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平武縣林業災后重建資金,基本由林業局集中安排給所謂業主,由他們在公路邊象征性種幾畝應付驗收時照相之用,騙取災后補助款,有的根本就沒實施。”45歲的卿皇玉說。她是四川省平武縣宏宇核桃專業合作社的法人代表。
平武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國家確定的10個重災縣之一,災后重建的過程中,由河北省對口援建,扶植當地發展核桃、中藥等農業產業。但是,在扶植資金的分配上,卻出現了諸多問題,以致沒有拿到補助的人紛紛出來揭露套取國家災后重建資金的種種潛規則,卿皇玉就是其中一個,她把實名舉報信寄給了四川省紀委等部門。
“這個事,省長已經簽字,省紀委、財政廳也已經介入調查,但省里還沒發布調查結果,作為被調查單位,不便對外發布。”今年1月初,在平武縣采訪期間,該縣林業局局長林昌斌向《南風窗》回應稱。
除了核桃之外,平武縣的中藥等產業補助也有類似問題。補助資金分配的不透明,讓當地的種植大戶們頗多怨言,也把災后重建的國家政策和資金在基層落地時的問題暴露于世。
核桃補助給了誰?
平武縣地處四川盆地的西北邊緣,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3萬多人傷亡,大量房屋倒塌。在災后重建中,核桃、中藥材、茶葉和纖維林,被確定為四項特色產業予以重點扶持。
卿皇玉原本是四川內江市隆昌縣人,汶川地震后,正是看重這些極重災區在重建過程中農業產業化的機會才來到平武投資核桃產業。核桃種植在平武有悠久歷史。汶川地震后,平武縣專門制訂了《關于加快核桃產業發展的實施意見》,重點扶持龍頭企業、專合組織,扶持資金來源于中央林業災后重建資金、河北援建資金和平武縣本級財政投入。
卿皇玉通過合作社的形式,跟當地政府及村民簽訂協議,租用土地,與村民合作建設核桃種植基地,到現在,基地已經拓展到3萬畝,遍及平武縣的平通鎮和平南鄉12村。據她介紹,已種植的有1.3萬畝,是平武縣現有5個核桃合作社中規模最大的。
根據當地政府公布的相關文件,核桃產業扶植資金總計超過869萬元,并規定了詳細的補助辦法,比如基地建設驗收合格后,每畝補300元;品種改良驗收合格后,每畝補100元;種苗基地建設50畝,驗收合格后每畝補1萬元……此外,品種改良、統防統治、加工企業補助、技術培訓和專合組織建設等,也有補助。
“整個平武才18萬人,我的基地就涉及2000多農戶,1萬農民。”卿皇玉說,“可我卻拿不到分文核桃補助。”平武縣林業局作為核桃產業發展的責任單位,掌握著核桃項目實施和資金安排的權力。所以,卿皇玉把林業局作為重點舉報對象,她說,林業局安排的很多業主,很多就是在公路邊象征性地種幾畝應付驗收,“少種多報”,甚至有的根本就沒實施,卻照樣套取補助,在她的舉報信中,還點到鎮、村和實施者名字并配了圖片。
不過,平武縣相關部門否認了這些舉報。“我們監管很嚴,沒出現問題。”縣紀委書記雷仕會對記者說。林業局總工程師唐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說,“補助的獲取是按程序走,只有被納入產業發展扶持對象,才有機會獲取。”在唐光看來,卿皇玉不過是個賣苗子的,就給村民發點核桃苗子,就要51%的分成,管理、技術和服務都跟不上,“作為產業發展,應看重怎么發展,而不是沖著補助來”。
“什么程序!其實就是‘按關系走。”卿皇玉則說,誰有關系誰拿走項目實施,之后少種多報或不種也上報,官商勾結套取補助資金。她舉了一個自己的例子:2009年2月,她和平通鎮椒子山村簽訂一份協議,椒子山村將1500畝的耕地(包括荒地)給卿種植核桃。但同年8月,平通鎮政府和另一梁姓業主簽合同,又將椒子山村的地給了這位梁老板實施,種植面積是3000畝。
“號稱3000畝,實際不過1100畝。”卿皇玉說,整個椒子山村可耕種的土地是900畝,外加荒地600畝,總共1500畝。她記得,當時和村民簽協議時,椒子山村的村干部告訴她“全村就這么多地了,除房前屋后剩點種菜的,所有地都給你了”。
卿皇玉經過調查后還得知,平通鎮政府和梁某簽的合同是低效林改造,但低效林改造沒有補助,“所以他們就把核桃樹苗栽到我基地,我已實施的200畝基地,也被搶去套取國家補助”。
不過,她的這些說法,現在椒子山村也不認可了。村支書龍仕培說,椒子山全村101戶334人,耕地(包括荒地)是4800畝,其余的是林地,梁老板的基地是通過政府立項,實施有3200畝,目前申請國家補助是2500畝,沒有占卿皇玉的基地。對龍仕培的反水,卿皇玉稱:“能理解他,因為有利益共同體的關系和來自上級的壓力。”
平武縣政府官網關于該縣的介紹顯示,全縣耕地面積41萬畝,農業人口人均占有耕地2.55畝。采訪中,另一位知情人也向記者分析,椒子山村不大可能有4800畝耕地,平武縣耕地平均最多就是每個人3畝左右,即使以人均3畝計,椒子山全村334人最多也就1000多畝。
對“少種多報”的問題,唐光回應說:“面積是用衛星測量的,且基地不限于某一地方,基地面積比較分散,卿皇玉舉報時拍下發到網上的照片,其實只拍了部分基地。”記者提出查看基地具體面積等相關資料時,林業局則以“目前省紀委已介入調查,不好對外發布”為由,拒絕了要求。
五花八門的“套取法”
與核桃種植類似,在平武縣另外一個重點扶植的中藥材產業,補貼資金引發的紛爭同樣很多。根據平武縣公布的《關于加快中藥材產業化發展的實施意見》,2010年至2012年,平武共安排1710萬元用于扶持中藥材產業化建設。
唐術平是平武縣政協委員,同時也是大橋鎮雷竹種植專業合作社理事長,是當地有名的中藥種植大戶,2008年還曾被平武縣委縣政府授予“農業產業化經營營銷大戶”。可現在他也是一分錢補助都沒拿到,因此怨言甚多:補助資金的發放大都是“量體裁衣”—為方便套取而設門檻,結果“不合格的變成合格,合格的變成不合格”—如來自四川簡陽的徐某,地震后在平武辦的兩家中藥材科技開發有限公司,平武全縣關于川烏(一種中藥材名稱)的資金補助,基本都被徐某的公司領完了,徐高價賣種子給百姓,但收成時卻不回購,導致川烏爛在地里沒人收,政府卻扶持這樣的公司,讓他們領取高額的補助金。
“災后重建資金應用在刀刃上,要補助真正的生產者,而不是給那些專門套取國家資金的假生產者。”在唐術平和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眼中,一些公司“打幾根柱子,蓋幾間樣板房,挖幾個用于泡藥材的池子”,就去套取建廠資金、技改資金等災后重建資金,“這些空殼公司平時不生產,有人下去檢查時,才裝模作樣叫人搞一下”。
另一名政協委員則揭秘了重復套取的手法,如某中藥材公司在平武縣黃羊鄉草源村有厚樸(一種藥材)生產基地,每畝獲補300元,同時,在該地塊種烏藥,再一次重復計算,每畝又補300元。同樣還是這地塊內,又種蓮花白(包心菜),農業資金每畝又獲補助100元。此外,因集中農民土地統一經營,這個老板還可獲得每畝300元的土地流轉費。
“重復計算領取補助外,還將荒山納入申領土地流轉費—其實,只有耕地才有土地流轉費,荒山荒坡是沒有流轉費的。”該政協委員說,他們這樣重復套取國家資金,沒有過硬的關系是不可能辦到的,既得利益者已形成一個緊密的網絡和利益鏈。
唐術平也說:“很多補助對象成了個別領導的利益代收人,有的企業沒補助就活不下去,存在意義就是要補助。”
平通鎮新元村毛山社社長張定興,地震后搞了個特種生態野豬繁殖基地,養豬場里養了100多頭野豬,但養豬場建設等費用全是自己支付,沒得到災后產業發展資金的補助。“要拿補助,得送禮、得找關系。”張定興說。
而據記者了解,地震后,有個人在大橋鎮大安村新建了一個養殖場,就得到了政府補助。“這家養殖場養的牛不多,為應付驗收,他甚至向親戚朋友借牛放到養殖場里。”一位不愿具名的政協委員反映。
據悉,這名養牛大戶的另一身份是平武縣大橋鎮畜牧獸醫站的負責人。在平武縣大橋鎮大城村曾當了33年村支部書記的趙興義也感慨,補助資金不是落實給“種、養殖戶”,而是落實給了“關系戶”。
針對補助發放中的種種亂象,記者前往平武縣財政局進行核實,局長董曉宇表示:“確實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接下來)如果發現實施和規劃不相符或實施不到位的,將不給予扶持金或責令整改到位。調查發現反映屬實的,絕不手軟。情節嚴重的,嚴肅處理。”
被忽略的監管領域
汶川地震之后,平武這樣一個極重災區,在遭受慘痛傷亡的同時,也迎來了國家各級部門的大量援建資金。在2010年四川省“兩會”上,時任平武縣縣委書記劉少敏透露,一年多來,平武縣的災后重建投資達到120多億元,其中中央和對口援建省河北投入的資金就達到70多億元,這個數字比新中國成立以來平武縣投入的資金總和還要多。
事實上,對于大量援建資金的安全問題,從一開始,中紀委、國家審計署等就曾下發過各種文件,確立了監管制度,過去的3年多里,也曾發現了很多問題。
以平武為例,2010年4月出版的四川省委機關刊—《四川黨的建設》,在介紹四川省紀委駐平武縣監督檢查組“成績”時透露,經一年多的監督檢查,有108家的違法違規企業和監理公司受到行政處罰,3家企業被取消中標資格,罰金達310余萬元。
對口援建省的審計“成效”反映出的問題也觸目驚心。河北審計廳發布《河北省對口支援平武縣災后恢復重建跟蹤審計結果公告(第4號)》稱,截至2011年5月底,平武縣部分援建項目施工單位高估冒算,虛計多計工程價款結算金額3.11億元。2011年11月15日,河北省審計廳副廳長李樹淼作客河北新聞網時透露,河北省對口支援平武縣災后重建中,累計跟蹤審計108個項目,節約援建資金及挽回損失累計8.91億元。
不過,紀委和審計部門重點介入的大都是工程建設領域,災后農業產業發展過程中的各類激勵性、引導性補助資金則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但相較于道路、房屋等基礎設施而言,這類農業產業扶植項目才是真正走出災難陰影和生活困境,謀求長遠發展的利器。但這些項目從實施到資金監管,主要由縣政府及相關部門推進,一般是由一個農口部門負責一至兩個產業,鄉鎮具體組織實施,完成后由縣委農工委、監察局、審計局、財政局等部門和實施的鄉鎮對項目進行驗收。
平武縣某局一名官員向記者透露,農業產業化的很多項目大都被地方權貴階層,以“分豬肉”的形式下放到鄉鎮實施。為什么這么多實施的企業和個人都是外來的呢?因為在后續出現爛攤子時,外來老板更容易卷鋪蓋走人,也不會影響在當地為官者的仕途—過去退耕還林,也采取外來老板主導的模式。
“本地化實施、驗收,缺乏外來權力部門監管,加上操作不透明、缺乏村民的主動參與,無法發揮村民的監督作用。”采訪中,諸多受訪者道破了災后農業產業化在當地官場推進和監管的困局,“擁有利益共同體的部門和鄉鎮間,彼此相互關照,許多驗收成了走過場”。
原本被寄予厚望的農業合作社組織,事實上,也都是徒有其名,在基層官員的扶植下,外來投資者占據了絕對主導權,農民在其中淪為配角,也難以真正享受到國家的諸多補貼。
在上無政府強力監管,下無村民有效參與的狀況下,一些在災后重建中本應發揮巨大作用的農業產業化扶植政策和資金,問題不少,滋生了諸多不滿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