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云
[摘要] 本文運用語言學中所稱的“語言島”現象,深入分析研究“神秘的語言現象”的形成與發展。通過福建島民、三原“山東莊”、西安土話的對比,發現各種不同語言的特質,應用語言的三要素——語法、詞匯、語音,探索研究“西安土話”在語言學中的研究價值。并尋找“回民西安話”同“漢民西安話”語言差異與發展過程,提出了“回民西安話”并不是獨立的民族語言,僅僅是漢語方言西安話的一個分支的觀點。在進一步探索、研究、分析的基礎上,評價“回民西安話”是語言學研究的“活化石”,對民族史研究方面有著特殊的意義。
[關鍵詞] 語言島現象西安回民回民話
在西安鼓樓西北的大街小巷住著大約五六萬回民。他們所操的西安土話比西安漢民說得還要土。然而正因為其土,在語言學研究方面才更有價值。像這種在某一狹小地區所使用的,四周被另一種方言所包圍的現象,如同大海中的小島一樣,在語言學中稱為“語言島”現象。
神秘的語言島的形成
“語言島”現象在其他地方也有。在福建沿海的小島上,島民們說的不是福建通行的閩語,而操的卻是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土話,原來這些島民們是滿清時從北京派往這里駐守海防的旗人軍隊,后來他們便在這里安居樂業,定居于此。
再說陜西涇陽、三原一帶有很多“山東莊”,整個村子的人不是說的當地方言,說的卻是百多年前的“山東土話”。據這里的老人說,在清朝“左大人殺回回”以后,這里一片荒蕪,他們便從自然條件差的山東,整村整村地遷徙到這里來了。
形成這種“語言島”現象的原因是生活在這一狹小地區的人,長期聚居在一起,過著自給自足的封閉式的生活,與外界較少來往。除過這些社會原因外,更重要的還有心理原因:他們原來是同一種族,或是同鄉,于是就力圖保持區別于外人的最顯著特點——原來的共同方言。而西安“回民土話”的形成與發展就更為復雜,因為這與西安回民的形成有密切關系。西安回民形成于唐代中期以后,他們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在心理上便產生了一種凝聚力,以保持自己的特征,他們有著同樣的生活習俗,相同的衣著打扮,甚至不與外界通婚,過著較為封閉的社區生活,在語言方面也保持著與周圍語言有著不同特點的“回民西安話”。
福建島民和陜西涇陽、三原一帶的“山東莊”村民所使用的語言與周圍人們使用的語言,外人一聽就能發現它們的區別,因為它們的差異很大。而西安回民與西安漢民所使用的語言差異很小,語調基本一樣,只是一些詞語,一些字音不一樣,這便是“神秘地區”的更神秘之處。這對不十分熟悉西安話的外地人來說,是難以覺察的。他們只能把西安回民和西安漢民所說的西安話統稱為“西安土話”。
當初回民定居西安時,他們是向漢民學說西安話的,回民和漢民說著別無二致的“西安土話”。在唐代,長安作為京城,長安話作為全國的官話,其他方言自覺不自覺地向長安話靠攏。但唐代以后,長安失去了京城的地位,從元代開始以北京作為首都,北京話逐步成為全國的官話,于是長安話又轉而向北京話靠攏。在向北京話靠攏的過程中,由于西安回民過著較封閉的社區生活,因此受其他方言的影響較小,向北京話靠攏的速度較慢;而西安漢民生活較為開放,與外界來往較為頻繁,因此受其他方言的影響較大,向北京話靠攏的速度也較快。于是本來西安回民和西安漢民所說的別無二致的“西安土話”,逐漸發展為有一定差別的“回民西安話”和“漢民西安話”。正因為“回民西安話”發展緩慢,因此它較多地保留著唐代長安話中的一些古音,所以它在古音韻研究方面有著特殊的價值;同時,還可以通過與“漢民西安話”的對比,發現古今語音的演變過程以及某些變化規律。
在語言的發展過程中,語言的三要素——語法、詞匯、語音都在發展變化,而語音的發展變化在短時間內最難覺察,在古代,既沒有科學的表音符號,又沒有先進的錄音技術,字的讀音只能口口相傳。于是如果某個字音發生了變化,人們只知道變化以后的讀音,而變化以前的讀音卻無從考察了。比如三十幾年前,西安地區的人還把長安的“韋曲”讀作“yú(余)曲”,而現在卻很少有人知道。解放前,西安人把“渭河”讀作“yù(育)河”,現在也很少有人知道。字音的變化中,有的是韻母發生了變化,有的是聲母發生了變化。韻母發生變化的,我們可以根據詩歌的韻腳來判斷,例如杜牧的《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詩中的“斜”與“家、花”押韻,讀如“xiá(霞)”。而聲母發生變化的字,只能從方言中尋蹤覓跡。而“回民西安話”由于發展緩慢,因此比“漢民西安話”更多地保留了唐代長安話的古音,因而在語言文字研究方面更有價值。
西安回民把“諸、豬”等字讀成近似于“du(督)”的音。這在一般人看來,只覺其“土”,卻不知正是這“土”中還隱藏著古今漢語語音發展變化的規律:原來古漢語中的聲母“d”變成了現代漢語的聲母“zh”、“諸、豬”等字的古音就讀作“du(督)”。這在現代漢語中也可以找到例證,比如同聲旁的“堵、都”仍讀作“du(督)”,這是古音在現代漢語中的殘留。西安回民還把“桌、捉”等字讀如“duo(多)”的音,這也是唐代古音。這些語音變化的活的例證又不是普遍存在和盡人皆知的。有位著名的古音韻學教授,在理論上也知道古聲母“d”變為今聲母“zh”,卻苦于在活的語言中找不到實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殊不知在“回民西安話”中俯拾皆是。再如西安回民把“上街、街房”中的“街”讀作“gai(該)”。這在五十年前的“漢民西安話”中也是這樣讀的,如俗語“富到深山有遠親,,窮到街頭無人問”中的“街”,漢民當時也讀為“gai(該)”,如同現在四川話,湖南話中把“街、解”等字讀為“gai(該)”一樣。
古長安在中國歷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古長安話曾在很長的時期里作為全國的官話,而現代“回民西安話”中保留著相當數量的古音。因此,這座“神秘的‘語言島”在古音韻研究方面有著特殊的地位。
語言島中“回民西安話”與“漢民西安話”的差別
“回民西安話”,對外地人來說,甚至對有些久居西安的人來說,也難以發現它與“漢民西安話”的差別。那么為什么稱其為“語言島”現象呢?二者究竟有哪些不同呢?
“回民西安話”并不是獨立的民族語言,僅僅是漢語方言——西安話的一個分支,因此它沒有自己成套的語法、詞匯、語音系統。尤其在語法方面,“回民西安話”中沒有明顯區別于漢語的特殊語法現象。只是在宗教場合所用的“經堂語”的語句,是按照阿拉伯語的語法結構用直譯的形式排列詞語順序的。但因其僅用于宗教場合,且艱深難懂,所以對西安回民的口語沒有什么影響。
“回民西安話”與“漢民西安話”最明顯的差別是在詞匯方面,有人收集了僅在西安回民中流行的常用詞六百多個,約占日常生活用詞量的百分之二十,這些詞語有的來源于阿拉伯語、波斯語,有的來自維吾爾語、蒙古語,有的來自漢語古白話和西安方言土語等等。在“回民西安話”中,除宗教用語大多為阿拉伯語、波斯語外,日常生活用語中也大量地保留了這幾方面的詞語。如:
阿拉伯語:哲麻(好、漂亮)、呆(錢)、圖爾木(饦饦兒饃)等。
波斯語:爾德(節日)、阿訇(教長)、老皮(老人)、勞刀(搗蛋、淘氣,不同于“啰唆”意的“嘮叨”)等。
維吾爾語:巴巴(爺爺)、娜娜(奶奶)、達達(爸爸)、娜兒(媽媽)等。
蒙古語:卡兒(碗)、吉麻眼兒(糟糕、壞)等。
古白話:的實(確實)、亡人(去世的人)、無常(逝世)、恩典(恩惠)等。
西安方言土語:蕆(chan闡,好)、飆(biao標,快跑)、咥(die疊,吃)等。
在語音方面,“回民西安話”同“漢民西安話”也有明顯差異。如以zh、ch、sh為聲母的一些字,在老西安中原先也都是以齒唇音為聲母的,現在同普通話的讀音都一樣了,如“桌、出、水”等字。尤其在近二三十年以來,由于普通話的推廣,漢民西安話迅速向普通話靠攏,放棄了很多原有的方言詞、方言音。我們姑且把這種西安話稱之為“改良西安話”,然而它已成為青少年的“標準西安話”。即使世居西安的青少年,也一改老西安話的腔調,甚至在他們聽到老西安話時,也覺得不順耳。而“回民西安話”卻不然,它頑強地堅持著“以不變應萬變”、“我行我素”的原則。如以zh、ch、sh作聲母的一些字,仍以齒唇音為聲母。
以sh作聲母的字,如“水、樹、刷”等,仍以f為聲母,讀作fěi(匪)、fù(富)、fā(發);而以zh、ch為聲母的一些字,竟和千百年前古漢語中的讀音一樣!以zh為聲母的字如“桌、中”等,讀作近似于duō(多)、dōng(東)的音,以ch聲母的字如“出、初”等,讀作近似于tu(禿)的音。以W為聲母的字,如“微、務、襪”等字,仍像在古漢語中一樣,以齒唇音V為聲母。
除上述幾方面的區別外,回民西安話在說話的語調上也有不同,西安回民話簡潔干脆、聲音洪亮、字音短促、間隙較小。正因為如此,西安漢民戲謔地稱他們為“干回回”。
西安回民與西安漢民生活的地域近在咫尺,為什么所使用的語言有這么大的差異呢?
1.回民西安話為什么融入了大量阿拉伯語、波斯語詞匯以及維吾爾語、蒙古語詞匯?回答這個問題,就要追溯到西安回族形成的歷史。
長安是唐朝的國都,是絲綢之路的起點。當時很多阿拉伯人、波斯人來我國經商,后來有人便定居長安。公元755年,發生安祿山叛亂。757年唐王朝借回紇(維吾爾)兵平定了叛亂,后來這些回紇便定居長安。同時,因唐王朝與回紇關系友好,經濟往來頻繁,當時來長安做生意的有數千人之多;宋、元時期仍有大批維吾爾商人來長安做生意。這些維吾爾商人有一部分便留居長安。由于維吾爾人也信奉伊斯蘭教,留居長安的維吾爾人便成為西安回族的一個組成部分。宋朝時也有一些穆斯林商人被阻滯于長安,后來不少人便定居下來。
從公元1097年~1291年近二百年間,多達八次的歐洲十字軍遠征,又一次使阿拉伯世界橫遭劫難,迫使大批穆斯林東遷。這一時期來我國的穆斯林人數之多,超過歷史上任何時候。其中很多穆斯林東遷后定居在長安及其附近,到清末回民起義(1862年)前,在東起潼關、西到寶雞的關中農村一帶,回民村寨星羅棋布。
從回族形成的歷史看,回族先民大部分是阿拉伯人、波斯人。他們定居中國后,為了交往方便,放棄了阿語,使用了漢語,在長期使用的過程中,由于世代沿襲,在他們所使用的漢語中保留了許多阿語與波斯語詞匯。另外,回族是全民性信奉伊斯蘭教的民族,而伊斯蘭教經典用的是阿語或波斯語詞匯。另外,由于共同的宗教生活,使一些阿語、波斯語詞匯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回民的日常用語中來了。同時回族在千余年的形成、發展過程中,也融合了其他一些民族,如維吾爾族、蒙古族等,因而在回民西安話中也吸收了這些民族語言中的一些詞匯。此外,回民不像蒙、藏、維族那樣,沒有一個集中的居住地。他們分布全國,與各民族雜居。回民善經商、流動性較大。因而不可避免地把一些別的民族的語言因素帶到這一地區來。
2.回民西安話為什么保留了大量漢語古白話詞匯和西安方言詞匯,以及一些漢字的古音?
首先,由于民族、宗教以及心理方面的原因,西安回民過著較為封閉的社區生活,語言受外界干擾較少;尤其在“回回坊”內,他們相互使用著地地道道的回民西安話,以保持民族的自尊、宗教的神圣以及心理上的平衡。
其次,西安回民的生活狀況,尤其在“開放、搞活”以前比較艱難,文化教育比較落后,他們學習語言只能口口相傳,因此受外界干擾和書面語言的影響極小。相反地,西安回民中的知識層所使用的語言,并不是地道、純正的回民西安話;而那些一字不識的老太太說的卻是地道、純正、不走味的回民西安話。
同時,正因為回民的文化教育比較落后,所以哪些是阿語、波斯語詞匯,哪些是古白話詞、西安方言詞,哪些是漢語古音,大部分回民是辨別不來的。于是,古白話詞、西安方言詞、漢語古音便“魚目混珠”地保留在回民西安話中了。
另外,回族的形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回族的發展經歷了悠久的歷史時期。從唐代阿拉伯人、波斯人來到中國,至宋元時期回族形成,以至今日,其間經歷了一千三百余年。在這漫長的一千三百多年里,西安話在緩慢地變化著、發展著,而回民西安話這部特殊的“無形收音機”,把各個歷史時期西安話的變化、發展情況,都“濃縮”在了回民西安話這盤“磁帶”上。正因為如此,在漢民西安話中早已消亡和正在消亡的詞才至今還活躍在回民西安話中;在漢民西安話中這些字早已改變了讀音,可是卻還原封不動地保留在回民西安話中,甚至千百年前的讀音,仍至今未變。回民西安話的“固化”能力竟如此之強,不能不令人驚嘆。因此而保留下來的詞匯、字音,堪稱語言中的“活化石”。
回民西安話的價值不亞于秦磚漢瓦。這塊“活化石”需要我們作進一步的研究,“濃縮磁帶”需要我們去破譯。這在語言學研究、民族史研究方面有著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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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陜西銀行學校陜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