身份,與平民百姓平等交往交談交流交心了。立場變了,視角變了,情感變了,寫出來的文學作品便具有了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作品,必然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李白得勢時,呆在京城,效力權貴,歌功頌德、粉飾太平,這些“升官文化”的作品,哪來的藝術生命力?連李白自己都厭棄。凡是遵命之作,“在規定題材中規定時間內完成文本”,還有拿著他人的鈔票,去涂鴉那些“傳奇”人生、“傳奇”故事的作品,都注定是短命的文學垃圾,不可能流傳開來和流傳下去的。因為,那不是作者的精、氣、神,那不是作者生命的腳印。
王一民生長和生活在湖口。什么是湖口?鄱陽湖口。鄱陽湖與長江交界處。現在人們介紹九江,喜歡說什么名山、名湖、名樓等等,真的沒有意思。這里的“名”是一個沒有個性特點的模糊概念。我也是湖口人。在我的眼中,湖口是一個獨特的地方。它是中國第一大江長江與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的交界點上。它是亞洲第一大江長江與亞洲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的交界點上。什么“名”?中國唯一,亞洲唯一,無法比擬。何以為“江”?何以為“湖”?關鍵在“水”?!八笔鞘裁??水是生命之源。這個地方水源充沛,就成了魚米之鄉,就成了交通要道,就有了城鎮碼頭,就有了多元文化,就有了人文底蘊。
山水之鄉,各有特色。有內陸文化、海洋文化之說。前者似乎容易構成保守與封閉,后者似乎容易推動兼容與開放。因為“水”的特質是流動。鄱陽湖的水、長江的水,在湖口匯合,一道奔向大海。而湖口的上游和下游有更發達的文化,相互學習與交往就能推動人的進步與文明。它是一個開放體系。所以,我們要感恩這條江感恩這個湖。王一民的詩歌,王一民的電影劇作,不僅寫了這條江這個湖,寫了生活在這條江這個湖邊的人,寫了這條江這個湖的情感與文化,更寫了作者對這條江這個湖的敬畏與感恩。因之,王一民的詩歌與電影劇作,就具有了濃郁的地域色彩。評論了《鄉情》、《鄉音》創作的成功,著名電影評論人鐘惦棐與王一民長談中指出:“它為什么引起電影界的注意和群眾的喜愛,就在于你把直接感知的生活寫進了劇本,你的感知是有質量的?!彼云湟鞒奶飯@牧歌,為我們帶來江南水鄉美麗風情,令人耳目一新?!薄霸诋敃r的中國銀幕上又別具一格”。鐘老更進一步剖析:隨著社會生活由政治上撥亂反正進入到大規?,F代化建設,文藝的基本主題也逐漸由功利的政治文化外顯層次,發展到宏觀的民族文化的深隱層次。作家紛紛開始注意由于經濟生活方式的轉變而牽動的社會心理、社會倫理等多種社會生活層次的文化沖突,并自覺地把民族風情引進自己的寫作,借以傳導時代變革的動律。《鄉情》、《鄉音》正是這種審美思潮的產物。同時,鐘老又嚴肅指出:“《鄉思》就犯了從意念出發的毛病,出現審美失誤。為了突出周涼姑的自強自立,便揉進了人為的因素,用意念取代了感知。在這部作品里,風格上有些白描不白,淡化不淡,丟失了濃郁的鄉土氣息,落入了‘應該如何’的歧途,主觀地強化人的意志力。”這些力透紙背的話語,不僅高度評價了王一民創作的得失,更體現了文藝界的前輩對中青年作家的關愛與指點。它道出了文學創作怎樣從“功利的政治文化外顯層次”,“發展到宏觀的民族文化的深隱層次”的真諦。真正的文學,它不是生活的圖解,意念的闡釋;它只能是一種艱苦的審美活動和高質量感知的藝術再現。
我們擁有長江、鄱陽湖,還擁有廬山、幕阜山。我們天天生活和生存在這些水的身邊,我們真的了解它理解它們嗎?蘇東坡說“不識廬山真面目”,陶淵明說“不求甚解”,為什么“不識”?為什么“不求”?不解決這個問題,文學創作怎么會形成自己的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格?王一民曾與文學朋友李志川,探討鄱陽湖文學問題。他說:“我對鄱陽湖了解太膚淺了。深邃的湖里蘊藏的文化寶藏是我一輩子也撈不盡的。”其實,一民兄對鄱陽湖及其文化是有自己的思考的。“這三千多平方公里面積周邊幾十個縣市的鄱陽湖,文化底蘊究竟是哪些?我說:是不是可以這樣認識:鄱陽湖匯集了贛江、修水、饒河、信江四條水系,這四條大河兩岸各有出產,自然而然地出現了物產的集散地,形成重鎮,古代以來就有瓷都景德鎮,藥都樟樹鎮,木材沿山鎮和擁有幾十個省市會館的商埠吳城鎮。那么,出沒鄱陽湖的就不僅僅是漁民船民,連毛澤東的《送瘟神二首》也應是鄱陽湖文學?!闭且驗橥跻幻駥蛾柡八幕钡纳钊胨伎寂c把握,他的詩歌與電影文學作品,尤其是眾多女性形象身上,顯現出一種柔細、柔腸、柔情、柔韌、柔美的特質,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記。這是水的柔性的延伸。
當年九江有“文壇雙雄”之說。畢必成腦袋靈光,寫東西很快,很會編故事,電影劇本一個接一個,《廬山戀》也在全國獲獎,還有《被告山杠爺》等,有全國影響。王一民的電影創作,似乎更重質量,不趕速度。于是,圈內又傳出一種說法:畢必成一年三個電影劇本,三個管一年;王一民三年才一個電影劇本,一個管三年。這當然是一種朋友式的調侃,評價并非準確,不必認真。縱觀《王一民文集》兩大本(電視劇創作未收入),體現著他的為人為文的特點,不喜歡追求數量與速度,卻拒絕平庸,難得一顆“平常心”。在急功近利,滿世界求“快”的信息時代,我們是否需要撫慰一下不安的心,讓心靈安靜下來?!我們是否需要讓生命的腳步慢下來?我們是否需要慢慢走,好好欣賞路邊的一切風景?車走得飛快,人走得飛快,靈魂卻往往跟不上,生命的腳印難以留下。從而,高質量的文學也難以誕生。長江的水、鄱陽湖的水,在常態下,都是靜悄悄地緩慢流淌,奔向東海不回頭的。
當年,我的老師徐聲揚先生,看了《鄉情》、《鄉音》等作品,書寫一副對聯《贈九江文聯王一民主席》,表達心意:
一字千金,不獨鄉情三部曲;
民生國計,常懷廣廈萬間心。
責任編輯: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