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我只能告訴你很好,但是我現在還不想說?!敝猩酱髮W博雅學院院長甘陽不太樂意回答記者們關于保研學生去向的提問。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再過一年,最早入學的2009級學生畢業時,媒體將把目光密集投向這里。
在他看來,博雅學院的每一次進步都令人欣慰。2012年秋季學期,隨著大一新生入學,博雅學院終于成為完整的四年學生建制。此外,學院在中大校園里有了自己的獨幢小樓,新招聘的青年教師正式到崗,學生們也從四面八方的宿舍里搬到了一起。
還是這個秋季學期,復旦大學全面啟動本科生住宿書院建設,以復旦大學老校長的名或字命名的五大住宿書院正式亮相。書院將提供充分的空間,讓師生自由互動,培養學生的獨立人格及自我教育。校方表示,住宿書院是復旦大學推行通識教育的重要支點之一。
還是這個秋季學期,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在前三年知行文科試驗班的經驗上,將范圍擴大到文科范圍,繼續試辦“社會科學試驗班”。計劃實行一年的通識教育和交叉學科基礎教育,第一學年末再在知行文科試驗班、經濟學、行政管理、心理學、法學等領域雙向自主選擇專業。
東莞理工學院也來“試水”。今年,該校從漢語言文學和廣播電視新聞學兩個專業選拔出了30人組成了首屆人文科學實驗班,進行“無專業”的通識學習。
通識教育,這個1829年由美國學者正式提出的“general education”現代教育理念,正在當代中國高等教育界日復一日地革新著,然而,至今為止,似乎仍沒有一種模式,能夠使人信服并產生規模效應。
學拉丁語究竟有什么用?
“學拉丁語究竟有什么用?”這是博雅學院拉丁語老師王承教最初被問得最多的問題。
他用“驚恐”形容學生初學拉丁文的狀態。拉丁文變化繁多,名詞有6個格的變化;動詞,要分第一二三人稱、單復數、還有時態、語態變化……為了對付這門功課,學生們每天要花至少1個小時自學,每堂課都要測試,每月還有測驗。
繁重的課業,學生們當然想弄明白:學習拉丁文的意義,究竟在哪里?
為此,王承教特地在院刊創刊號《博雅》上撰文回答:“要開拓對西學古典傳統的深入理解,古典拉丁語和希臘語就是必要的基礎和手段?!?/p>
對西方古典傳統的重視,是甘陽領導的博雅學院的特色之一。然而,是否有必要將如此多的精力放在西方古典語言、古代經典著作上,教育界存在不同看法。譬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高全喜就曾向媒體表示,他認為經典著作不單純是古希臘、古羅馬或春秋戰國,還應包括近代經典著作,重點放在15至19世紀以來的、現代學科發育前的經典,“我們不認為古典和近代是對立的,甚至覺得近代比古典更重要?!?/p>
但在北航校內,對于課程設置取向也有過爭議。
去年底,在北航高研院內部的“通識教育核心課程體系研討會”上,有人將北航的知行文科實驗班設計成了“國學院”,有人主張加強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古典詩詞等美學教育,也有人表示在“感情”上贊成,但“我們今天置身在一個現代世界。如果我們要理解自己,我們就被迫要首先理解西方”,還有人提出,“北航的通識教育課程板塊設計,欠缺自然科學特別是生物演化和社會演化方面的東西?!?/p>
中山大學2012年新生入學交流會上,有位男生也提出類似問題。他喜好IT,但博雅學院課程里,除《文科數學》外與理工科再無瓜葛。
“如果什么都辦,那我們就是學校而不是學院了。”甘陽這樣解釋。他也表示,有計劃在兩年內增加三門理工科課程,不過他有他的選擇和“偏見”,“我認為,21世紀重要的是環境科學、生命科學和地理科學。”
這三個院系都不在博雅學院所在的南校區。與中大理工科院系不在同一校區,也是學生選修課程的一個現實困難。
有時候,有課程,卻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在現有教師評價體系下,資金、課題、論文才是評定職稱的重點,增加授課時間除了增加老師的負擔外,沒有任何作用。而通識課程是個緩慢培養的過程,如何吸引到好教師安心教學是首要矛盾。
從專業教育中脫胎出來的高校教師,是否有能力開展通識教育,是另一個難題。高全喜院長對此深有感觸。他主持聘請了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人文社科領域的頂尖學者,卻始終少一位教授西方經濟思想史的老師,“我找了3年還沒有找到”。
課堂呈現因此留下遺憾。
比如在經濟學部分,學生們深入學習了批判色彩較濃的奧地利經濟學派后,才發現由于課程設置不合理,他們對于批判的對象——各種傳統、古典的經濟學理論——還沒有認知。
“因人設課,確實存在著一些隨意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通識教育教師表示。
中山大學博雅學院的古典語言課程最終在第二學年做出調整。學生只需在拉丁語和希臘語中選修一門即可。如今,王承教老師也找到了回答“為什么學拉丁語”的更好理由:“學了拉丁語,有利于以后學法語和德語?!?/p>
所有人的菜單?
“實際上這生活并不開心?!辈┭艑W院第一屆學生林琳已經大四,回顧大學生活,她有些迷茫。
為了留學,她正選修日語。日語還算簡單,尤其是與拉丁文、希臘文相比。讀大二時,只在語言方面,她每周就有4個課時的《拉丁語進階》,6個課時的《希臘語》,外加5頁英文翻譯作業,加上其他課程,“讀大學就像讀高中一樣”。
“如果你發現自己很久沒有看到喜歡的小說了,長時間埋頭于看也看不完的課程資料,那么我想說,恭喜你,歡迎來到博雅學院?!?012年秋季學期開學儀式上,學生代表這樣調侃。
在北航,知行文科實驗班的同學們則流傳著一個單詞:刷夜——形容為了功課熬夜的日子。有一門《中國文明文化史》,同學們被要求從《史記》某章中選擇一個議題論述,1000字以內,每周一上課,每周日交作業,但實際上,懵懵懂懂的大一新生常常堆了兩三千字還沒說清楚。
“通識教育給我的最大收獲是,讓我沉下心來,看了如果不是在這里、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看的書?!北焙酱蠖W生朱子玥指的這些書,是《理想國》《荷馬史詩》等西方經典原著,讀后“覺得自己很渺小、很無知”。
北航法學院翟志勇老師,為知行實驗班的學生們講授《法理學基礎》。他記得,試卷上曾有一道題,討論少數民族學生高考加分是否公平。法學專業同學大多思路單一:第一種觀點,公平,是從保護少數民族發展角度出發;第二種觀點,不公平,從人人生而平等的角度出發。
接受了一段時間學術訓練的實驗班同學們,有人運用了亞里士多德的分配正義理論,“涉及財富、榮譽、權利等有價值的東西的分配,在該領域,對不同的人給予不同對待,對相同的人給予相同對待,即為正義”。“這說明他們確實儲備了一定的理論資源,”翟志勇老師表示。
為此,有些專業課教師規定,課堂討論時,實驗班學生最后一個發言——以防他們一開口,專業院系學生覺得無話可說。
這種差距,讓通識課程的教師大受鼓舞,博雅學院講述《史記》的哲學系教師李長春說,“(博雅學院)幾年之后足以證明它的成功。用它的學生來證明,不需要其他人說什么。”
然而不是所有學生都適應這種成功。
博雅第一年,有兩名學生因不適應而退學;如今畢業在即,也有學生如林琳一樣還沒有找準專業方向;有一名學生立志學經濟,但在博雅學院重人文社科的深厚氛圍下,不敢再聲張;整個學院一度似乎形成了鄙視商業經濟、鄙視就業的風向,以至于甘陽不得不在開學典禮上特別聲明:自己及學院對于經濟管理類學科沒有偏見。
“博雅教育不一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好事?!绷至照f,“那么多古典課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每個人都愿意;或者有這個意愿,來了之后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這個條件、這個能力,是不是有興趣?!?/p>
高度行政化校園里的“怪胎”
接受通識教育的大學生們,在校園中仍顯得有些神秘而另類。
博雅學院學生起初分散住宿,有同學坐在宿舍里,聽見外面路人低語:“瞧瞧,這就是博雅學院的人住的!”北航甚至有其他院系老師特意把實驗班學生叫到辦公室,“就是想看看實驗班學生是什么樣子的”。
承擔通識教育的學院,躋身于專業院系之間,也有類似的境遇。它們通常需要得到各專業院系的配合,然而長期高度行政化的大學校園往往不適宜這個“怪胎”生長。
在開學典禮上,甘陽面對校方代表、各兄弟院系代表,特意公開提出一項“太過微小”的要求:“教師過來上課,希望兄弟院系能記上工作量。”還有一次,甘陽打算將一位全國擊劍冠軍招入學院,但手續進行到最后,才發現這位學生不被允許轉入博雅,他才又學到一招:名義上只要是中山大學錄取的學生都可以進入博雅學院,但還是有例外。
“我們會打亂原先很多制度規章,但沒有做我就還不懂,現在一年學一樣知識。”甘陽笑稱,最近剛學習了“保研”和“推免”,等明年第一屆學生畢業,他再“學習”如何讓孩子們順利畢業。
這過程中,讓他最為不滿的,是中國高校的資源共享度,為了學生跨系選課事宜,常常要他親自出馬與對方院系協調。
他如此自嘲,“做院長這么幾年,個人唯一長進是臉皮越來越厚”。一次,為了解決一些瑣碎事務,他不得不一直找到校長秘書,對方在他面前直接給有關部門打電話:“難道你們不知道博雅學院的院長是多么討厭的人嗎?你們還不趕快把他搞定!”——推進事務之難,可見一斑。
在他強力主導下,博雅學院的課程設置、培養體系,被公認帶有強烈的“甘陽色彩”。他幾乎說得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和愛好,每學期末都安排時間和學生們單獨交流,學生的選課單他也要一一過目,各項事務繁冗龐雜。熟悉他的記者表示,這三年來,這位著名學者的頭發花白了不少,愈顯疲勞。
有老師稱,如果甘院長出差一周,博雅學院的各項事務就可能停頓。另一個隱憂隨之而來,如果甘陽離開博雅,他所建立的這套通識教育體系如何繼續?中山大學的通識教育事業,如何能夠做到不因人而興、因人而衰?
北航高研院院長高全喜同樣擔憂,他主持的北航通識教育實驗可能進入一個瓶頸期,各項款項用度,“每次都是校長特批,怎么可以呢?一定要納入常規性撥款”。然而,常規性撥款又要求評價體系——國家課題、核心期刊、教師職稱,“又變成專業性院系了,和通識明明是矛盾的”。
眼下,他擔心著另一件事。有大四學生即將進入研究生階段,他希望提請學校批準,也像其他專業院系一樣,在高研院內成立研究生學位授予委員會。但他也預想到這一計劃將會招致反對——如果高研院把外系優秀的研究生導師都挖走了,其他院系怎么辦?
“玩玩是可以的,但文科在我們學校還是小蘿卜頭,怎么能給你多呢?”高全喜院長直言,一旦通識教育嘗試需要占用越來越多的資源,肯定會引起其他理工科強勢院系的反彈,而這樣的反彈將會給支持他的校領導帶來壓力。
種種現實讓他斷言,目前的通識教育“可以對極度專業化帶來的教育弊端有小的矯正,但文理科打通的大范圍通識教育仍是不現實的”。
“探討通識教育,一定要放在中國高等教育的范圍內,不然一定會被邊緣化?!钡灾居乱苍谒妓髦袊ㄗR教育的未來,“在成熟模式出現之前,高校真正能做的通識教育,仍然只是局部。目前所做的這些只是試驗,最后必然觸及到本科教育體制改革?!?/p>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林琳為化名)