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莊生活、工作,這算不上彼得·梅爾式的“田園生活”,卻使我在最容易浮躁的年紀中變得安靜。
維贊酒莊位于法國羅納坡地產區的維贊(Visan)地區。羅納坡地產區屬于法國第二大葡萄酒產區,地位僅次于波爾多產區。它的出口量雖不及波爾多,但是在法國國內銷量位居第一。換句話說,羅納坡地產區的酒屬于法國人自己愿意掏錢買來喝的好酒,以其優異的性價比聞名。
我喜歡酒莊里的每一個人,他們是最了解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人。他們總告誡我:品味葡萄酒時要身心向下、把靈魂投入在土地中。雖然他們無法參與熱鬧的評分、更無法左右市場之風云變幻,然而是他們默默守候著腳下的土地、完成了從葡萄到酒的過程。
很多人讀著英國人彼得·梅爾寫的《山居歲月》尋找夢想中的法國田園生活,我卻是搬到地處普羅旺斯的維贊村(Visan)的時候才知道這本書。書中的面包店、美味堪比“米其林”三星的隱秘小餐廳、橄欖油磨坊,就在身邊不遠處。周圍的居民都叫我“une petite Chinosie(中國小女生)”。
2007年春天,我即將從法國葡萄酒大學畢業。一天,校長對我說:“維贊有家酒莊來學校招一位懂英語的助理,我向他們推薦了你?!彬屲囈宦非巴S贊,路標上顯示我已經進入“普羅旺斯藍色海岸大區”了,沿途坡地丘陵陡然多了起來,連綿起伏的小山包在陽光普照中享受寧謐,白色的石灰鈣質土像棉被一樣鋪著高高低低的葡萄園,果然是自古出好酒的地方!環法自行車賽的終點站旺都(Ventoux)峰離我越來越近,伸手可及山頂那疑似終年積雪的一抹白。已有千年的維贊小鎮靜靜地安踞于山坡一隅,與當地很多古羅馬人修建的村莊一樣,古城的最高建筑物仍舊是當年的鐘塔。
除鐘樓外,這個鎮上唯一算得上地標的建筑物就是我要去的維贊酒莊(Cave les coteaux de Visan),而鎮里其他所有產業似乎都是為服務這個大酒莊而存在的。這是一家合作社形式的酒莊(Cave Cooperative),擁有2800多公頃的葡萄園、代表300個左右的大小葡萄園主。酒莊莊主西奧并非本地人,而是來自希臘一個小島,跟我一樣大時留學法國,在蒙彼利埃大學攻讀釀造專業時認識了維贊酒莊莊主的獨生女、正在讀英語專業的克里斯丁,由此入贅維贊酒莊,開始了女婿與勞模并行的生涯。說西奧是“勞?!币稽c也不過分,因為酒莊內大小事務幾乎全由他一手打理,而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安撫他那位金發碧眼、模特身材的夫人??死锼苟≡诰魄f內的身份是“宣傳公關部負責人”,但出生、長大在維贊的她最遠也只去過蒙彼利埃,對所有要求她遠離維贊的商業活動都存在某種莫名的畏懼心理,每當與丈夫西奧站在一起,克里斯丁總閃爍著小鳥依人般迷糊而崇拜的眼神。
在西奧先生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簡單面談幾句后,我成了酒莊中第一個來自中國的員工。對于維贊村來說,我也是當地第一個來自中國的居民。維贊酒莊共有30多名員工。葡萄園管理師卡蒂是一位爽快、幽默的女士,每天開著一輛破舊的白色雷諾車在總計近3000公頃的葡萄園走家串巷。每一家的葡萄園的經營和葡萄生長狀況都在她的掌握中。每年8月底9月初,300多家葡萄園的主人都要虔誠等待她一聲令下才會開始收獲葡萄。時至9月,我的崗位也會從辦公室或品酒室轉移至酒莊收獲臺,和卡蒂一起接收酒農們送來的葡萄。是卡蒂教會我如何靠咀嚼葡萄的籽和皮來獲知未來成酒的味道,這種經驗是我在葡萄酒大學幾年的理論學習中難以掌握的。
卡蒂還讓我分享她的養生秘訣,就是要飲用釀酒葡萄,新榨出來的葡萄汁,但我們的釀酒師克利斯朵夫顯然對這一秘訣嗤之以鼻??死苟浞蚴且粋€頂著酒糟鼻的剽悍大叔,愛酒、愛人生、愛音樂、更愛美食。每當夏季長假開始、大伙紛紛出發開始度假的前一天,他都會在罐裝車間外的小廣場上升起炭火,給全酒莊的人做一頓地道的西班牙海鮮炒飯。每天下班時,克利斯朵夫必要和同事們喝上一杯。他尤其喜歡了解我這個外國人對于他釀出的酒的評價:酸了?甜了?酒精是否濃烈?你想用它來搭配什么食物?
從第一天在釀造車間幫忙起,克利斯朵夫就開始向我傳授如何品嘗酒桶里的“酒花”。作為一個剛畢業的學生,我最初還只是習慣品嘗已裝瓶、狀態穩定了的葡萄酒。但克利斯朵夫告誡我:在這個行業工作,品嘗“酒花”是必須掌握的技術。尤其是當地的鄉村級別葡萄酒,講究在原產地法定的比率內以多個葡萄品種精心搭配,因此一定要對每個酒桶里面的單一品種葡萄原漿都了握在心,如此才可以天馬行空地調配出想要得到的葡萄酒。也是從克利斯朵夫那里我才知道:走訪酒莊時,如果莊主或釀造師帶你去酒窖品嘗“酒花”,那并不是他們小氣,而是他們對自己的葡萄園和釀酒技術的自信,“酒花”在不同孕育階段的表現,足可以反映出葡萄酒的最終品質。
回國后很多人都在問我一個問題:“釀酒師是否生活在一個類似于無菌的環境里?無煙、無酒,謝絕一切刺激的食品,更不可有下里巴人的生活習慣,保護自己的鼻子要到‘上百萬保險’的地步?”我知道起碼克利斯朵夫不會這樣做,他平時抽煙喝酒,喜歡西班牙風味飲食,據說在釀造階段最重要幾天里甚至會不刷牙,為的是能夠更精準地品嘗各個酒桶中葡萄原漿的發酵狀態。事實上后來我發現當地很多酒莊里的釀酒師都是“煙酒不分家”,而且他們總有一套解釋自己的生活方式與釀酒技術間關系的理論。
維贊最盛大的葡萄酒節是在每年7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在這一天,全法國最古老的葡萄酒騎士團:圣文森酒神騎士團的團員們會穿著騎士袍、抬著一株百歲葡萄藤根,從位于維贊制高點、存放百年老藤葡萄釀造的“瑪紅”葡萄酒的古教堂前出發,緩緩游行至城邊的小溪,在小溪中浸濕一路抬來的老藤根,再回到“瑪紅”教堂前將老藤根焚燒,以此祝福來年葡萄豐收。節慶當日,當地居民身著普羅旺斯民俗服裝載歌載舞。節慶高潮時,圣文森騎士團會在民眾中選出“國王”、“王后”和“宰相”,由三人合力打破古教堂內封存“瑪紅”葡萄酒的灰泥墻,取出已沉睡兩年的“瑪紅”酒。只有在這一天,我們才可以肆無忌憚地豪飲至尊的“瑪紅”。
在酒莊生活、工作,這算不上彼得·梅爾式的“田園生活”,卻使我在最容易浮躁的年紀中變得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