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成
(西華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2010年11月,中國美術學院舉辦了“國美之路——林風眠師生聯展”,展出了林風眠及其弟子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蘇天賜、席德進的作品。吳冠中、蘇天賜、朱德群和趙無極在中國已廣為人識,而由于種種原因,臺灣的席德進至今還不為大陸美術界所熟知。
席德進是臺灣頗具影響力的現代藝術家之一,擔當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現代運動”及六十年代“鄉土運動”的先覺者角色,他的繪畫歷程是臺灣美術史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席德進的作品多表現臺灣亞熱帶自然風光、鄉土民居之美,以及他內心隱秘的情欲世界。在這些藝術中,無時無刻不流露出對傳統文化根性的追求——原鄉情結。原鄉情結是藝術家對故鄉本能的記憶、述說和描繪。而席德進的藝術卻是對故鄉的“投射”,在他眼里,臺灣是遠在蜀地的家鄉——南充的影子,臺灣文化是中華文明的一部分,他將藝術內容與孩提夢鄉統一起來,將現代藝術形式與中國文脈貫通,形成了“投射”的原鄉情結。
席德進(1923—1981)眷戀故鄉——四川省南充市南部縣,其生命最后時刻寫的“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可明證。
南部縣坐落在四川東北部,山清水秀、民風敦厚,民間文化留存豐富,民俗活動十分活躍。在席德進的日記中,故鄉的水田竹林、大佛寺、山洞、飛來石、瓦房、外婆家的四合院,淳樸的年節風俗、婚喪嫁娶的禮儀,母親繡花的巧手,賣雜貨的貨郎仔、嘉陵江船夫等,都是他藝術人生的生命原鄉。席德進1948年去臺灣,不是因戰亂,而是向往原始神秘島嶼的美。后來海峽兩岸的隔膜使其歸家的愿望成為泡影,因此,席德進的藝術選擇了對生命原鄉的投射,他為臺灣樹碑的背后始終隱見故鄉的影子。
童年記憶使席德進對鄉土之美有獨特的感受力,其藝術有3次重要轉折。
(一)1955年—1962年對鄉土文化的探索。1955年席德進成為職業畫家,其《賣鵝者》(1956年)因描寫本地人,島性濃厚,入選第一屆巴西圣保羅國際藝術展。
(二)1962年—1966年歐美游學期間鄉土觀念覺醒。1962年席德進受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訪學,翌年轉往巴黎并逗留歐洲三年。對席德進影響最大的莫過于集美博物館的亞洲藝術收藏,如健陀羅佛像、日本浮世繪、敦煌帛書、西藏密宗畫、中國陶瓷、青銅器,以及家具等。1965年,席德進將中國民俗圖案造型與歐普和硬邊藝術的表現形式結合,在巴黎浩特·帕夫畫廊舉辦旅歐個展,但畫壇反應非常平淡。這使他領悟到要探索中國的現代藝術,與其留在巴黎做虛無縹緲的鄉土繪畫之夢,憑著一些概念化的圖案與殘存的記憶在異鄉拼湊,不如扎根于家鄉的土地、立足于自己的文化背景。
(三)1966年—1981年回歸鄉土的階段。1966年,找到了母體文化自信的席德進從歐洲返臺,其文化血緣再次接上了中國文化的基因源頭。他積極尋找發掘臺灣的民間藝術和建筑藝術。民藝方面,他歷時8年,收錄了皮影戲、布袋戲、傀儡戲、神像、陶器、版畫、家具、磚刻、木雕、服飾、糊紙等民間藝術品,匯編為《臺灣民間藝術》(1974年),成為研究臺灣民間藝術的第一本書。民間建筑方面,席德進曾說:“從中國建筑里,我才看見中國人的靈魂、民族的特性、中國人的意欲、中國人的宇宙觀、中國人的美學觀、中國人的色彩學、中國人高超的技藝和神奇的創造力。”
在那樣一個全盤西化的年代,席德進是一位本土文化的先鋒者、覺知者。他從臺灣民俗民情和生活百態中提煉出庶民的審美觀,感悟形塑質樸、單純、有人味的鄉土美學。他強調:“繪畫就是要表現生活化,有生命,有真實感的東西。”[1]經過臺灣民間藝術的洗禮,席德進表現在繪畫上的色彩更為精純、艷麗,畫風趨向寬約、厚重,逐漸掌握臺灣民間藝術中所展現的中國特質,孕育出他臺灣造型、中國意境的創作基因。
席德進的畫作蘊藏了三個主要的生命流程;現代的西方,鄉土的臺灣,以及文人氣質的中國,而鄉土的根永遠扎于中國文脈之上。
席德進幼年在南充老家上私塾時就酷愛畫畫,喜愛山水,曾遍臨各種圖譜。
1941年,席德進就讀四川省立技藝專科學校,龐熏琹是他鄉土意識的啟蒙者。龐熏琹曾組織“決瀾社”,對中國現代美術的發展產生過歷史的影響力。當時,龐熏琹在云南研究古代陶器、銅器、石器等工藝美術圖紋,同時也研究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服飾圖案。席德進從他那里知道了畢加索、馬蒂斯,也知道了從西方回歸東方的藝術之途。
1945年,席德進在國立藝專受教于林風眠,并與趙無極等畫家多有往來。林風眠的辦學理想是:“介紹中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對席德進的藝術道路影響深遠。
和同時代其他藝術家一樣,席德進身上兼有西洋和中國畫兩種傳統。五十年代,他追隨過西歐現代派風格。從六十年代起,他身臨歐美,認識到追隨潮流的苦惱,轉而思索如何建立屬于自己、且屬于中國的繪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要從中國的文化背景中,從臺灣的氣候中,從中國人深厚的民族感中脫胎而出。”
席德進的作品中油畫和水墨水彩最為重要。油畫無形中記錄了他從跟風歐美到鄉土精神覺醒的軌跡。
水墨水彩畫則展示了這位四川人眼中具有中國精神的臺灣風情。在杭州求學期間,林風眠要求學生從自然中尋找,用線條表現物體,而不是追求光影變化。席德進從林風眠的剛勁屈曲線條中,發展成強勁有力,粗黑直線的精確技法。在鄉土觀念覺醒后,為適應表現他這種獨有的感受,他將水彩畫與中國的傳統表現方法相結合,以各種深色色韻代替墨韻,以沉著穩健的筆勢,渾厚而又大筆淋漓地表現出臺灣亞熱帶風景特有的潤濕氣氛和寧靜的詩意。[2]這種影響來自李可染融合西方寫實技巧以傳統水墨創作出的新山水畫,也來自林風眠水粉加水墨并結合民間藝術的探索。
席德進更從風景畫轉移到水墨畫的創作,他沿用水彩畫的著色法,將各種色料調和到近于灰色再予上色,灰中透著顏色,有別于一般水墨畫以墨為主再另以顏色敷彩,使畫面產生余味,給現代國畫作了實質上的詮釋。
上述創造,皆根源于中國文脈和師承,誠如中國美術學院許江院長所言:林風眠和席德進等人之間不僅是師生關系,更是一種東方新興藝術的血脈關系,他們融匯東西文化,在創造中重視文化血脈之根,找到了中國文化復興的獨特范式。這種范式具有創新的使命、會通的精神和詩性的傳統,同時重視生命真切的體驗,秉持中國精神的“象”的內涵。
林風眠說:“席德進同學是一個很誠實的人,他沉醉在大自然中,追求他美好的夢境,他用西方寫實的技術表達了東方繪畫的傳統精神。”[3]席德進的藝術融書法、油畫、水墨的精粹而成,鄉土是他創作的泉源,也是他藝術蛻變的根源。這種鄉土之情連帶的是席德進孩提的家鄉記憶,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他將此原鄉投射到第二故鄉,他曾說:“我將來要用我的熱忱在臺灣再生活、再創造,我要使臺灣不朽。”一個“再”字對這種“投射”的藝術人生做了很好的詮釋。
席德進在西方與東方,傳統與現代之間爭論不休的年代,扎根中國文脈,深入地探索民間藝術和傳統建筑,以平凡、真實、熱切的心擁抱本土,為臺灣美術留下了最珍貴的一章。他主張現代的中國畫家應該忠于生活,畫出我們民族深厚、沉著、豐富、永恒、燦爛的一面,乃是原鄉情結最高境界的詮釋。

紅衣少年油畫(臺灣美術館收藏)

席德進

風景水彩畫(臺灣美術館收藏)
[1]鄭惠美.祭獻美神——席德進傳[M].聯合文學出版社,2005.7:6.
[2]翁祖亮.彩筆未干心猶憾——紀念臺灣著名畫家席德進.美術,1982,(3).
[3]林風眠.老老實實做人,誠誠懇懇畫畫.雄師美術,1981.9: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