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白是一首詩,一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詩——有了多少無奈無以言說,才有了“此處無聲勝有聲”;有了多少感慨難于形容,才有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空白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結果。空白不是“一無所有”的虛無,而是一種“無中生有”的創造——先哲說,“無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空白,滋生了世界萬物。它是宇宙之源。遙想當年混沌初開的洪荒時代,我們這個星球曾經空白得一無所有。但是,面對今天這色彩斑駁的一切,有誰還敢去懷疑當年的空白呢?
來的終于來了,去的也終歸要去——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從空白中來,最后又走向茫茫的空白——只有到了“白茫茫一片”的時候,大地才會“真干凈”。空白讓人遠離囂張而歸于理性,讓人遠離躁動而歸于清醒,遠離虛偽和無序而歸于老實和自律。
空白自有空白的好處,但是,空白有時也會讓人產生一種不負責任的隱忍。看看多少紅塵的失意者,最后的歸宿大致有二:一是歸隱田園,寄情山水,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者陶淵明是也;二是遁入空門,找一深山古剎,朝鐘暮鼓,青燈黃卷,獨臥古佛旁——想想吧,一旦到了這種田地,他們的內心該有多么的空白啊!如“八大山人”之流,身為皇族貴胄,面對社會,除了隱忍,除了“兩眼向青天”的孤傲之外,還有匡扶社稷的責任嗎?
當然,還得有另一種說法——如果真是到了這種田地,那么,空白也就成了一種意境了。
不過,真的要想跳出五行外,進入這境界,須得要有大徹之后的大勇氣,須得要有割舍昨天的真勇氣——陶淵明是有勇氣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勇氣讓他最后走出了縣衙,掛印而去躬耕隴畝,而去“晨行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并且讓他有了“覺今是而昨非”的感悟和覺悟。
賈寶玉的出走就不僅僅是他的勇氣了。他最后的出走,是他在經歷了大悲之后的大勇,也是他經歷了大徹之后的大悟。林妹妹死了,“花落人亡兩不知”,何不空白?能不空白?也只有空白!
古往今來,勇氣不足者,最終無法走出樊籠者也不乏其人。
就說大詩人李白吧,盡管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苦惱和慨嘆,但最后還是沒有能夠放鹿青崖。因為他總想有朝一日,又能“一日看盡長安花”。
又如詩人王維,世稱“詩佛”,也不過是浪得虛名。盡管他羨慕的是那種“山中無日月,花開花謝總春秋”的日子,但面對紅塵的誘惑種種,他卻顯得那樣的貪婪和脆弱,做得那樣的難割難舍,若即若離。最終也就只能是寫寫那種“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句,跟他的粉絲們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
嗚呼——空則空矣,白則難矣!
我寫空白,并非我想空白,是因為我難空白——即使是更深人靜,落下窗簾之后,我也永遠做不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總也會有一種“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感覺,讓自己“斬不清,理還亂”,讓自己“欲說還休”,到頭來,也就只能是學學詩人王維,寫寫“空白”而已。
這,大概就是我和許多人共同的悲哀吧!
2
“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在讀過的古詩中,我很喜歡這兩句。這兩句詩出自宋代黃庭堅的七律《寄黃畿復》。原詩如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癉溪藤。
這是詩人一首懷念友人的詩。這兩句如果用現代漢語翻譯一下,意思就是說——難忘桃李盛開、春風吹拂,我們一起暢飲的日子;在這細雨孤燈的長夜,我深深地思念飄泊江湖十年的摯友。
當年,詩人與友人分離已經十年,各自飄泊江湖。此時,他想到清正廉潔、才華橫溢的友人委曲于窮鄉僻壤,特作此詩以表懷念。這兩句詩就成了這首詩的點睛之筆。此聯被他同時代的大詩人張耒稱為“真奇語”(見《王直言詩話》)。上句用“桃李春風”的良辰美景襯托出當年友朋飲酒聚會的歡樂。下句抒發別后思念之情。“江湖”二字,點出了十年中兩人都飄泊流離,遠離京都,每當不眠之夜,綿綿細雨,獨對孤燈,常常引起懷友的深情。二句形成歡樂與悲哀,暫聚與久別的對照,不用一個動詞,卻創造了對比強烈的獨特意境。
不知是什么原因,有時候,詩的魅力是無窮的,她會讓你莫名其妙地潸然淚下,也會莫名其妙地讓你躊躇滿志。詩的功能大概就和酒一樣,總會讓人莫名其妙地興奮或者消沉。這兩句詩對我來說,其功效的確如此。每當我吟誦的時候,總讓我想到了許多許多……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如果是一聯寡淡無味的詩句是不可能有這種功能的,只有像上面那樣的詩,才能有這種功效。因為這樣的詩里面,蘊藏著無窮的空間和人生的滄桑,可以讓人回味無窮,讓人浮想聯翩,讓人尋尋覓覓,找到自己心中想說而無以言表的話。
不過,話還要說回來,一個人在解讀詩句的過程中,除了詩句本身的魅力之外,還得要有自身的閱歷作回應。如果一個沒有閱歷的人讀到上面的兩句詩時,也許會無動于衷,不會有我這樣的“喜歡”了。所以說,詩人在創作時是一種創造,而讀者在閱讀詩句時,同樣是一種創造,是詩人那種創造的延續和拓展。古人所說的“詩言志”,我想應該有兩種理解——一種是以己之詩言己之志,另一種則是借他人之詩言己志。正是因為有了后一種“言志”,才有了“共鳴”之說,才有了“知音”這個概念。不然的話,詩人就沒有必要寫詩了。
這兩句詩的確是讓我找到了“言志”的感覺,因為這兩句詩的“潛臺詞”就是“往事不堪回首”——而這種“往事”有其熱鬧的一面,也有其孤獨的一面;有“一日看盡長安花”、“夕陽簫鼓幾船歸”的得意,也有“十年一覺揚州夢”、“雨滴梧桐山館秋”的惆悵。
讀詩品詩,說到底就是在讀一本沒有結尾的書。這本書是用人的一生寫成的。你不知道你的生命哪一天會結束,因此,你就總不能給這本書一個圓滿的結局,只能是留下一長串的省略號,留下許多的遺憾。
如今我已歲月老去,也到了應該淡出江湖的時候了。讀讀這兩句詩,就更讓自己有了一番惆悵和感慨。想想當年的朋友如今天各一方,甚至是“老死不相往來”;想想當年浪跡江湖時的那種豪邁和氣度,這種惆悵和感慨都在這兩句詩里找到了一種寄托。不過,感慨畢竟是感慨,感慨之余,更多的應該是一種閑適和自慰——人生何嘗不是一段歷程,一段故事呢!
每個人都有淡出舞臺的時候,只不過是早晚的時間不同罷了。能從古人的詩中找到一種寄托,也是一種別樣的欣慰啊!
責任編輯: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