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守華
周永珍老師如今獨自住在北京繁華市區的一棟舊住宅樓里,身居鬧市,卻心靜如水,仍舊專注于自己的研究領域。簡樸的家里,不缺的唯有圖書和資料。她很高興有人能夠進入她的講述,分享她研究中的艱辛和快樂。
故事始于解放初期的某一天,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接待了一位舊書商。這位書商帶來了五冊檔案。陳毅異常驚訝,這五冊檔案里面記錄了他人生歷程中關鍵階段的一段歷史。睹物思舊,陳毅深深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五冊檔案全部是上海華法教育會的檔案,主要是1919年前后中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赴法時,辦理各種手續的單據、信函及中外報刊的有關報道剪報。陳毅曾經是赴法勤工儉學隊伍中的一員,那位書商看到檔案中有涉及陳毅市長的內容,便托人找到他,將其呈上。
五冊檔案讓陳毅想起了難以忘懷的留法歲月。
1919年夏天,陳毅和一批青年學子一起,興致勃勃地從上海出發,登上了遠渡重洋的郵輪。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有歡樂也有苦痛,勤工儉學生活開始不久,由于法國經濟蕭條,工廠停工,靠在工廠打工維持學業的中國留學生陷入了斷炊的困境……陳毅還記得,1921年10月,在中國留法學生被押送回國的船上,他曾向自己的同鄉同學金滿城提到,將來一定要寫一部留法勤工儉學的歷史,把中國留學生在法國做工、求學、生活的情況有血有肉地再現出來。
金滿城上中學時就與陳毅是同窗好友,后來他們又一起考入留法預備班,一起赴法國求學,所以,深得陳毅的信任。于是,陳毅得到這五冊檔案后,馬上轉給了金滿城,希望他據此開始撰著留法勤工儉學的歷史。
新中國成立后,金滿城長期在新聞出版界工作,翻譯出版了一批法國文學作品。當金滿城正在醞釀寫作留法勤工儉學歷史之際,“文革”開始了,金滿城受到迫害,并于1971年病逝。金家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這五冊檔案,為了不使它們散失,又完璧歸趙,將其交還給陳毅的家人。“文革”期間,陳毅同樣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但陳毅夫人張茜卻妥善地將這五冊檔案保護起來,并最終完整地保存下來。1972年,陳毅去世后,他的家屬將這五冊檔案交給了國務院辦公廳。有關同志翻閱檔案后,認為其涉及的內容屬于中國近代史范疇,于是就將這五冊輾轉存留下來的檔案移交給中國革命博物館(后合并為國家博物館),編號入庫保存。
中國革命博物館一直保存著20世紀初中國學生留法勤工儉學的少量檔案資料。1995年前后,李鐵映多次指出,中國革命博物館要成為國內收藏留法勤工儉學專題文物資料豐富和比較全面的單位。于是從1996年起,博物館就開始在全國各地,甚至遠赴法國廣泛搜集資料,收獲斐然,尤其珍貴的是,得到一些當年留法勤工儉學學生家屬的慷慨捐贈。之后,中國革命博物館開始籌辦“中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展覽”,將館藏中有關那一時期的檔案和資料全部調閱出來,對那一段特殊的歷史進行梳理。周永珍老師參加了此項工作,也就在那時,她第一次接觸到這五冊檔案。
這是五本用白報紙裝訂而成的冊子,上面整齊地貼滿了單據、信函和簡報,封面是黑色漆面,燙金印著“華法教育會”幾個大字。周老師說,1997年中國革命博物館曾出版過一本《中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圖錄》,上面選印了五冊檔案的部分內容。這本圖錄印數不多,筆者終于在一家書店找到,并“斥資”165元,將店里僅剩的一本余存納入囊中。
這五冊檔案是如何保存、流傳下來的?又是怎么落到舊書商手里的?周老師說,當年參與過接收工作,現已離世的同事王信平老師的講述,讓她解開了這些檔案背后的謎。
華法教育會成立后,學生最初都是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赴法,價錢雖然便宜,但費時費事,中途要倒五六次車,很是麻煩。后來開始改從上海登船起程,由水路赴法。這樣,總部在北京的華法教育會特意在上海設立了辦公室,專事幫助留學生辦理出國手續。這項工作最初由洪誠負責,但此人品行不端,貪污學生錢款,很快便被罷免撤職。接替這項工作的是沈梁(仲俊)。沈梁工作負責,嚴謹細致,這五冊檔案就是他當年一張一張粘貼并積累下來的。后來沈家敗落,這五冊檔案也隨同其他舊物一起被變賣,流入坊間。機緣巧合,它們竟然被完整地流傳下來,讓我們有幸在近一個世紀之后,仍能通過那些塵封的紙頁,從一個側面了解當年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具體細節。

1919年8月14日,陳毅乘 “麥浪號”輪船赴法,于10月10日抵達法國馬賽。圖為陳毅與同學在馬賽合影。左起:陳毅、金滿城、楊持政。
五四運動前后,中國各地掀起了赴法勤工儉學的熱潮,一批又一批的中國青年遠涉重洋,到法國去勤工儉學。留法勤工儉學運動最早是在旅法華工教育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1909年,旅法的老同盟會會員李石曾、吳稚暉等人,以自己“苦學之生活”的經驗,開始在旅法華工中進行“勤于工作,儉以求學,以進勞動者之智識”的活動。進而他們又想到,完全可以通過勤工儉學的方式,幫助更多的中國青年圓一個出國深造的夢想。于是,開始籌劃運作,這其中一個功不可沒的民間中介機構就是華法教育會。
關于華法教育會的成立,筆者在《民國檔案》1984年第3期中讀到一組解密的相關檔案,這就是1917年5月20日京師警察廳總監吳炳湘《報蔡元培等在京設立華法教育會呈》及所附的《華法教育會紀事》和《華法教育會大綱》。其中《華法教育會紀事》詳細記載了華法教育會從1916年3月29日在法國巴黎發起成立至6月22日正式成立的前后經過,及彼時彼刻那些學人的激情演說。
《華法教育會紀事》分為先導、發起、成立三個部分。
起先,蔡元培、李石曾、吳稚暉、吳玉章等旅法學人曾在一起議論,身在異國他鄉,凡有所組織,都要與周圍環境發生關系,與當地人互通有無。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能夠建立“華法共同之團體”這樣一個組織,“以學理言,固有互助尚同之宜;以事實言,亦有問俗問禁之說”,就可以幫助赴法勤工儉學的中國學生更快地適應環境,促進旅法事業的發展。
1916年3月29日,華法教育會發起會在巴黎自由教育會會所舉行。發起會非常隆重,法方有32名代表參加,包括議員、人權會代表、大學教授、中學校長等各階層人士。中方代表30人,在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少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非常熟悉的名字:蔡元培、李石曾、吳稚暉、吳玉章、汪精衛、張靜江等。
蔡元培和法國下議院議員穆岱都在會上發表了提倡人道主義教育的演講,并對華法教育會寄予了極大期望。
在這次發起會上,推舉了華法雙方的會長和干事,法方會長由大學教授歐樂擔任,中方的由蔡元培擔任;副會長分別由法方的穆岱和中方的汪精衛擔任。
6月22日,華法教育會正式成立大會召開。法方會長歐樂作為大會主席,發表演講,他在講話中開宗明義,首先明確了華法教育會的宗旨:“在發展中法兩國之友誼,尤重以法國科學與精神之教育,圖中國智育、德育與經濟之發展。”他還客觀地論述了成立華法教育會對中法雙方的裨益:“然華法教育會之助中國,亦即所以助法國也。此并力之工作,誠與二國以平等之益與平等之榮也。”大會還宣讀了《華法教育會大綱》,其具體任務之一,就是“介紹多數中國留學生來法”。
1917年5月,北京華法教育會成立,之后,在直隸、山東、上海、湖南、四川、福建、廣東等地成立分會,開辦了各種類型的留法教育學校,至1919年3月,“已成立者將近二十余校”。華法教育會提出的勤工儉學的涉外求學理念,為那些家境貧寒,又渴望出國留學的中國青年打開了一扇希望之門。
陳毅就是利用這樣的機會踏上赴法勤工儉學之路的。1918年3月,華法教育會四川分會成立,開辦了成都留法預備學校。陳毅和兄長陳孟熙,以及同學金滿城通過了入學考試,成為第一屆150名學員中的一員。當時四川的督軍熊克武和省長楊庶堪對這批學生極為看重,明確指示學校,畢業考試名列前30名者,由政府發給每人旅費津貼400元,以資鼓勵。成績優異而家道貧寒的陳氏兄弟,均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這份優待。
當年赴法的中介機構就是華法教育會。“國內之青年學生志在勤工儉學者,在國內之接洽,出國時之引導,出國后之招待,及以后一切生活之關系,殆無一而不與華法教育會發生關系。”早期華法教育會組織赴法留學生出國,大多選擇走陸路,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由北京乘火車取道俄國到達巴黎。雖然價格比水路便宜,但中途要倒五六次車,讓學生們暈頭轉向,很是疲憊。俄國十月革命后,由于帝國主義對其封鎖,也為了避開中途多次轉車的勞頓,赴法留學開始改走水路,從上海出發直抵歐洲。為此,1918年3月25日,華法教育會在中法鐵業公司商議組建上海華法教育會,專門負責接洽各地學生赴法事宜。1919年3月17日,首批89名學生乘日船“因幡丸”號離滬,在水上漂泊了近兩個月,于5月11日抵達法國南部港口城市馬賽。
此后,在赴法勤工儉學熱潮中,上海成了大本營。據統計,1919年3月至1920年12月,華法教育會共組織了20批,總計1449名留學生從上海乘船赴法。人數最多的一次,是1920年11月7日出發的一批,共計197人,周恩來、傅鐘、郭隆真就是這次搭乘法國郵輪“博爾多斯”號赴法的。陳毅兄弟和同期的四川老鄉是1919年8月14日乘“麥浪號”赴法的。
在中國革命博物館保存的留法勤工儉學檔案中,留下了不少華法教育會當年工作的痕跡。為了幫助中國學生了解法國的情況,華法教育會組織出版了《旅歐雜志》、《旅歐教育運動》等多種刊物;特別印制了內容豐富的《赴法須知》,比如其中的“路程”一項,就詳盡羅列了由上海開船依次經過的地方,以及到達該地約計花費的時間。
在幫助中國學生赴法過程中,還有一個人的貢獻不能埋沒,他就是曾經擔任過孫中山秘書的朱少屏。1916年起,朱少屏應邀擔任創立于上海、堪稱中國最早留學中介機構之一的環球中國學生會總干事。從1919年開始,朱少屏就承擔了組織、協調、辦理護照和購買船票等大量具體工作。環球中國學生會的服務是有償的。解放初期,陳毅在擔任上海市長時,朱少屏的女兒朱青曾擔任他的秘書。周永珍曾經采訪過朱青。朱青說,陳市長仍然記得當年赴法留學時曾經得到過朱少屏先生的幫助,并開玩笑地說,“辦理赴法手續,你父親還敲了我五塊大洋的竹杠”。這當然是指必交的手續費了。
在華法教育會干事沈梁留下的五冊檔案中,還有幾封朱少屏與沈梁之間為學生聯系船票的往來函件。
這五冊檔案中,還有一份檔案非常有意思,即1920年5月4日,趙世炎等赴法學生出發前寫給上海華法教育會的短箋,措辭懇切,希望在他們到達法國后,教育會能夠繼續給予指導和援助。
華法教育會 20,5,4
上海
執事先生:
下列的名字便是我們的名字。學生等以自費赴法國儉學,已在會里報名入會。現承會中的介紹,于5月8日乘Quard Bihic號輪往法國。現在起身的時候,每人實擁有三千佛(法)郎,已經會中查驗。我們已經填寫志愿書為會員,到法國以后,還望會中的指導和援助。我們愿作很忠誠的會員去作學生,望會里迎受我們這點意思。
鄭國平,羅成钅容,甘瑞,
熊澤湘,周伯星,周朝極,趙世炎
這批檔案還原了當年中國留法學生們出國之前的盛況。拿到護照和船票后,學生們都很激動,忙著上街購買廉價的西服,練習打領帶,糾正走路的姿勢。出發時非常熱鬧,舉辦歡送會,合影留念,在報紙上刊載消息和出國學生名單,華法教育會甚至細致地想到,為這些初出國門的年輕人印制張貼在行李上以免遺失的行李票。
近一百年過去了,那場僅僅持續兩年的留法勤工儉學高潮,讓近2000名的中國熱血青年遠渡重洋,探尋真理,也為中國共產黨培養了一批堅強而有力的骨干力量。而其中,華法教育會為留學生們“扶助不遺余力,雖瑣碎之事莫不詳為指導”的貢獻,都靜靜地留在了這些塵封的檔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